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墓人手记

魏　鹏

从古至今，古邳十二次筑城：奚仲筑城谓之邳国；成侯筑城谓之下邳；秦修筑城称为邳县；刘邦筑城复称下邳。先后十七次为封国，多次为郡、州、县治所。清康熙七年，农历六月十七日夜，山东莒南郯城8.5级的毁灭性大地震，使整座下邳城毁灭殆尽。二十多天后，黄河决口，下邳城沉入水底，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有诗为证：“峰烟千障处，万家灯火里，几代霸主业，一夜夷平地。”

汉时，自刘衍起四代被封为下邳王。汉制诸王除流放外，不论死于何地，都应归葬于封国，因此古邳一带应有四个下邳王陵墓。古邳二龙山上遍布古墓，古人谓之“龙蜷窝”。解放后，不法之徒盗墓成风，山体遍布坑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盗墓风惊动了县政府，盗墓者被刑禁多人，二龙山古墓始被强令禁掘。

县政府禁掘布告贴出后，我曾随县委宣传部老领导刘荣弟去过一次二龙山。二龙山位于岠山东一里，海拔53.4米，分东西两座，皆南北长而东西狭，两山之间有人居住。自南望，若二龙昂首；自北望，若二龙垂尾。二龙盘踞，似雌雄相戏，又似母子相偎。山之首尾各有一余脉，状若香坛，当地盛传为吕布、陈琳二人之墓，但无据可考。

我们到二龙山时，二龙山已是百孔千疮了，遍山都是被掘的墓穴。有的掘了一半，就停下不掘了；有的被他人掘后，后人又重新掘起；有的墓穴掘起，又被临近掘出的山土给填平了；有的就敞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掘起的坑穴深深浅浅，浅的有三五米，深的达数十米。

“龙蜷窝”里的居民，有的因掘墓发了横财，一夜之间迁到了澳门香港；有的因墓穴塌方，全家被埋进去的也不在少数；有的因掘得财宝而升官，也有的因掘得财宝而招来杀身之祸。一时间人口锐减。我们去时，“龙蜷窝”里几乎看不到有人居住了。

记得当时同去的陈恒礼在一个掘开的墓穴边捡回了一块大砖，约有二十余斤，从山上背到山下，累出了一身汗水。王跃跳进了一个十几米深的墓坑里，喝了几口洞穴里的泉水。据说，从此身上就有了一股仙气。姚见在掘起的山土里，扒到了几枚方孔钱。刘荣弟捡到了几块无法复原的陶片，惋惜地用纸包着带回了。我几乎是一无所获，只捡到了被北风吹起的几页信笺。

这是一个掘墓人的信笺，又被后来的掘墓人挖出了。因无价值而被扔弃，因扔弃而被北风吹起，又因北风吹起而被我捡到了。

大家因为好奇，纷纷抢着看。我也因为好奇，又一一索回。半月之后，总算将这些信笺收归一处。略加整理，恢复了原状。

现把信笺抄录如下，满足读者的好奇心。

一

二大爷不知掘到了谁的墓穴，也不知掘出了多少珠宝。全村人都知道二大爷全家迁到香港去了。

香港，那可是个花花世界啊！二大爷真他妈让人羡慕！

听人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二大爷掘墓发了财，并没有变坏。走时，带走了年过七旬的老母，妻子虽然是个残疾人，双目失明好几年了，二大爷并没有嫌弃她，走的时候也一块带走了。只是二大爷走后杳无音信，不知在香港过得怎样了。

二大爷生来不曾得志，在矿山上开了七八年的矿。不知是什么原因，总也得不到提拔重用。发了几句牢骚，就被打成右派，大小会都要游街批斗，文革中想死没能死掉。这会儿也许活得滋润了。

自从二大爷去了香港，全村盗墓成风了。今天我到二龙山上转了一圈，手也痒痒的。

二

小时候看过电影《地雷战》，知道小日本挖地雷都用“探雷器”。俺挖古墓也要讲究科学，不能盲目地挖。不知有没有什么仪器可探到地下的古墓？没有，肯定没有，要是有的话，公家早用上了。但话又说回来，若是公家用仪器挖掘古墓，那挖到的珠宝哪里还有俺的份？不如找个风水先生看看，捡块风水好的地方再挖不迟。

风水先生说的这块宝地，据说是吕布的葬身之地。吕布被曹操吊死在白门楼，尸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怎会埋在这里？即便埋在这里，又能有什么陪葬？但既然是块风水宝地，会不会有其他王子王孙葬在这里？汉时四个下邳王的陵墓，不是至今还没有掘到吗？

妈妈的，先挖它十几米再说。

三

从深坑里爬上来，阳光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手搭凉棚，放眼望去，遍山都是掘墓的人。他们都是我们一个村的，像是一个有组织的集体，但又各怀鬼胎，各人挖各人的，互不干涉。

想想也真好笑。以前读过一首诗，说人们把鲁迅存入银行，靠吃利息生存。还有人感叹说，真该感谢曹雪芹，一部《红楼梦》养活了多少中国人！看着这满山的掘墓人，我又想起了二大爷，进而想到古人仍在养活今人。无论是曹雪芹、鲁迅，还是古墓，都一样养活人。

我知道我很累，但我不能显出疲惫不堪的样子，我要轻轻松松地下山去。对了，临走时还要伪装一下洞口，抱一抱野草，把洞口封上一半，让别人对这个正在挖掘的洞穴不屑一顾。

四

妈问我这几天干什么去了？我能干什么？一不会做生意挣钱；二不会当官坑骗百姓。我能干什么？

妈说东头二毛在二龙山上挖到了一根象牙，又说西头柱子挖到了一个不知什么朝代的瓷瓶。我说：“妈，盗墓可是犯法的啊，我可不那样干。”妈听后就放心地笑了。

老婆也在我耳边嘀咕，说不挖白不挖，晚挖不如早挖！但我只告诉她我在镇上转了转，准备找个店面开店。我还说人家县城里的庄茂富开店成了大款，现在都成庄百万了。老婆听了信以为真，以为我真想开店呢！

哈哈，女人真好骗！

五

从今天开始，开始向西横掘，再往下掘怕是没有头绪了。横掘，横掘，像挖地道的民兵，又像打洞的土拨鼠，挖出的土就堆在身后，空隙里只能容得下我一个人进出。

尽西头掘土的地方稍大一点，可以继续向西掘进，也可以躺下休息。

但我不愿休息，一休息就做梦，就梦到二丫她妹。真他妈没出息。但话又说回来，二丫她妹脸就是俊，胳膊就是白，像白菜帮似的。真是人见人爱。

阿Q嫌吴妈的脚太大，俺不嫌脚大能干活。扛煤气、机米打面什么的，都不用俺伸手。脚大力气大呀！不过，话又说回来，俺要是掘到了珠宝，哪里还用着二丫她妹去干那些力气活？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俗气，连做梦都没有超出阿Q的圈圈。

六

有志者事竟成！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今天本来想给自己放一天假的，但一想到这些话，又精神抖擞地来到了洞穴。

听妈说，这几天村里又有几户人家突然失踪了。有人推测是挖墓挖到了珠宝，然后移居美国了。也有的说还在国内，只是为防止谋财者，都改名换姓，到沿江沿海的地方当大老板了。

苦心人，天不负！我不相信我挖不到珠宝！

妈妈的，怎么今天感到浑身酸痛四肢无力，竟然连半锨土都端不起来了。

七

哎呀呀！我的妈！这不是二大爷吗？

今天真是晦气，在洞穴里见到了二大爷的尸体。

这也许是运气。我点上一支烟，又点上一支烟……

原来二大爷死在这里！他的老母亲呢？他的失明了的妻子呢？会不会也死在这里？为什么会死在这里？莫非……莫非……想到这里，我激动不已，心就要跳到嘴里了。

我再挖！

八

假如二大爷没有死，假如二大爷再向前多掘进半米，这里的一切一切，就都是他的了。人啊人啊，往往奋斗一生，却和成功擦肩而过。

九

我拧亮手电，看到满洞都是珠宝，让我眼花缭乱。

只是我看到的珠宝，并不像我梦中见到的那样耀眼，也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颜色。这黑的，黑得像铁；这黄的，黄得像土。那玉里，仿佛搀和着土，又仿佛浸进了血。还有的发白，白得像石灰。

那形状，有的圆，有的方，还有的像蝉的模样。莫非真的能像蝉一样，有朝一日，能从黑暗的地下，飞到阳光明媚的世界？

我不知所措。我思飞千里。

十

我捧起的是珠宝，放下的还是珠宝。我的全身装满了珠宝，但仅仅是洞里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我把玉衣穿在身上，把玉石一块块地装进口袋，又一块块地掏了出来，反反复复，拿不定主意。

这些珠宝全归我了。这些珠宝能值多少钱？还有比价值连城更贴切的词吗？

我要把这些珠宝全部带出分给我的亲人，分给二丫她妹和二丫。也捐赠给村里的学校，也去资助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还有城里下了岗的女工。

但是，别人要问我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我该怎么回答呢？这不是来路不明吗？我能说是掘墓掘出来的财宝吗？

十一

从此以后，买豆汁俺也买两碗，喝一碗，倒掉一碗。因为俺有钱了。

从此以后，俺坐飞机要坐两架，一架自己躺着，另一架护航。

从此以后，打的俺也打两辆，一辆自己坐，另一辆跑着玩。

至于二丫她妹和二丫，统统娶过来，统统娶过来……

十二

有这么多的珠宝，我什么都可以干，什么都可以不干。

是的，有这么多的珠宝，我还需要干什么呢？干什么不都是为了赚钱吗？难道这么多钱还不够吗？

我什么都不用干了，我什么都不想干了，连想也不再去想了。

我在如山的珠宝玉器上，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