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滴血

玉　林

晚上十一点半，江城市委副书记刘扬送走省委组织部的申副部长之后，心情舒畅地开车去了怡景花园。刚走到506室门口，门突然打开了，刘扬只觉得有两双手一下子就将毫无准备的他拉了进去。

然后，门关死了……

一、墙上有一滴血

刑警大队大队长肖海急如星火一般赶到怡景花园。市委副书记刘扬在怡景花园506室被害，让整个江城市都惊天动地。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严令公安部门立马破案，严惩凶手，否则，以渎职罪论处。公安部门接令后当然不敢掉以轻心，立即成立了以肖海为首的专案组。

肖海走进屋内，发现刘扬安静地躺在地板上，他的衣服整齐地穿在身上，甚至他的手包也静静地呆在他的身体旁。侦察员小白向肖海报告说，死者大约死于昨晚十二点左右，全身没有伤痕，死亡原因是大剂量静脉注射氰化物，凶手的反侦破能力非常出色，现场没有留下任何作案的痕迹。

“找到报案人了吗？”肖海问。

“在里面。”

肖海走进里屋，发现一个漂亮的女人正呆呆地坐在床上，眼里挂着泪花，更加显得楚楚动人。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小娴。”

“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可以不回答吗？”

“不行。”

“……我是他的情人。”

“你是如何发现死者的？”

“昨天晚上，十点钟的样子，我给他打电话，他先是说有事，后来他竟然关了机。我很生气，于是，就去‘都乐夜总会蹦迪喝酒，一直玩到凌晨三点多钟才回家，由于醉得厉害，灯也没开就上床睡了，今早一起来，才发现他死在地板上。”

肖海问了她一些其他的情况，但都没有什么价值。

肖海又来到刘扬的尸体旁，重重谜团映入脑海：是谁与刘副书记有深仇大恨？他何以死得那么干净整洁？那么多的氰化物是如何在一点反抗也没有的情况下注入死者体内的？

肖海蹲在尸体旁久久地寻觅着思考着，当他站起身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在离尸体不远的墙上，有一滴淡淡的血痕。他急忙仔细地勘察辨别：应该是人血无疑。是死者刘扬的吗？不可能！刘扬是因氰化物而死，不可能留下血滴，那这一滴血究竟是谁的？

“把这一滴血提取回去化验。”他对小白说。

二、墙上又有一滴血

化验结果表明，这是人血，血型为O型，肖海提取了谢小娴的血型，但经过化验谢小娴的血型是AB型，肖海又命谢小娴提供所有到过这间屋子的人的名单，肖海与助手们逐一排查，结果却使他们大失所望。

那么，这一滴O型血究竟是谁的？要在江城这样一个三百多万人口的城市找到这个O型血的人谈何容易。就算找到了，他或她就一定是凶手吗？

肖海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

那天中午，肖海饭也不想吃，坐在办公室里又没有丝毫头绪，索性驱车到181肿瘤医院去看他的老战友兼好朋友赵东山。

肖海与赵东山是老战友更是好朋友，他们原在海军陆战队当兵，复员退伍后成了江城市公安局的干警，经过十多年的摸爬滚打，肖海成了刑警大队的大队长，而赵东山也成了检察院反贪局的副局长。他们在工作上配合默契，在生活上相处得比亲兄弟还亲，可以说除了老婆两人不能共用以外，连命都可以为对方付出。现在好朋友正值壮年却不幸得了癌症，肖海一想起来心就像刀割一样疼痛。

走进病房，看见赵东山与他女儿赵媛搂在一起，肖海有些伤感地问：“感觉怎么样？”

“哎呀！不要做出那个伤感的样子嘛！放心，一下子还死不了。说实话，我很高兴能有个生病的日子，以前，从来没有时间陪陪你嫂子，还有媛媛，现在生病了，可以有时间好好陪陪她们了。”

“大哥你……”

“这没什么！人总会一死的嘛，只要死得有意义就比什么都好。”赵东山旁边的一个病友说。

“对对对……”其他几个病友立即附和道。

肖海点点头，看到赵东山与他的病友们这样想得开，他也感到欣慰。因为他听人说过，越害怕死亡的人就越容易死亡，只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才能够保持生命的本质与永恒。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起来，肖海接完电话后，对赵东山说：“对不起，大哥，我刚来就得走。好好养病，我会常来看你的。”

“出了什么大案吗？”

“市委副书记刘扬被杀，我是专案组长，上面追得很紧。媛媛，好好照顾你爸爸。”肖海说完，把两千块钱塞进媛媛的手里，离开了。

回到局里，局长王天喜正在那里等他。他向局长汇报了案情的进展情况，但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局长，就目前情况而言，要想在近期内破案那是天方夜谭。

王天喜没有说什么，而是把一份材料递给了肖海：“看看这份材料，也许刘扬的死跟它有关，这是今天早上用特快专递寄给我亲收的。”

局长说完便走了。肖海打开那份材料，首页上用黑体字印着：“刘扬的罪恶”五个大字。

这是谁发来的材料？为什么在刘扬死后，会把这份材料寄送到公安局长的办公桌上？肖海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这份材料是真实的，为什么不把它寄到市、省、甚至中央的有关部门而要把刘扬杀死呢？

天渐渐暗了下来，肖海一字一句在读那份材料。材料列举了刘扬从一个乡长到副市长的为官历程中一桩桩一件件违法乱纪行为，更列举了他贪污受贿四百多万元的犯罪事实。肖海记得去年检察院反贪局曾立案对刘扬进行侦查，后来却不知为什么不了了之，反而听说刘扬还要升官的消息。作为一名公安干警，肖海一般不太关心政治与官场，他只对案件本身负责。可是现在，他隐隐感到，刘扬之死决不是一件他杀案件那么简单。

第二天早上，公安局又接到报案：财政局长向志江被人杀死在他的别墅里。

肖海火速带人赶到现场。这是一幢超豪华的高级别墅，价值应在三百万元以上。肖海走进去的时候立即觉得向志江该死！凭他一个国家公务员，一个月两千来块钱的工资，如何买得起这么高级的豪华别墅？若非贪污受贿，他哪来这么多的钱？

和刘扬一样，向志江死得非常安然，衣服干净整洁，甚至那梳得整齐的大背头也纹丝不乱，现场一点有用的线索也没有。但肖海发现，在向志江尸体旁边的墙上，也有一滴鲜红的血渍。

“又有一滴血？天啊，这是一个什么谜团啊？”肖海在心里暗暗地嘀咕。

三、赵媛的鲜花

从刘扬、向志江死后，江城市又先后死了国土局长李湘阳、市委秘书长侯进南、市合作银行行长阳春，他们的死法与刘扬、向志江一样，在他们死后总会有一份打印好的材料寄给王天喜局长。一时间，整个江城人心惶惶，特别是那些手里心里不干不净的贪官污吏们更是谈血色变，因为在那些死者的墙上均出现了一滴鲜红的血。有些官员们悄悄地离开了江城市，甚至有些大款也悄悄地走了。

王天喜局长把寄给自己的材料都给了肖海，让他潜心研究。肖海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些材料的文笔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急忙来到档案室，调出他以前破案的一些案卷查看、比对，却发现那些材料竟像自己以前写的破案报告。

难道这案子是自己做的？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正在这时，妻子林洁打电话来说，想去看看赵东山，要他陪同，肖海本来没有心情去看老朋友的，但想到自己有好多天没有去看他，而且老赵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越来越少，便同意了。

进了医院却发现赵东山不在，只有赵媛媛一个人正在她父亲的病床头前细细地插花。那是一朵朵鲜艳的康乃馨，在那里灿烂地开放着，像一个春天的童话。

“媛媛，爸爸呢？”

“爸爸出去了。”

“媛媛，我来帮你插花好吗？”林洁说。

“不行的，我爸说了，这些花只给我一个人弄，他说，他要给我一个鲜花一样美好的世界。”

肖海问了一下，问：“你爸爸真是这样说的？”

“是啊！我爸还说，现在这个花瓶里的花只有五朵，等有一百朵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像鲜花一样美丽了。”

肖海望着那些花，突然觉得那些似曾相识的案卷不正是当年赵东山与自己在一起时写的吗？还有花瓶里的五朵花和那死去的五个贪官，难道这一切是赵东山所为？天啊！只有他才有那么好的反侦察能力，只有他才会做得那么天衣无缝！肖海的身上惊出一身冷汗。

五朵花五个人，一百朵花就是一百个人，这么说，在江城至少还有九十五个人要死在赵东山的手中。

“肖海，你怎么了？”林洁看着呆在那里的丈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问。

“没什么，我在想老赵。”

“这个老赵，有病怎么还东走西走，我去找找他。”林洁说完便走出了病房。

肖海仍在看着那些花。花真的很美，可真的需要花那么大的代价吗？也许这不过是自己的瞎猜罢了。肖海伸出手抚摸着媛媛的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肖海走出了病房，走出了医院。

林洁与赵东山进来时，只有媛媛一个人在插花，林洁忙问：“媛媛，你肖叔叔呢？”

“我不知道。”

“这个肖海，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了，真不够朋友。”林洁埋怨道。

“也许又有案件把他拉走了。”赵东山说。

四、最后一滴血

回到局里，肖海再一次查看那些材料，他真的明白了，只有作为反贪局副局长的赵东山才有这么翔实的资料来源，因为他经办了本市多少反贪大案要案啊！也只有他才知道谁是廉吏谁是贪官。但他没有把这种想法对任何人说——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没有一点证据可以说明这些案件就是赵东山所为。他把小白叫来，吩咐他盯死181医院肿瘤科的306号房，有什么情况随时向他汇报。小白领命而去。

但整整三天，赵东山却没有任何动静。小白回来报告说，他除了治疗就是在医院的桂花树下下棋。期间，306号病房死了一个患者，赵东山与病友们为他作了很庄重的最后告别。小白说，赵东山自始至终都没有流泪，那些病友也没有流泪，回到病房的时候，他们几个人的手却紧紧地握在一起。

“继续密切监视，也许他的下一次行动就要开始了。”

小白走后，肖海来到了王天喜的办公室。现在的种种迹象都说明赵东山越来越像那个神秘的作案人。他觉得应该向局长汇报一下情况。王天喜听完了肖海的汇报后，许久没有说话，眼里却涌出泪来，他望着肖海说：“现在，我懂得了那一滴血的真正含义了。”

“局长……”

“如果这些案件真是东山所为的话，我想还是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果然如肖海预料的那样。那天早上，局里接到独秀区区长的老婆胡依雯的报案，她的丈夫丁得胜被杀。与前几次不一样的是，这次的丁得胜死得非常难看，他是被一把杀猪刀活生生地杀死在床上的，赤裸着身体满身血污，下体也被活生生地割除，但他的脸被处理得非常干净。旁边有一张16开的打印纸，上面印着一行字：请看清楚，这是一个贪官、色狼、酷吏的嘴脸。

现场同样处理得非常干净，没有给公安人员留下一丝可以破案的线索。

从现场回来，肖海没有回局里，而是直接去了医院。他去的时候，赵东山正坐在病床上吃一大堆的药。床头柜上的花瓶里，康乃馨仍鲜鲜地开放着，肖海数了一数，赫然多了一枝。

“花真不错。”

“嗯，是我最喜欢的康乃馨。”

“刘扬、向志江、李湘阳、侯进南、阳春、丁得胜，刚好六朵。”

赵东山喝下最后一把药片，然后笑笑说：“不愧是我的战友！但是，我想求你一件事。”

“我们是生死战友，有什么你说。”

“我想在这个花瓶里至少插满十朵花。”

“这……”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不想浪费我已经不多的时间。”

“大哥，我们有法律……”

“对，你说得对，我们是有法律。可你知道吗，我是这个城市的反贪局副局长，我把多少贪官污吏的犯罪档案交到法官的手里，可到头来，他们或者轻判或者罚款或者不了了之……他们都是一些吃人民的肉喝人民的血的罪犯，他们的罪可以让他们死一百次一千次……”

“那也不应该由你来对他们实行惩罚。”

“是的，如果我不得癌症，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但是老天让我得了癌症。癌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死亡！我是一个即将死亡的人。那么，我就要用我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把这些贪官污吏送上断头台。”

“于是，你在作案的现场都留下了一滴令我们费解的血。”

“对。”

“大哥，走吧。”

小白与另外两个警察走了进来，他们给病房里所有的病友都戴上了手铐。

“肖海，放过他们吧，让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不，赵局长，我们要跟你在一起，我们也有最后一滴血。”

五、血色康乃馨

肖海没有把赵东山带到讯问室，他觉得没有必要，他现在只想好好和他谈谈，就像当年他们在一起战斗时一样。

但是他好久没有说话。肖海不愿开口，他怕稍一触摸就会让他们这一辈子的情感戛然而断。他虽然在此刻能打开他的镣铐，但他无法打开他的生命之门。只有一杯茶在唇间轻轻滑过，然后便是淡淡的沉默。

终于，肖海听到了笑声。笑声是赵东山发出来的，肖海望去，茶杯已放在桌上，而赵东山的笑却清清朗朗。

三个月前，赵东山在检察院为检察官们进行的例行体检时知道自己得了癌症。那时，他正经手江城市委副书记刘扬的案件。以他掌握的材料分析，刘扬一案应该是江城立市以来最大的高官腐败案，于是他瞒着领导瞒着妻女，一心扑在案件上。一个月前，案子终于完成了。他把这个案子移交给有关部门，但几天之后他就接到通知：刘扬一案因证据不足不予立案，他的心一下子就凉到了极点——那么多的人证物证，那么多的受贿事实，那么完整的犯罪链条，怎么就会被一句证据不足而不予立案？他知道一定是刘扬的保护伞在起作用。但他仍没有放弃，而是一个一个部门去告去说，但没有几个人对他的说告感兴趣，甚至有人说，赵东山，你是不是有病？把这些曾经的同事、朋友、领导送到绞刑架对你有什么好处？有一天，当他从省里的一个部门出来时，发现妻子陈玉容正站在那里哭泣。他一下子就明白：有人把他得了癌症的事告诉妻子了，而他也知道从那一刻开始他将住进医院，不能再在各个部门呼吁呐喊了。

他走向妻子，把一个泪人拥进怀中。

躺在病床上，他的心情非常沉闷。病友们都劝慰他，说战胜病魔的惟一希望就是我们生命的意志与力量。一天，一个病友走了，但就在走的前三天，病友把家属与医生都叫到病床前立下遗嘱，他要把自己身上有用的器官捐献给那些需要的人，他要为这个世界献出自己的最后一滴血。

赵东山的心在那一刻鲜活起来，自己不是也有最后一滴血吗？那就用自己的最后一滴血把那些想逃脱或已逃脱法律制裁的贪官污吏送上断头台。

那些天，他的心一直激动着，他和病友们谈自己的工作，谈自己反贪的坎坷路途……渐渐地，他与病友们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了，然后他向病友们说出了自己的全盘计划——在自己的生命尽头，用最后一滴血祭起一把杀贪的利剑。他拿出那些年搞刑警工作的经验，与病友们商量每个案例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并作了具体的分工。有一位病友是搞化学研究的，他便负责配制氯化物，赵东山与另外两人负责跟踪踩点，还有一位病友负责清理现场。于是，一桩桩轰动江城的杀贪大案在这个癌症病房里策划并付诸行动了。

“很可惜，我还做得太少。当然，我也没有想到这么早就被你发现了。”

“因为我们有很多地方太相似了。”

“我很高兴。知道吗？干掉刘扬的那天，我们兴奋得彻夜难眠。”

肖海沉默着，他不知道是赞扬他还是重责他，但是他愿意看到赵东山那神采飞扬的样子。

茶喝完了，赵东山很自觉地在那份讯问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临别时，肖海突然说：“大哥，我们对你的血作了很多次检验，我们发现你的血没有病变。这也是我们当初没有把你们这些病人列入我们的侦破范围之内的原因。”肖海停顿了一下，他看见赵东山脸上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大哥，我想为你的身体再作一次检查。”

但赵东山却摇了摇头：“没有必要了。”然后，肖海看到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办公室。

几天之后，肖海仍把赵东山和他的几个病友送到了省第一人民医院，对他们的身体进行全面的检查，因为这关系到对他们的定罪与量刑。医院的检查结果表明：赵东山的几位病友均患各类癌症，而赵东山身体健康。

知道结果那天，陈玉容晕了，她发疯般地跑到给检察官们检查身体的那家医院，从院长室到各个科室大闹了一场。

后来法院判决，那几位癌症患者任其自然死亡，赵东山被判死刑。执行枪决那天，江城下着雪，但在冰冷的寒风中，181医院的病人都来到街上为他送行，还有从《江城日报》上知道案情的每一个人。

后来，赵东山被执行枪决的每个月的祭日，他的墓碑前总有六朵开得鲜艳的康乃馨，那上面有血的印痕。

在赵东山的周年祭日，肖海去祭奠的时候，发现媛媛正用一根针扎破自己的指头，把血滴在那六朵灿烂的康乃馨上。肖海的心一下子紧缩了，他走过去抢过媛媛的那根针扎在自己的指头上，让自己的血和媛媛的血融为一体，与花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