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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纸上哭泣等

2007-05-14范晓波

杂文选刊 2007年4期
关键词:村庄

范晓波

这个标题,源自我十二年前写的一个谈写作的短文。从修辞学的角度看,它难免有过度深情的嫌疑。但是用来形容一个写作者常有的精神状态,它依然有效并对我有着不可抵挡的诱惑。这个时代过度搞笑和过度功利的风尚,减轻了我对过度深情的警惕和厌倦。

一个坚持按照爱和美的原则去取舍人生的人。必然会对现实怀有水土不服似的过敏,而且,只要他活着,就没有办法根治。二十多岁时,我经常整天抱着吉他唱忧郁的歌,我甚至曾因过于推崇孤高而谢绝快乐,认为快乐是对心灵的一种麻痹。与此同时,我日益加深了高中时期就开始的对写作的爱好和依赖。许多年来,我宁愿躲在琴弦和稿纸上旷日伤情,也不能忍受把自己磨练成一个麻木并因此而快乐平和的人。

我以往的写作,主要表达和记录了个人的俗世生活美学,以及在卑微中触摸崇高的冲动,以期通过写作完善和映照日常生活乃至整个生命。

那些喜欢我的读者对我的口头或书面鼓励,让我相信自己已部分实现了以前的写作理想。但也有朋友指出,我在自己内心逗留的兴趣,远远大于对他者的关注。

我一直不大在意这样的批评,因为有时候,一个人也就是整个人类。而且,我从不会出于观念和理论上的觉悟,就对写作进行拔苗助长式的改造。我相信写作有其更内在的生长方式和禁忌。

2000年,女儿的出生带给我的生活和写作许多的变化。她是我真正爱上的第一个自己之外的人。然后,在她的熏陶下,我爱上了第二、第三、第N个自己之外的人。我的心脏越来越柔软,弹性和容积也越来谁在纸上哭泣越大。

我不断冒着重复才华的危险,在不同的文章里提到同一个长得像圣诞老人的漂亮盲流。大概是2000年圣诞前夜吧,我在南昌孺子路良友超市门前看见他,他披着薄毯子坐在飘舞的雪花里,雪白的眉毛和胡须微微抖动。第二天早晨路过超市,他仍然微阖着眼蜷缩在那儿,就像一个没有体温的雪人。

此后每年的平安夜,我都会想起这个寒冷的镜头。这像一种自省仪式,提醒我这个世界还有许多无人关爱的好人。

这之后,我的文字版图里,《没有情歌的村庄》、《丢失的故乡》、《失火的村庄》这样的景观也多了起来。当然,我会一如既往地热爱并经营自己的内心,和过去不同的是,它的海拔和疆域都在不断拓展。

前两天,在QQ上和广东一个做企业的朋友对话。我谈到:现在过于强调经济和竞争,导致了人性中自私和丑恶的无限释放。他站在国家战略的高度说:我们比发达国家落后了许多年,必须不顾一切地追赶。我说:看到许多善良而弱势的人在不公平的社会竞争中丧失尊严和工作的权利,我有时会难过得想流泪。他果决地说:善良和眼泪不会变为生产力。

他说的没错。但我并不能接受。因为每个生命,都有生存和微笑的权利。

是的,眼泪不会成为生产力推动经济发展,但是,眼泪可以珍藏良知和文明的温度。它使流泪的眼眶保持热度,也会让被同情者体味到遥远却温暖的祝福。

如果一定要说出写作的意义,我想,这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没有情歌的村庄

这些年,我路过许多知名和无名的村庄。我像个古代的采诗官,脑袋里存着对《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甜蜜的事业》、《人生》等电影的记忆,深入到作物和垦开的红壤浓郁的呼吸里,对每个站在清凉的屋檐下张望我的陌生人甚至狗微笑。

在田野上,我还是碰到了时代带给我的失望:我在一天路过十个村庄,见到的年轻人却不到一个。十个村庄驻泊在春天的绿浪和阳光的激情当中,天空都飘着好闻的炊烟和蜜蜂轰炸机编队的轰鸣,但十个村庄的天空下,竟听不到一句情歌。

如果村庄里没有了年轻人和情歌,村庄还算不算村庄

我每年都会去一次祥环村,我童年的一部分留在了那里。上世纪九十年代最初的几年,我回去一般都要住几晚,儿时的三个朋友都在村里,两个小学没读完的在家种田,一个读过初中的是乡村医生。并幻想成为乡土作家。他们已经成为村里响当当的年轻人,传统或自由地恋爱,结婚。小伙子和姑娘,一起出门耕种,打柴,修水渠,在草帽的掩护下眉目传情,唱歌传情。故事在他们中间生长,比田地里的作物还丰富。

此后的数年里,年轻人流失得比水土还快。祥环的姑娘和小伙子,被时代抓起,沙土一样撒在了福建的漳州、泉州等城市的边缘地带。张火林和他的三个兄弟在建筑工地上打桩,张松林踩黄包车。家境殷实的张北林是最后一个离开祥环的,他行医,写小说,几乎成为村里惟一的留守青年,被其他人视作懒汉和另类。前几年回祥环,我还能去他家喝酒,2001年,他把数个子女托付给老父亲,带着妻子去了厦门的一个鞋厂。

村后的新楼房把村前的泥瓦房淘汰了,但楼上楼下住的都是老人和小孩。村前的道路成为麻雀的田径场。洗衣塘上失去了喧闹,田地在野草的围困下荒废,老人在漫长的寂寞中提前衰老。

我到祥环,没人留我过夜了。

2003年春天,跟几个朋友在婺源漫游了一周。中国最美的乡村,也没有留住它的年轻人。我们开着越野车,路过一个又一个名字美好的村落,我以为有旅游业的修饰,村庄会年轻些,但我们见到的年轻人几乎都是游客。每一个村庄像我的祥环一样,属于老人、儿童、狗和蜜蜂。儿童坐在门槛上玩泥巴和自己的手,老人零星地散布在静默的山野间,脊背被锄压得接近九十度。

德林是我家乡的年轻人最熟悉的名字,它被刷在从县城街道到乡村厕所的每一堵墙上,他把我们地区的农村姑娘和小伙子统统编码成一个没有性别的词——劳动力,然后又用另一个词——劳务输出,把他们运输到沿海各省,最终把他们落实到另一些词当中:打工仔、民工。

德林对繁荣地域经济做出的贡献我得承认,但是作为一个乡土文化的爱好者,我忍不住要批评他,他在输出劳动力的同时,也把村庄里的活力输出了。村庄为了富裕献出了自己的青春,村庄一天比一天更像个年老的哑巴,村庄最动人的情歌在通往城市的路上变成了一首词曲风格都有点低俗的《流浪歌》。

以前我弄不懂中国的乡土小说为什么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突然断流了,毕竟,农民还是中国人口比例中的大头。有一天忽然想明白了,没有年轻人和爱情的村庄,写出来该有多么乏味。

张火林和我谈起祥环的事,说北林已有两年没回家过年了。只有赚到钱的人才会回来过年。

火林说,他也只有在过年时能和村里的其他年轻人见上面,现在的村子,只有过年才会有点人气,正月一过,村里就又空了。

我没在过年时去过祥环和别的村庄,但我能想象出,过年对于村庄就像一场春节联欢晚会的演出,主角们都回来了,表演造楼房,打麻将,展示五花八门的普通话和时装,然后跟那些老年和幼年的观众深情地说:明年见,明年会更好。

联欢会越精彩,演出结束后的舞台就更空荡。

没有情歌的村庄,继续把老人和儿童抱在怀

里,把四季和孤独抱在怀里,村头的樟树继续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眺望,不知是望见了希望,还是看到了村庄内部的忧伤。

题图/王俭

丢失的故乡

照旧在鄱阳过年,与往年不同的是,城与人都变化颇大。忽然发现这座被我称作故乡的县城,不再能给我浪子还乡的安慰与感动。许多年前,外公常领着我穿过屋后的沙石路,钻进对街一条小巷,不消三分钟,就能踩到酥软油绿的野地,翻过蓬生着蒺藜的古城墙根,下到一片湖塘之间。外公用熏黑了竹节的钓竿,把那些潜伏在水草下的乌鱼与鲶鱼一条一条地引诱上岸,一个上午收获十数斤是常有的事。

正月初一黄昏的空气里浮荡着硫磺和黑硝的气味,我被小巷领着向遥远的时光走去,两个塞着耳机的少女在前面走着。到了该看到田埂的位置她们仍在走。田埂上是一排一排的私家小洋房,过了田埂,洋房似乎也在跟着她们走,而我却几乎迷了路。因为到了旧城墙的位置洋房们还在往前走,越过突然降低的一段半干的旧河道,洋房继续前进,不仅占领了乌鱼和鲶鱼的家乡,还跑到对面的荒山上和死去了几十上百年的人抢地盘。

旧居隔壁就是士湖,某个夏天我在那边的斜坡下抓到好几只火柴盒大小的甲鱼。现在,湖没有了,如同我在城墙根附近看到的情景,对岸的房子被后面的房子推推搡搡,全挤到了湖中心,湖枯瘦成了一只用尽泪水的眼眶,失明地睁着;一些水葫芦的尸体点缀其上,如同十年没清洗过的睫毛。

春节期间,县电视台不断启发从外地回来过年的乡人对着摄像机说这样的话:“家乡变得真美,我都不认得了。”“鄱阳在去年一年的变化,超过了过去十年变化的总和。”他们的普通话虽然笨拙,措辞虽然极像那种套话和假话,这次他们倒是讲了真话。因为两年前,一位据说爱干实事的县长到了鄱阳,用盘活土地资源的方式吸引来了大量外资,用于城区翻新——建喷泉广场、拆房子修商业街步行街等,并把迎宾大道修到郊乡的村落边上,迎宾灯照得乡下的蛤蟆夜夜失眠。眼下又在筹划整修沿河路上杂树生花的圩堤,准备把它变成滨江休闲带,三步一凳椅,十步一花圃。

对于家乡动过的美容手术,我曾以系列散文的方式在省级党报上热情讴歌过。我是站在家乡普通居民的立场写这些文章的。可是站在对故乡一词充满怀旧欲念的游子立场上,这些变化使我的心情变得空洞和复杂。我发现属于我的那个鄱阳正从现实中剥离出去,我的故乡和千篇一律的城市越来越像,和别人的故乡越来越像。我心里想,为什么不能在与现代风格接轨的同时又揉入自己的独特气质呢?县城的一个朋友说,政绩工程是顾不上考虑这些长远的文化义务的,对于一个正待升迁的官员,时间是另一种生命。

这年春节,我还悲哀地发现,我在县城的几个朋友,虽然都在机关工作,却没有—个人变成精通机关奥妙的人,也就是说,没有一个混到了科级;而在我看来才能和品质比我这几个朋友差许多的其他人,纷纷成了能主宰一定数量人口命运的人。他们的趣味决定了县城的品位。那是种也许很识时务但我非常不喜欢的趣味。总有一天,我对故乡的感情将类似于怀念一个嫁给了情敌的姑娘。请原谅我用如此庸俗的方式来看待这些变化,因为我痛切地感觉到,许多更庸俗的方式已经给我这些善良害羞的朋友带来了压抑和屈辱。

我是这样分析这种倒错的:我的那些朋友,因怀有文学或书法上的才华,就觉得不当什么也可以把头抬得很高,或者说,即使要当什么,也不需要像一般人那样去练习弯腰练习某种深奥的双赢贸易。结果才能非但没有成为他们过好日子的帮手,反倒成了自己的敌人。

我妈对此有另一角度的理解:“也只有这样的人愿意做你的朋友,那些混得好的人跟你哪有什么共同语言呢?你既不是大官,又不是大款。”

这年冬天,和朋友们喝酒,由于是他们私人埋单,只能蜷缩在街头油烟蒸腾的排挡里,用搓手和发抖抵制从毡布下钻进来的风和从毛孔里钻出来的不适感。话明显少了,大家不仅不谈理想,也不谈现实。因为理想是属于过去的,现实掌握在身边的官人手里;甚至也不怎么谈论美女,因为美女主要是奉献给商人的。大家表面上对许多东西表示坦然(坦然是自尊最后的屏障吗?),酒桌上还是萦绕着鲁迅小说《彷徨》的气息。

颖图/王俭

失火的村庄

我们的文化书写,似乎对乡村患了集体失忆症,我听过那么多关于炊烟、锄头,甚至村庄里的一条狗的歌吟,却极少在诗人和散文家的文字中看到它的另一种真实:冬夜对磷火等神秘物质的恐惧、得不到及时治疗而酿出人命的普通疾病,还有失去理智变得狂暴的水与火。这是村庄背阴的部分,是村庄为了成就其田园风貌付出的代价。

我在外公的祥环村寄住的短短几年,既在灵魂深处刻下了麦浪的风度,也有让我的心脏到现在还常被记忆揪住不放的,从灶膛和油灯中叛逃出来蹿上屋顶的大火。

灾难从右邻一位八十岁老太婆的手指间溜出来。她一个人在幽暗的厨房兼柴火间磨豆腐熬豆浆。到了很深的夜晚,她的眼睛太老太花也太困倦了,她不断抬高右臂调整油灯照射的角度,当她能透过水汽看到锅里白花花的泡沫时,灯焰也舔到了横梁上储藏了一冬的干茅草。然后是骤然跃起的一团红光。我是这个过程的目击证人,那种灼烫感绝对不是间接经验的产物。并且,对下一个环节我是完全失忆的,这完全符合心理学规律。

接下来闪跳出的是混乱、哭泣、呼喊,以及大火烤红夜空的可怖一幕。我清晰地记得这一幕:烈焰和大块的黑色灰烬在头顶飞升,离着十米都有被灼感。地面上,有人瘫软如泥发出令人浑身发凉的悲嚎;一些人——家里失了火和还没失火的,在慌乱地往村边的空地上连拖带拽地搬东西;更多的人,可以说是全村的成年男子都在狂奔,挑着水桶抱着脚盆,在火灾现场和村前的水塘水井之间呼喊着来回冲撞。有人跑丢了棉鞋被瓦片割破了脚趾,有人在麻石路上磕破了盛满水的木桶发出沉闷的钝响,但他们还在毫无知觉地往前冲。一些年长的人指挥救火喊哑了喉咙,他们自己似乎也听不出来。三四个小时后,大火在将邻居的廒房和半边主宅吞噬后才被彻底浇灭。而整个村庄却失去了整整一夜的睡眠。因为受灾的人还需要安置和安慰。事后大家才发现,参与救火的,还有邻村和两里外一所学校的师生。他们到底是哪些人谁时的见识,我不能理解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平常和邻居有过冤仇的人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火能熔化日常的诸多矛盾吗?

我成年以后,目睹过城市里许多火灾。奇怪的是,城里的火场再大,损失再大,我也不会紧张到浑身战栗的程度,因为消防车总是比我们,的关注更早地到达火灾现场,而且损失也大多可以向保险公司索赔。惊恐的悲号和八方相助的火热场景也很少看到。这样的大火很难在记忆里留下灰烬。而村庄里的大火永远能烤红我的眼睛,哪怕是一座陌生的村庄。前几年的一个冬天,和女朋友去祥环的农庄小住。晚上在院子里听田野的虫唱和邻村的犬吠,忽然发现西北隅的天空有一片火光。女朋友以为是农民在烧荒,觉得它像晚霞一样漂亮,只有我知道那是什么,因为烧荒只有白烟没有那么高的明火。虽然隔了有十几里路,我还是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火龙啃啮屋梁的噼啪声。那晚风很大,火光压下去一阵后又会猛然腾空而起。我看得小腿发软心脏发凉,久久无法入睡。当下半夜这道血红的伤口终于在黑暗中愈合时,我同样想得出那边正发生着什么,心里又开始涌动无尽的感慨与感动。近些年我常思考的一个问题是,村庄里何以要保留比城市多许多的人情往来:全村挨家挨户地互相拜年;做了十个米粑却要将其中的五个分给左邻右舍?也许是因为城市完善的公共保障设施使得它的居民可以成为相对独立的社会单元,即使对门住着也可以互相视而不见。在村庄里却不可能这样,许多事情只有全村人互相协作才能去面对。在没有119和120等电话可打的村庄,每个人都必须互相友爱。

一场大水或大火,可以暴露村庄的致命缺陷,也可以冶炼升华和珍存一些东西。村庄为了古典之美付出的代价造就了另一种更高更宽广的美。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场大火如果没有把村庄洗劫成地狱,就会让它在火焰和乡情中涅槃成一座失火的天堂。

题图/王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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