《色·戒》:西方的误读
2007-05-14周黎明
周黎明
无论时代背景设在何处、无论格局大小,李安表现的都是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困难。那种压抑,远非爱上敌人那么简单
《色·戒》在美国上映要比在中国内地早一个多月。从“烂番茄”网站收集的媒体评论来看,几乎看不出这是一部刚获得威尼斯金狮奖的作品。该网站显示,影片只得到64%的正面评价,而在权威媒体中,整体说好的只有48%。即便是赞誉的文章,也显示出影评人对影片的大量误读。
诚然,获奖并非优质的代名词,别人喜欢的,你可以不喜欢。但误读是对内容,尤其是内涵的误解。专业影评人大规模误解一部影片的内容,可见文化鸿沟之深之巨,因为这些影评人对李安并没有成见,他们都非常喜欢《断背山》等之前的作品。
在我拜读的数十篇美国主流媒体影评中,几乎没人注意到那帮学生在香港杀死易先生的下属是因为那人敲诈他们,他们是迫不得已,文章均把学生的行为形容成“谋杀”;还有一个更严重的误解:以为王佳芝从香港去上海是为了追易先生,这等于他们没有看懂或留意王佳芝刚回上海的那段过场戏。《村声报》的影评人一边盛赞张爱玲的小说,一边批评影片的麻将戏太过冗长,难道他不知道小说近三分之一都在描述打麻将吗?
误读麻将戏极为普遍,原因是大家都把麻将桌上的对白当成了闲聊,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官太太们对物资紧缺的抱怨暗含了对时局的描述,而她们提及的钻戒更是点了题,当王佳芝后来看到一颗六克拉钻石时,第一反应就是“鹌鹑蛋”,这个颇具讽刺意味的比喻便起源于麻将桌。至于张爱玲的压轴台词“不吃辣的怎么和得出辣子?”更是无人提及。隔着语言和文化,他们怎能体会个中奥妙呢。
多数影评人抱怨影片基调太冷,前三分之二太冗长,殊不知那正是“戒”在发威,而“戒”正是“理智与情感”中的“理智”。男女主角(甚至连邝裕民)身上都同时包容了“色”和“戒”的矛盾:王佳芝的脆弱感情与暗杀任务之间的矛盾,易先生偷情和保护自身安全之间的矛盾,邝裕民对王佳芝的暗恋和抗日理想之间的矛盾。在和平时期,前者是常态,但在乱世,压抑是保全自我、成就大事的基础。其实,邝裕民从爱国宣传发展到很业余的暗杀计划,本身就是一种从“戒”到“色”的演变。到头来,所有人几乎都葬身于非理性的冲动。
如果看不到这克制和伪装的必要,也就无法理解男女主角关键时候为什么会丧失判断力,更不会正确解读几场情欲戏的内涵。大家都看到了其中的虐恋,少数人甚至看出易先生的行为是其日常工作(给抗日分子上酷刑)的一种延伸,但没有人注意到这几段的象征性以及性质的演变。三段暗示着两人关系的三个阶段,分别是虐待、畸形、和谐。正因如此,它们是无法用几个头部特写来替代的。有人怪它们不够唯美,不想想他俩远非普通的情爱关系,当然不能用柔光加暖色的养眼处理。
有时,我甚至觉得这几段情欲戏对于西方观众起到了误导作用,导致大家忽视更重要的细节。细节是该片最值得称道之处,但除了道具布景获得影评界的泛泛称赞,男女主角之间的一个小眼神、一个小动作,则是西方人士难以捕捉的,正如加拿大《环球邮报》影评人承认的,“我们能感受到,但不能猜出其含义”。
很多人都提到了也曾叱咤好莱坞的荷兰导演保罗·范霍文的新片《黑皮书》,讲一个犹太女青年色诱纳粹的故事。也许《色·戒》的剧情用了相同的套路,但在我看来,《色·戒》与李安以前的作品主题上一脉相承,特务和色诱只是表层而已。无论时代背景设在何处、无论格局大小,李安表现的都是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困难。那种压抑,远非爱上敌人那么简单。
好几位影评人都发掘了影片中埋藏的西片“典故”,如《波士顿环球报》所言:“影片中出现了加里·格兰特的《断肠记》、英格丽·褒曼的《间奏曲》,以及希区柯克的《深闺疑云》,把三者联系起来,不就是他们三人主创的《美人计》吗?”而《美人计》在剧情上堪称《色·戒》的前辈。
由此可见,当一个西方影评人面对西方文化的暗喻时,他的解读能力要强得多,而《色·戒》尽管外表很通俗、很国际化,但内核却很东方、很中国,因此,他们不仅没有看出易先生和王佳芝之间一步步互相试探的色与戒的探戈,更没看出易先生和他秘书的关系,没有看出易太太对他花心丈夫跟王佳芝的偷情一目了然。
《色·戒》在美国的遭遇,让我对跨文化沟通多了一份悲观。连李安那样的高手,都不能转述字里行间的暗流涌动。不过,也难怪,我第一次阅读简·奥斯丁,也觉得是一群娘儿们在无聊地嚼舌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