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需要范畴的三重意蕴
2007-03-11赵长太
[摘要]需要范畴是马克思哲学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在马克思哲学语境中,需要范畴具有以下三重意蕴:它是人的本质力量的表征;它是人的存在发展状态;它是社会发展状况的一种体现。
[关键词]马克思;需要范畴思想;人的需要;人的本质;实践活动;社会发展
[作者简介]赵长太,郑州轻工业学院法政系副教授、哲学博士,河南郑州450002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4434(2007)11—0044—04
在现实生活中,“需要”可谓是人人熟知惯用的一个词语。然而,正如黑格尔曾经指出的那样,熟知的东西并不一定是真知的东西。20世纪30年代,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西方马克思主义对人的问题的关注,人的需要问题逐渐成为我国理论界尤其是哲学界关注和研究的焦点。应该说,学界对有关人的需要问题的探讨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然而,我们也发现,在某些方面,如在需要范畴的理解和界定上仍未达成共识,甚至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混乱。笔者认为,要消除目前学界在需要范畴理解上所表现出来的混乱,摆脱目前的理论困境,揭示人的需要意蕴的本真,就必须回到马克思的哲学语境中对需要范畴进行重新审视。本文正是基于这一目的,在马克思哲学语境下,分别从人的本性、实践活动和社会历史这三个层面对需要范畴进行重新解读的一种尝试。
一、需要是人的本质力量的表征
目前学术界对需要的理解和界定之所以存在这样或那样的缺陷或不足,其症结主要在于对需要的大多数探讨均被人的具体需要所蒙蔽。即仅仅停留在人的具体需要的层面上来理解人的需要,而未能上升到人性的高度把人的需要真正理解为人的本性。或者说,对需要未作出人的自我生成意义上的理解。马克思指出:“他们的需要即他们的本性。”这就意味着对人的需要的考察实际上就是对人的本性的探寻,不立足于人的本性就不可能揭示出人的需要的本义。
事实上,马克思也正是从人的本性(本质)的角度出发来理解人的需要的。在《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中,马克思说道:“我的劳动满足了人的需要,从而物化了人的本质,又创造了与另一个人的本质的需要相符合的物品。”在这里,马克思不仅从人的本质的高度来理解人的需要,而且还直接把人的需要与人的本质作为同义语来使用。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把人的需要看作是表现和确证人的本质力量所不可缺少的对象。他说:“随着对象性的现实在社会中对人来说到处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成为人的现实,因而成为人自己的本质力量的现实,一切对象对他来说也就成为他自己的对象化,成为确证和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成为他的对象,这就是说,对象成为他自身。”
可见,人作为一种对象性存在物,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和发展,为了使自己的需要得到满足,他必然会产生一种追求外部对象的强烈意向,这种“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因为,根据马克思的观点,如果一个存在物在它自身之外没有对象,它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物,而非对象性存在物即为非存在物。人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就是说,他的欲望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但是,这些对象是他的需要的对象;是表现和确证他的本质力量所不可缺少的、重要的对象”。换句话说,在马克思看来,人的本质力量就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力量,即人的需要的力量;而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就是人的需要的满足,即人的需要的对象化。人总是在需要成为对象性需要的情况下,将自己的需要倾注于对象之中,并通过实践活动按照自己的需要形式对客体进行加工改造,创造出符合自己需要的对象,从而不仅满足了自己的需要,同时也使自己的本质力量得到确证。
那么,外界对象是如何成为人的需要(对象)呢?这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是客体对象的性质;二是主体人的本质力量的性质。对此,马克思以感觉——人的一种重要的本质力量为例曾作过生动的描述和说明:“只有音乐才激起人的音乐感;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毫无意义,不是对象,因为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一种本质力量的确证,就是说,它只能像我的本质力量作为一种主体能力自为地存在着那样才对我而存在,因为任何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它只是对那个与它相适应的感觉来说才有意义)恰好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因此,社会的人的感觉不同于非社会的人的感觉。“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这表明,一方面,对象能否成为人的需要的对象、能否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取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发展状况;另一方面,人的本质力量的产生、发展和确证,也正是在对象不断向人的需要对象的转化过程中得以实现的。
正是基于人的本性的高度对需要范畴的这种重新理解,马克思将人的真正合理的需要看作是符合人的本性、有利于巩固和增强人的本质力量的需要,并由此展开对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需要异化的揭露与批判。根据马克思的观点,判断一种需要是否合理,首先要看它是“人的”(符合人的本性的)需要还是“非人的”(与人的本性发生矛盾的)需要。他指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由于工人的生活处境已经变为与自己的本性相矛盾的非人的生活处境,结果,“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性行为”,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时,才觉得自己是人。“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却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换言之,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工人)的需要已经变为非人的、不合理的需要,这种需要不仅不能巩固和增强人的本质力量,带来人的全面发展,相反却导致工人畸形地、片面地发展。
由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从人的本性的角度来理解人的需要,人的需要实质上是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和表现。换言之,人的本质力量的表征是需要范畴所蕴涵的第一层含义。
二、需要是人的生存发展状态
既然人的需要即人的本性,对需要的考察同时就是对人性的探寻,那么,人是谁?对此,黑格尔从形式上给予了正确的回答:“人的真正存在是他的行为。”马克思进一步将这一思想提升为:“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也就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也就是说,人的存在与他的生产是一致的,而“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
命活动的性质”。因此,对人的本性、人的需要的考察应从人的生产生活或生命活动出发。而人的活动是多种多样的,其中,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实践活动是人类最基础性的活动。所以,从活动出发就应该从生产实践出发来理解人的需要,把人的需要理解为人的感性活动,理解为实践。
我们之所以提出应从实践的角度出发来解读人的需要,也是得益于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给予的方法论启示。他在批判旧唯物主义的缺陷时指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事实上,也只有从实践的角度去理解人的需要,才能正确说明人的需要是何以产生、何以满足、何以发展的,才能真正将人的需要与动物的需要根本区别开来,才能把对需要的理解置于坚实的科学基础之上。
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是人之为人而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最根本的实践活动。人类学研究也已经证明,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吃、喝、住等固然是人的需要,但却不是需要的本真。人虽然是在基本生存需要的迫使下去从事活动,进而将活动提升为劳动,但劳动的生成却是一个分水岭。劳动的生成同时意味着人的需要的产生,而人的需要使得人的生产劳动具有明确的目的指向性,从而使人的生产超越了动物生产的片面性而趋于全面性。“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自己的需要——引者注)运用于对象。”因此,“动物只生产它自己或它的幼仔所直接需要的东西;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影响才进行真正的生产”。也就是说,依据马克思的观点,真正的人的需要只有在不受肉体需要的支配下才有可能产生。最能体现人的本性、使人成其为人的需要,不是人的肉体生存需要,而是人的自由自觉的劳动的需要。
作为人的类特性的自由自觉的劳动,之所以是人的最根本的需要,原因就在于:一方面,劳动需要的满足是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或表现过程,只有通过劳动,人才能客观地表现和确证自己的本质力量和主体地位,同时劳动过程也表现为人的一切体力和智力的支出或运用。在一定意义上,劳动的需要就是人表现一切体力和智力的需要。另一方面,劳动需要的满足也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发展过程。列宁曾说过:“劳动是健康的身体的需要。”恩格斯也强调指出:“生产劳动给每一个人提供全面发展和表现自己全部的即体力的和脑力的能力的机会。”
然而,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这种劳动需要的性质却发生了太大的改变,即由自由自觉的劳动转变为强制的、被迫的、异化的劳动。这样,对于工人来说,劳动已不再属于他的本质,而是一种外在的东西。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也就是说,他的劳动不是自觉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的劳动;这种劳动不是满足劳动需要,而只是满足劳动需要以外的那些需要的一种手段。结果,劳动就沦落为人的生存性手段,人的需要蜕化为动物性的机能,从而失去了人的需要的本来意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指出,全部历史就是为了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需要而作准备的历史。也正是基于对需要的这种全新理解,马克思对“富有”与“贫困”作出了完全不同于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理解。马克思说:“富有的人和富有的人的需要代替了国民经济学上的富有和贫困。富有的人同时就是需要有完整的人的生命表现的人,在这样的人身上,他自己的实现表现为内在的必然性、表现为需要。”与此相应,“贫困是被动的纽带,它迫使人感觉到需要最大的财富即另一种人”。
可见,实现人的全面发展或趋向于全面性的自我实现是人的最根本需要。这样,从实践的角度来理解需要,我们发现,需要范畴又蕴涵着深刻的人类学本体论内涵,即人的生存和发展状态。
三、需要是社会发展状况的一种体现
众所周知,人不仅是需要和实践活动的主体,同时也是社会历史的主体。正如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所说的:“历史什么事情也没做……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为这一切而斗争的,不是‘历史,而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历史并不是把人当作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这就决定了我们对人的需要的理解与考察,不仅要立足于人的本性和人的实践活动,而且还要着眼于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宏观视野。唯如此,我们方能真正揭示出需要范畴的全部蕴涵以及它在人类社会历史形成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事实上,马克思也正是在人的需要与社会历史之间的互释中创立了唯物史观。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明确指出:“我们开始要谈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撇开的现实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他进而认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这里的“个人的肉体组织”即有生命的个人,“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也就是人们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存在而必须与自然界进行物质、能量和信息的交换关系,即人们的需要。在谈到原初历史关系的因素时,马克思再次强调:“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已经得到满足的第一个需要本身、满足需要的活动和已经获得的为满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而这种新的需要的产生是第一个历史活动。”
这些论述充分表明,人的需要以及由需要而引起的生产劳动是一切人类历史的基本前提和基本因素。因此,任何历史观都必须注意这一最简单、最基本事实的全部意义和全部内容,并给予应有的重视。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以往的历史观之所以未能摆脱唯心主义的窠臼,就在于对这一基本事实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和重视。与之相反,马克思始终以人的存在和人的需要为出发点,把自己的历史观牢牢奠基于这一基本事实之上,从而创立了唯物史观,使得需要范畴在历史上的应有之义获得了最终的确认。正像恩格斯在《卡尔·马克思》中谈到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这一伟大发现时所指出的那样:
“历史破天荒第一次被置于它的真正基础上;一个很明显的而以前完全被人忽略的事实,即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就是说首先必须劳动,然后才能争取统治,从事政治、宗教和哲学等等,——这一很明显的事实在历史上的应有之义此时终于获得了承认。”
马克思不仅立足于人类历史前提的高度来理解人的需要,而且还从人的需要这一新的视角对资本主义社会展开分析与批判,并进而对未来理想社会进行了展望。在马克思看来,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由于劳动者与生产资料发生分离,原本为人的生活的真正目的和需要的自由自觉的劳动仅仅成为维持工人肉体生存需要的手段,以至于人的目的与手段发生了根本的颠倒,即赫勒所说的“需要的异化”。这种异化具体表现在:一方面所发生的需要和满足需要的资料的精致化,另一方面产生着需要的牲畜般的野蛮化和最彻底的、粗陋的、抽象的简单化。相对于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的需要的异化,由于社会主义以公有制为基础,以满足最广大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为目的,因此这一切却发生了性质完全相反的变化。即“在社会主义的前提下,人的需要的丰富性,从而某种新的生产方式和某种新的生产对象具有何等的意义:人的本质力量的新的证明和人的本质的新的充实”。也就是说,在马克思看来,社会主义社会是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丰富性的展现,或者说,只有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丰富性才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新的确证和新的充实,从而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在憧憬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原则和特征时,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共产主义的基本原则之一是“人们的头脑和智力的差别,根本不应引起胃和肉体需要的差别”。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在迫使个人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已经消失,从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之后;在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他们的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完全超出资产阶级权利的狭隘眼界,社会才能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可见,马克思是把劳动本身成为人的生活的第一需要看作是人类实现共产主义社会的一个前提或特征。所以,从人类社会历史的宏观视野来审视人的需要,需要又是社会发展状况或程度的一种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