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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连山

2007-05-14杨金平

小小说月刊 2007年5期
关键词:东华哑巴

杨金平

姓氏和名字结合在一起的谐音,暗示了赵连山的命运相当不幸——他的老婆老北瓜,只要撒泼,就准敲丈夫的耳光子,而且一般情况下都不是只敲一下;而老北瓜的性格又使老北瓜非常地喜欢撒泼。这样赵连山的脸和老北瓜的巴掌接触的频度,就和一天要吃三顿饭一样经常。而我们泥沟文化造就的人物也奇怪非常:面对在自己的脸上频频脆响的巴掌,赵连山则是以无怨无艾的态度和听之任之的做派,基本上全部接受下来。

您要是认为赵连山脸上的皮肉用特殊材料所造,我还比较认可;但是您要是把原因归结于他脾气好,我就不能苟同。因为我就亲眼看见过赵连山发脾气。那是夏天的一个半后晌,放了学的我背着筐来找赵连山的二小子,我们俩经常一起去拔草。一进他家的街门,我就听见老北瓜正在一死二活地大呼小叫,同时,在他家北屋的西山墙,也就是门洞的东墙上,就有咕咚咕咚的声音在连续快速地作响。莫非是老北瓜扇赵连山的脸还嫌不过瘾,就把她那母老虎的动作施加在墙上?门洞不长,我这么想着就来到他家院子里。看官可能会觉得我这个人不讲礼貌,知道人家吵架还愣往里边闯。您想的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换成第二家,我这样做就完全符合您给我下的结论;但是对他家则不然。对于把吵包子打架当成生活的主旋律的家庭,您要是还用文明礼貌来约束自己,那不是作茧自缚吗?本着这种观念吧还是信条吧,我就浑然天成地进了他们家。

赵连山和老北瓜俩人爱情的第二次结晶哑巴,正在院子里的东墙根下,用两块砖支着简易灶烙饼。屋子里正在发生的这场混战的原因,就是这个哑巴引起的。每天一到半后晌,哑巴就自己给自己开小灶,不是烙饼就是刮咸食,不是拌疙瘩就是擀白面。虽然享受的也就是麦子面,但麦子面那时候在泥沟的每个家庭还都不充裕甚至是奇缺,哑巴一天都不错过的作为就遭到了老北瓜的反对。作为一家主母,老北瓜反对哑巴半后晌开小灶的原因,与其说是她出于公心,反对浪费,不如说她也想借此机会解解馋的欲望得到了哑巴的有效的抑制。刚才,她顺手弯腰从鏊子上撕下一角烙饼,因为烫,就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倒腾。正在她倒腾来倒腾去的时候,不嫌烫的哑巴一把又给她夺了回去。“这个吃命根的穷B养的!”不甘示弱的老北瓜一边骂着又去鏊子上拿,就被哑巴推了个骨碌子。骨碌子是我们泥沟的方言,意思与“跟头”接近,但是也小有区别。因为跟头的含义只是身体倒在地上,至于身体倒在地上是不是还滚动几圈,跟头就不管这些事了,我们泥沟方言“骨碌子”描述的正是这样的细节,而烙饼险些吃成的老北瓜确乎是倒地以后身子又打了三四个滚儿。

老北瓜之所以叫老北瓜,就是一因为她混帐二因为她泼妇,受到如此委屈,嘴里不停地操爹日娘,冲进屋里,把火气出在赵连山的脸上还不算,嘴里还这样骂赵连山:

“你就下不了好种儿!你一碌碡轧不出个屁来,他的嘴也就成了他娘B迭肚!迭肚就迭肚吧,光他娘B为嘴劲大,一锤把他亲娘楔个骨碌子!你看看你下的好种子!”

我一听见迭肚这俩字,就差一点笑出来。“迭肚”更是我们泥沟的方言土语,它们指称的对象,据我从过去到现在的理解,都是肛门的内层。那种令人看了甚感恐怖的东西,不脱肛不出现,现在就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老北瓜的嘴里。

赵连山脸上挨老北瓜多少巴掌一般情况下他都不会动怒,但是这得有个前题。那就是,当老北瓜以巴掌击打赵连山的面部的时候,如果嘴里同时还要咒骂,那么在骂辞中最好不要出现哑巴。关于哑巴,老北瓜在他赵连山面前最好不要说不体面的话,尤其是下种下不了好种之类的话,能把连山气个小死儿。因为连山肚里明白,他的邻里四舍心里也都清楚,在他和老北瓜共同缔造的三男一女中,身上流着他的血的只有哑巴这一个,至于其他三位,他们分别都是谁的孩子,人们光看模样长相也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虽然肚里知道自己是王八,但是只要不被公布出来,灵魂也还有安歇的时候。但是老北瓜似乎就怕赵连山的精神进入和谐状态,她倒是不打自招地率先就把破旗挑了出来。老北瓜一把破旗打出来,身量矮小的赵连山,一个后仰就挺在了地上。你不用担心,他并没有背过气去。没有背气的赵连山躺在地上,双腿和双脚就像闹脾气的三岁顽童,咕咚咕咚地就踢蹬起来。刚才,连山正在炕上躺着,老北瓜一说他下种没下好,他连身体下行都不必了,腿脚正好及墙,于是就在炕上脚头的墙上,快速连续地咕咚起来。

连山是个民办老师,原本是个文质彬彬的人,文质彬彬的连山沦为成天跟一个破鞋泼妇为伍,无论吃睡都得搅和在一起,性格肯定也要起火。但他一不会抡拳,二不会破口,说出的话来虽然古板,但那音质和腔调仍然不能和文质彬彬绝缘。火起而不发就被称做地火,地火看不见并不等于它不燃烧,燃烧的地火除了使他的双脚经常地在炕脚头的墙上咕咚,再就是终日不停地使那分头下面的脸面色深红。当然,这分头下面的脸就是不被运行在连山生命中的地火烧红,也会被老北瓜的脖子拐敲红。所不同的是,被地火烧的脸红只是脸红,被脖子拐敲红的脸红除了红还有胀肿之痕态。因为文质彬彬,爆发在他和老北瓜之间的任何一场家庭战争都不是他赵连山挑起,这一点儿我们可以毫不怀疑地相信;赵连山绝没有因为作风问题而向老北瓜发过难,而老北瓜倒是不停地把“王八”“乌龟”挂在嘴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条公理在别的地方能否通行不敢肯定,但在我们泥沟老北瓜主政的家里,那绝对是颠扑不破的。

环境还没恶劣到尽头。他们的大公子秋喜,长到七八岁的时候,突然做了一个动作:他在赵连山的身后纵身向上一跳,一掌拍在连山的后脑勺的同时,还高呼一声:“我的蛋!”秋喜的这个动作并不是只做了这一次,也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停止;相反,因为智力的因素在扩大,这个动作在主题不变的情况下形式也在创新。秋喜到了十三岁上,身高和连山差不多了,这时候他就没有必要纵身上跳了,也没有必要非得在连山的背后;他往往都是站在连山的对面,两人的距离尽量要近。他用白多黑少的眼珠把连山盯到后背发凉身子抖颤脸色雪白了,才从容地把两手往自己的裆里一搂,做了一个拔萝卜的虚拟动作之后,再稳稳当当地像村妇上香一样,把仿佛端举着什么的双手高出连山的脑袋,再像神甫给国王加冕一样,一本正经地按在他爹赵连山的脑瓜顶上。需要我在这里挑明的是:秋喜每做一回这个动作,连山都得要发病一场。高烧和寒冷兼具,胡话和谵语共处。这种在人世间极为独特和罕见现象,在我们泥沟基本上没有受到干预和阻止。这种现象除了使赵连山和老北瓜的家庭整体在泥沟更加异类,没有产生别的反应。至于对赵连山的生命予以关怀和同情,我只能说这种想法在泥沟太奢侈和太主观了。因为它太不符合我们泥沟的“‘沟情”。

我讶异于赵连山为什么能活下来,而且还创出了比较可观的家业:盖了三处房子。除了哑巴这个真正的儿子,其他两位公子他都给他们娶上了媳妇,两个杂种货谁都没有打光棍。闺女虽然也像老北瓜一样,十一二上就开始不正道,但是也给她寻了婆家,干净不干净吧,总算成了别人的媳妇,以后再养汉再偷情,丢人也不光丢他赵连山的人,而且主要是丢她婆家的人了。连山本人一直在我们泥沟小学当老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因为教书年头长,国家给他落实了知识分子政策,农转非了。转非不久他就退休了。现在一个月开一千出头的工资,在物价偏低的泥沟生活得比较优哉;老北瓜因为老了,破鞋也搞不动了,骂“王八”喊“乌龟”的力气也小了。听到这些消息,我心里说:还行,总算是能安度晚年了。哪知春节回家,又碰到他们家闹了乱子。

赵连山家的乱子并非始于春节。去年阴历十一月,秋喜和邻居发生纠纷,双方扭打起来。名义上是赵连山第三个小子的东华前来助战,秋喜的豪气顿生,他跑回家里拿来杀猪刀一把,并不直接刺向敌手,而是把杀猪刀给了东华。东华的身量,你说牛高马大也行,你说五大三粗也沾,就是脑子忒少,他接过秋喜的刀子,哧溜就是一下。对方的脑瓜皮就被豁开了一条口子。刀子见血,惊动了派出所,按理应该把东华抓走。谁都知道现在的世道处理这种事儿态度和方法都比较活泛,老北瓜不愿意叫她这个最小的儿子进去,当场就拍出了三张存折。这三个存折上的数目有六千之巨,是连山长达半年的退休金。这六千块钱虽然都是定期存款,又均不到期,但是因为有连山的身份证奏效,当场从银行提出现款,三分之一给了脑瓜皮被豁开的倒霉蛋,三分之二交给派出所当了罚款。泥沟的党支部和村委会本想从中弄点油水,结果除了喝了两场酒,香了香屁股臭了臭嘴,什么好处也没弄到,就从那个脑袋包扎得像电影里的伤病员的倒霉蛋手里硬撬走了二百块。

伤病员觉得落到手里的钱忒少,伤病员的家里就越级告状。腊月二十八,县检察院的小车就开到了泥沟,一定要把东华弄走。东华指着秋喜说:“刀子是他给的。”秋喜说:“我操你奶奶!你杀人怎么往我身上推!”党支部和村委会又都到了连山家里。支部书记说:“舍不得出大血,看你那六千白花了啵?这回呀,麻烦闹大了,你少说还得再掏两万。”连山往炕上一躺,双脚又准备在脚头的墙上咕咚,突然又坐了起来,怒视着众人道:“你们杀了我吧!”

众人刚感到从连山的嘴里终于冒出了一句有血气的话,就见秋喜蹿到炕上,老鹰抓兔子一样掐住连山的脖子,怒气冲冲地说:“你个猫操的!你以为我不敢把你‘弄死啊?”

“哎呀,我出不了气啦!”连山声音幽微地叫。

“给你爹我拿出来!”秋喜松了手,但还是厉声喝道。

“啊我开柜!我开柜!”

连山的全部银票,都就被从柜子里拿了出来。

事情过去之后,倒是没听说连山的脚又在炕脚头的墙上咕咚。不知道是他的脾气改了,还是身体没有了力气,咕咚不动了。

(地址:河北省作家协会《长城》编辑部邮编:05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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