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不太冷
2007-05-14张青合
张青合
如果你没有做过煤矿工,你就不知道煤矿的世界有多黑。
那个世界被一个巨大的井巷工程穿越,穿越过遥远的地质时代,穿越过厚厚的地层,把现代机械文明定格在了十字八道的岩巷、煤巷当中。四周触目的尽是黑,黑的顶板,黑的底板,黑的煤壁,黑的机械,甚至连人也是黑的。以至于黑得让人忘记了井上暖洋洋的日头以及支离破碎的绿。
在井下,那些地表上的事情仿佛被日历一下子翻到了昨天。
于是,我不由后悔了,后悔自己选择了煤矿。
第一次下井,面对着这漆黑的环境,我一时有些发懵。那感觉,像一个乡下娃子第一次走进星级饭店,看见螃蟹、龙虾,不知道该怎么下嘴了。我想,我这副样子一定很滑稽。我甚至抱怨自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屏神静气地去工作。谢天谢地的是我的这副样子,他们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工友如此,队长也是如此。打眼、装药、检测瓦斯、安排警戒,经验老道的队长自始至终绷着黑乎乎的脸。他那沾满了可以燃烧释放热量的煤屑的脸,不但不能给人以暖意,反而透着一股子冰冷。他安排工作不苟言笑,吐一口唾沫砸一个坑,没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今天的任务是把装岩机旁的浮煤清理干净!”
装岩机四周溢满了浮煤。眼下,煤炭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零零散散的,掏到地表,就是扎眼的钞票。我面露困窘,“这么多,我自己?”“对,你自己。”队长再一次强调,“放炮前必须清理干净,要不,我跟你小子没完!”
几锨下去,我的手掌磨出了泡。我龇牙咧嘴的表情,让队长很失望。“没用的家伙!”队长夺过我手中的铁锨,三下五除二把浮煤清理得就像扫帚扫过一样干净。
队长瞪了一眼发呆的我,吼:“还不快走,要放炮了。你小子不想活了!”
我按着《煤矿安全规程》要求,迅速向上跑,足足跑了近百米。转过一个拐弯,靠着煤壁瘫痪在了底板上。刚坐下,还没喘匀气,队长也黑着脸爬了上来,看见我就火了:“谁叫你小子坐下的,难道下坑之前,你老子就没嘱咐你放炮注意事项?”
“没有。”我低着头小声说。我父亲没下过煤窑,是一位农民,他怎么能知道井下躲炮的注意事项呢?
“单位技术员怎么交给你的?”
看着他穷凶极恶的样子,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装药前,放炮前,放炮后认真检查瓦斯,严格执行三人连锁放炮制。”
“就这些,”队长问,“没了?”
“没了。”我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胆怯地问:“怎,我做错了什么?”
“狗日的四眼,真是误人子弟,你说这不是毁人是什么?你说这不是贻误终生是什么?”队长暴躁呜叫,“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不给人家交代,我上去跟他小子没完。”
队长骂的四眼就是戴眼镜的技术员。
队长冲着我吼:“要放炮了,你小子还不把裤子脱下来。”他冲着我做了一个样子,脱掉裤子,双手捂住二当家的,弯腰,撅屁股,张大嘴巴,似要奋力呐喊。队长命令我说:“你,就这样。”
“为什么?”
“这一点常识都没有,亏你小子还是一个高中生。”我一问为什么,队长暴跳如雷,“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放炮震动冲击波,伤及你的男根,你那未来的一家人!要想不绝后,就照我的做。”
我极不情愿,嘟哝地说:“那……你们怎么不怕?”
你跟我们比呀,队长乐了,“我们都是国家计划生育专政的对象。巴不得呢。”
“你们,初次,也这样?”我比划着队长的样子问其他人。
其他人都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说:“队长这是为你好。”
我极不情愿地脱掉了裤子,我用手捂得紧紧的,总怕它飞了似的。捂着它,那感觉就像是捂住了自己的生命之源,心里很是踏实。
在那么一个寒冷的冬天的井下,我下身赤裸的,双手捂着羞处,弯腰撅腚张着嘴巴,经历了工作上第一次放炮。炮声轰隆,震耳欲聋。迎面扑来的冲击波,想要把我一下子推到煤帮。我极力咬牙硬撑着,总怕自己姿势不正确,影响了男性荷尔蒙的分泌,丧失生育能力。
我的坚持,有人忍俊不禁,嘿嘿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队长一声吆喝,打断了大伙嘶嘶的窃笑。
随后,队长看看我说:“你小子真是一个嫩瓜娃,以后听我的,准没错。”
那天升坑后,我才知铺天盖地来的雪花,已把黑乎乎的煤矿包裹得粉妆玉砌。那皑皑的白刺痛了我的眼。
哈哈,哈哈……大伙顾不上天气的寒冷,撅着屁股把憋在肚子里的笑喷了一地,笑出了眼泪,笑疼了肚子,就躺倒在地上打滚儿,浑身的煤屑顿时泼墨一样在洁白的雪地上画出了一幅幅写意山水。
有人说:“狗日的刘大头,你东西把人家小张涮惨了,怎么着也得意思意思啊。”那是当然,队长这才拍拍我肩说:“洗完澡,跟我走。我请客。”
此时,我才知道,我被队长涮了一把。此时,我才认真打量一下这个身材魁梧的煤矿工。他,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一笑,像是一条蜈蚣在脸上恐怖地游动……
洗完澡,他拉着我非要去他家吃水饺,他说:“今天我过生日。”
“你的生日关我什么事?”我对他没有一点儿好感,一口拒绝他的邀请:“不去。”
“怎,你小子不服劲儿怎么着?”他说着,就老鹰抓小鸡似的,拉上我就走,“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我还有急事,”我说:“你……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啊?”
队长不但不讲理,简直就是蛮横。
不过,我却对他怎么也恨不起来。
因为他就是我在煤矿的第一个师傅,我后来的岳父,我孩子的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