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上海豪门望族
2007-03-16韩波
韩 波
今后即便有“豪门望族”出现,大概也会被“家族财团”这样的称谓所代替。
近一年来,研究上海家族史的宋路霞女士正在为保护一幢沪上老宅而奔走。说是一幢,实际上并不确切:这座大宅院坐落于苏州河以南、福建中路以西一侧,形成了偌大一片街区。宋路霞说,这是上海非常罕见的百年大宅门了,声名显赫的南浔张氏家族先后有三代收藏家在这里生活。她希望政府有关部门能将这座宅院改建成收藏家博物馆。我们的话题就从大宅门开始。
朱雀桥边野草花
记者:您说的这座大宅门,门牌是南无锡路162号。对那一片我倒是不陌生,但印象中似乎没见过什么显眼的大宅。
宋路霞:这也难怪,这座百年大宅门历经百年沧桑,年久失修,早已衰败不堪了。从它跟前经过,谁也不会眼前一亮。你想,原本只住了一户,现在住进了75户人家,比上海人常说的“七十二家房客”还多3家呢。
可它刚刚落成时,真是美轮美奂。纵三进,横三进,共有六个天井,全是两层木结构的红楼,周围还有大大小小的很多耳院和支弄。据曾经在此生活的张氏家族后人张南琛先生回忆,里面中西合璧,精致高雅,既有传统的门厅、轿厅、花厅和备弄,也有西式的弹子房、纳凉室和汽车间。
如今,院子基本的结构还是完整的,头进和二进的庭院四周和许多房间里,还保留了当年的木刻雕花。据张石铭的孙女、今年84岁的张颖初老人说,除了院后的花园不复存在了,这座大宅院基本保持了原来的规模和格局。在城市建设步伐如此迅猛的今天,这是非常难得的。
记者:根据你的研究,上世纪初南浔张家选择在英租界的苏州河畔建宅,主要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宋路霞:实际上,当时苏州河南岸有好几处湖州南浔丝商的老宅院或里弄,南浔巨富刘家、张家、邢家、周家等都在这里落户。他们之所以不约而同地在苏州河南岸建宅,是由于当时的那条“水上丝绸之路”。这些富豪的家乡是中国最好的蚕丝“辑里丝”的产地,而要把“辑里丝”运来上海销售,当时最便捷的是水路。上海最早的租界是在苏州河南岸,丝商们要跟外国洋行打交道,从事蚕丝外销贸易,就很自然地把他们的丝船停靠在苏州河南岸,他们的大宅院也就建在了那里。
当年张家的大宅门在苏州河边有独立码头,每年清明节全家男女老少就会乘船沿着苏州河进入太湖,再从太湖入大运河,再沿着浔溪直达湖州南浔镇老家。
记者:为什么你认为应该把这座宅院改造成收藏家博物馆呢?
宋路霞:这可不是一座普通的商人旧宅,而是诞生了三代著名收藏家的老宅,是凝聚了一段历史、具有文物保护意义的百年老宅。
张氏家族的第一代收藏家是张石铭(名钧衡),他的《适园藏书志》于1916年印行,著录了45部宋版书,57部元版书,还有数百部名人抄稿本和明清刻本。第二代收藏家是张石铭的大儿子张芹伯(名乃熊)和七子张叔驯(名乃骥)。张芹伯与其父一样喜欢藏书,他的《芹圃善本书目》著录的宋版书多达88部,元版书有74部(这些藏书现存台湾“中央图书馆”善本书库,受到高度重视)。张叔驯则喜爱收藏古钱币,泉界尊其为“古钱币大王”,还是中国第一个古泉学会和第一份钱币学杂志的创办人。张家第三代收藏家是著名书画收藏家、鉴定专家张葱玉(名珩),弱冠之年就被故宫博物院聘为学术鉴定顾问,《韫辉斋藏唐宋名画》(郑振铎为之编印)中影印的就是他早期藏品中的精华。
如此声名显赫的祖孙三代收藏家出自一个大宅门,中国历史上并不多见。他们以个人的学识和力量,为传承、保护、研究和开发祖国传统文化,做出了巨大贡献。现在博物馆里的大量珍贵藏品,大都是过去的收藏家耗费心力、财力,辛辛苦苦收集起来的,个中曲折,非常传奇。上海是全国的收藏重镇,但还没有一个以收藏家为主题的博物馆,如果能利用张家这座老宅创办收藏家博物馆,不但与这座宅院自身的气息相符,也能彰显城市品位,提高市民的文物保护意识。
满堂花醉三千客
记者:说起南浔张家,人们印象最深的还是大名鼎鼎的民国元老张静江。他有没有在苏州河边的宅院里生活过呢?
宋路霞:张静江是第一代收藏家张石铭的堂弟。张石铭属张家南号,而张静江是张家东号。张静江在上海的故宅坐落于延安中路、常德路附近,数年前已被拆除了。
记者:许多人都知道张静江是蒋介石的盟兄,你的新著《张静江、张石铭家族》中提到,他还曾不遗余力地赞助支持革命事业,这是怎么回事呢?
宋路霞:张静江的确曾经是蒋介石的“铁哥儿们”,是他把蒋介石作为人才推荐给孙中山先生的。
而蒋介石的第三任夫人陈洁如,是张静江继配夫人朱逸民的中学同学。1919年蒋介石在位于如今西藏路、南京路口大庆里的张宅初遇陈洁如,就一见钟情,但陈家却看不上当时还未显山露水的蒋介石,还是张静江亲自上门说媒才成就了这门亲事。
不过,张静江与蒋介石的关系,在国民党定都南京之后,特别是1927年年底蒋宋联姻后,开始渐渐疏远。后来蒋介石一心内战,而张静江专注于建设,两人就分道扬镳了。1938年张静江全家出国,甚至没有跟蒋介石打一声招呼,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对话。
张静江对革命事业的赞助,主要集中在辛亥革命和二次革命时期。张静江、张石铭家族在一百多年前就是湖州南浔的“四象”之一(南浔富豪有“四象八牛七十二条小黄狗”之说,尊为“大象”的标准是家财达一千万两白银)。没有饭吃而革命是很正常的,而“毁家救国”的张静江出身如此富贵却热衷革命,怪不得被孙中山先生誉为“民国奇人”了。据家族后人不完全统计,张家在辛亥革命前后捐款达130万两白银,约相当于如今的2600万美元。这在当时的豪门望族阶层中是非常少见的。
记者:你研究过数十个上海的大家族,张氏家族给你留下什么独特印象吗?
宋路霞:我觉得,张氏家族是个巨富之家,也是一个海派之家,他们的“气息”和“心性”很独特。张静江的女儿张菁英就很海派,能驾机翱翔蓝天。这家人的“反潮流”精神很突出。他们这样一个受到晚清政府高度关照的家族(张静江之祖张颂贤曾受浙江巡抚之命执掌浙江盐务),一个在当时中国绝对名列超级富豪榜的家族,却出现了张静江这样坚定的反叛者,还有张乃骅、张弁群等参与推翻大清王朝的民族义士。张蕊英、张云英、张荔英等几个张静江的女儿,原先都是父母膝下的乖宝宝,一旦开始独立思考,她们就起来“反叛”她们的老爸——在国民党北伐胜利出现宁汉分裂的严重局面时,她们坚决站在了宋庆龄、陈友仁一边,张荔英后来还嫁给了陈友仁。在蒋介石为了“蒋宋联姻”而赶走陈洁如后,张家人几乎全都支持陈洁如,几位小姐与其保持了多年友谊。张家人在这些非常敏感的问题上表现出的胆识和勇气,绝非趋炎附势者所能为。
记者:20多岁就被故宫博物院聘为学术鉴定顾问的张葱玉,身世也很传奇,据说张家原先拥有的大世界的地产是在他手里输掉的。
宋路霞:的确,张葱玉是张家的又一位传奇人物,他是我国著名的文博专家、古代书画鉴定专家和书法家。张葱玉4岁丧父,祖父张石铭格外疼爱他,请来海宁陈阁老的后代教他读书。他的书房有40余平方米,四周挂满了古代字画。他年纪虽小,对古字画却很感兴趣,常常骑在佣人脖子上,一会儿看东边的,一会儿看西边的,饶有兴味。到他20多岁的时候,由于学养渊博,故宫博物院慕名聘其为学术顾问。他到北京从事国家文物工作以后,艺术细胞得到了充分的发挥,用他隽美的蝇头小楷,写下了数百万字的文物鉴定笔记,现在成为博物馆书画馆工作人员的必读书。
这位才子从小衣食不愁,16岁就继承了200万银元的家当,平素花钱如流水,耳朵根子软,常被朋友们拉去搓麻将,有时候一夜输掉一条弄堂的房产。南浔张家曾经拥有上海很多著名的地产和建筑,比如大世界、杏花楼、一品香、天蟾舞台、静安别墅、中西大药房、大上海电影院等,张葱玉就是在麻将桌上,把祖上传给他的大世界所在的地皮输掉了,至今传为笑话。
风流云散忆旧族
记者:根据你多年研究,旧上海的豪门望族有哪些类型,各自有些什么特点呢?
宋路霞:一般来说可以分为官宦家族和工商家族两大类,前者主要有李鸿章家族、盛宣怀家族、孙家鼐家族、聂缉槼家族、周馥家族、刘秉璋家族、邵友濂家族、严筱舫家族、何汝持家族等;工商家族有荣宗敬荣德生家族、魏廷荣家族、周湘云家族、朱志尧家族、严裕棠家族、刘镛家族、周宗良家族、车袋阁朱家、无锡杨家、南浔顾家、姚锡舟家族、电影柳家(柳宗浩、柳宗亮)等。张静江家族则比较特殊,兼跨了工商与官宦家族。
一般来说,官宦家族家风比较严,规矩比较大(当然也有例外),比较重视子女的教育,家族内部的凝聚力也比较大,后代心气较高。官宦家族的荣辱盛衰一般与政局动荡有直接关系,而他们往往代有人出。过去社会上对豪门子弟有一种误解,认为他们发家致富或者高官厚禄,一定是凭借了家族势力。其实,只要明白20世纪中国是怎样一段动荡岁月,就会知道“富不过三代”是怎么回事了。李鸿章的侄孙李家昶、李家景20多岁时家族早已败落,他们几乎是赤手空拳闯荡非洲,数年之后名下有了11家企业;盛宣怀的孙子盛毓邮、盛毓度初到东京时口袋空空,小开变成了打工仔,数年后他们凭自己的努力成了著名实业家……他们成功的因素有很多,但是家风的影响是很明显的,他们不轻易甘心平庸。
工商家族的情况则比较复杂,有实业型也有买办型,有的还有深厚的宗教背景。这样的家族比较务实,价值观比较单一,没有官宦家族“不食周粟”那回事,但是家族内部的纷争往往也较多。南浔刘家的老太爷刘镛(是一百年前的千万富翁)在总结发家经验时曾谈到三点:一是要与洋人打交道;二是官府里要有人;三是后代要读点书。无论如何,这三点对于做生意来说都是很实际的,没有“教条主义”气息,充满了江南商人的机智。
记者:很多人对上海豪门望族的秘闻都很有兴趣。我读了一些您的文章,发现“负面”的内容不多。我想,轻裘肥马、流光溢彩的背后,豪门应该还有阴暗、痛苦和罪恶,您的研究是回避了这些内容吗?
宋路霞:的确是这样。写家族史,写好的没有问题,要写这个家族中的问题,一是不容易了解到事实真相;二是即便是弄清楚了的事情,要发表也很困难。豪门后代常认为这是他们先人的隐私,没有必要去说。在这方面,李鸿章家族的后代比较开通,我在《李鸿章家族》一书中,用了不少的篇幅写李鸿章的孙子李国杰的贪污舞弊,以及在民国后运动暗杀大王王亚樵去刺杀政敌,最后又被军统所暗杀。对此,李鸿章家族的后人认为只要是历史事实,他们不反对曝光。
记者:你对张氏家族的研究同样也不容易吧?
宋路霞:是啊。5年前我在撰写《百年儒商——南浔小莲庄刘家》一书的时候,发现刘家的同乡、亲戚张静江家族是个非常奇特的家族,于是就根据当时所掌握的材料,又访问了部分张家在沪的亲戚,撰写了《剑气霜花——张静江家族百年轶事》一文,刊登在上海的一份杂志上。
想不到远在天边的张南琛先生(张叔驯之子、张石铭之孙)看到了这篇文章,并通过朋友与我联系,又不远万里,从旧金山飞临上海,带来了一大纸袋珍贵的老照片。我欣喜若狂地翻阅着这些发黄的老照片,如获至宝,因为这每一张老照片都确凿无疑地记录了那个时代的信息,而这都是在国内绝难找到的,因为老照片都在“文革”中被毁掉了。
我在张南琛先生的帮助下展开了新一轮的调查、研究和写作,先后去了北京、南京、镇江、杭州、湖州、苏州、南浔等地,还去了新加坡和旧金山,访问了50多位张家后人及关心这段历史的专家学者、村镇干部。他们很多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年纪最大的是103岁的张乃凤先生。他们大多数人都是积极配合的,也有少数人由于十年浩劫中吃了很多苦头,心有余悸,不愿谈论过去的事情。所以直到现在,有的问题仍有些模糊不清。一旦有机会的话,我还会继续追踪。
记者:豪门在中国历史上可谓从未离场。而近半个世纪以来,上海的豪门望族基本都已风流云散了。您认为今后还会出现新的豪门望族吗?
宋路霞:从20世纪初开始发迹的上海豪门望族,发展势头依旧强劲的主要是荣家,现在的代表人物不仅有二房的荣智健,还有大房的荣鸿庆。荣鸿庆先生是荣宗敬先生的小儿子,现在在香港、台湾和上海都有很多企业,他为人很低调,不愿抛头露面,却扎扎实实地作了很多开创性的工作,促进了沪港台三地的经济合作。他还很有孝心,每年清明都是老少四代人回乡扫墓,在无锡传为佳话。
随着现代经济的发展,现在不断涌现了许多新的富商,但是能否称之为“豪门望族”,我觉得还有待于历史来检验,因为“豪门”不仅有钱,还有权势,它不是一个褒义词。“望族”就更不是一代人就能造就的,要有几代人的积淀。我估计今后即便有“豪门望族”出现,大概也会被“家族财团”这样的称谓所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