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的女神
2006-12-29萧耳
上海文学 2006年12期
照相机
那天是星期五,我在1917花园餐吧独自坐了一个郁闷的下午。因为心情不爽,除了看窗外景色和搅动杯中的液体之外,整个下午,我基本上是在发呆。后来咖啡冷掉了,我也不想喝了,但我还是坐在那里。我的座位可以看到进进出出的顾客。这是一个礼拜五的下午,没什么特别的,我想会有些什么人到这里来呢?
1917花园餐厅是幢湖边的小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四个房间,使在这里消磨的顾客看起来有一定的私密性。有一阵子,本地人热烈讨论谁将成为南山路私家客厅的常客。私家客厅,就是指那些比较高档的西餐厅、咖啡馆,它们被安排在某一幢有来历的小楼里,比如像1917那样的西式别墅。去的大多是一些常客,倒有点像主人在自己的私家客厅招待访客。
我坐在二楼,靠湖边大草坪的窗口,几只灰松鼠在一棵大树和一处花房的屋顶间欢快地蹦来蹦去。二楼有几桌客人,一对很优雅的老年的男女;另一对男女,男的三十多岁,女的四十多岁,看脸上气氛有点不对;一对男人,倒不像是同性恋,大概在这里谈生意,还有一个看起来有点不悦的中年男人。还有我。黄昏的时候,我准备回家。结了账,起身的时候,看到前面座位的沙发上,很静默地摆着一只小照相机,照相机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我不记得刚才这个座位上哪一个人坐过,是男的还是女的,可能,刚才我们正好是背对背坐着的。照相机就放在沙发的一角,连侍应生收拾时也没有发现。我拿起了照相机,放进包里。
这件事并不能说明我是一个爱贪小便宜的人,这种奥林巴斯的傻瓜机,买只新的也不到两千元钱。只是我这个人对照相机有点小小的,别样的兴趣,这跟我的私人经验有关。一只被人带在身上的照相机里,很可能就有已经拍过的胶卷,如此而已。
我一直以来在为与照相机有关的事情纳闷。我总是遇到这类不爽的事情:我让别人给我拍了照片,结果我却拿不到我的照片。这种不爽的事发生了数次。我越是拿不到那些应该属于我的照片,我的心里就越是惦记它们。而占据了我的照片的那些人,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不肯把照片寄给我的事给我造成了难言的痛苦。我恨自己当时太偷懒,一堆人在一起玩的时候,拍照这件事我就有了依赖心。他们说,用我的相机给你拍吧,我的相机是专业相机。他们信誓旦旦一定会把照片洗好了寄给我。他们说,你放心吧,我就是你的专职摄影师。他们都是些男人,一些摄影水平比我高的男人。这些男人,当时他们不离我的前后左右。后来,把我们聚在一起的活动散场了,我走了,他们也走了。我等着他们给我寄照片,可就是等不来。我打电话去,他们在电话里跟我开玩笑,我似乎看到了他们湿润的口气穿过电话线喷雾一般到达我的面前。他们说,这些照片都很棒,真是舍不得寄给你,让我再放几天吧。
过了一阵,我再打电话去,他们说,我这就给你寄去。电话里都是客客气气的,玩笑开得也很有节制。我为了那些照片,付出很大的耐心,还有等待。像一个闺中女人等待三个月才出现一次的情人。我又耐心地等了一个月,还是不见照片,再打电话去,我的语气就有点生硬,我想使我的声音尽量娇柔些,听上去不要像个讨债鬼,可是偏偏听上去就是像讨债鬼。这时在电话里感觉到对方的态度,在旅途中一起混过的那点熟腻的温度,在时间的作用下已经有点降温了,他们依然说,好啊好啊,我会给你寄的。但是在电话里我听出了他们似乎很忙。忙是正常的,他们都是单位里的中流砥柱。挂了电话,我的心渐渐凉了,我不再像痴心女子等待情郎那样。我在心里暗自发誓,下次,一定要用我自己的相机拍,哪怕是傻瓜的,奥林巴斯的。
星期三早上,我忽然收到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批我在哈尔滨拍的照片,在我已经彻底放弃它们的第二年。感觉就像在生日过去很多天,忽然收到了一份生日礼物,一言难尽。看着迟到的照片我心里却隐隐作痛,因为,另一批我在山西拍的照片就没这么幸运了,它们至今还在一个山西的老兄手里。这个朋友,他带着专业相机,带上司机,从老总岗位上溜出来,陪我玩了三天,他说我远道而来,他坚持不想用我的傻瓜机给我拍照,是的,那三天他背着那么重的摄影器材只是为了给我拍照,他对我真是太好了,我总不能扫他兴吧。我猜我的那些照片现在还懒洋洋地躺在他的办公室里,他不至于残忍地把它们毁掉,相纸上的可都是活生生的我呀。但是很可能今生我再也见不到她们了,那些照片上的我那个男人就是不愿意给我寄来,他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忘了?
想起这事我就恨得咬牙切齿,这种感觉就像一种长久的不爽快,滴滴嗒嗒的,像梅雨天断不了根的难受。从拍照片这件小事上得出结论,请不要相信男人。既然我们猜不透他们,我们就不可信任他们。
收到哈尔滨照片的那个周末,我在1917拿走了别人的相机。我只是因为好奇,在不知不觉中继续与照相机扯不清的恩恩怨怨。再说我的生活又是那么无聊,我的白天不懂我的夜晚,我的夜晚不懂我的白天。它们彼此对立,互相敌视,在我的生活中是断裂的。白天是一扇门,夜晚是另一扇门。
有关照相机的记忆并非全是苦难,也有甜蜜。问题在于我总是认为所有的甜蜜都是当然的。我有一个老的奥林巴斯傻瓜相机,因为一次疏忽,它在中国逍遥自在地旅行了好几个省,最后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我的身边。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正流行波西米亚,那时候,我们的话语里还没有出现那个时髦词——BOBO,我独个儿去大西北玩。我在路上就遇上了一个男人,我叫他老金。他在最合适出现的时候出现了。他是京城一家摄影杂志的编辑。我们在路上,无牵无挂,各自的伴儿都在一千公里以外。我们是在西安去兰州的火车上遇上的。我们在一节软卧包厢里,正好是上铺的对铺。到兰州时我们就熟得像老相识了,他的京腔很好听,身材高大,皮肤黑黑的。他喜欢江南女子,而我正是,他喜欢说话声音好听的女人,我也正是。他喜欢会撒娇的女人,而我从三岁起就知道向比我大一些的小男孩撒娇。当他发现在对岸的我正在火车上翻一本《中国国家地理》时,他的目光开始热情地迎向我。我抬头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对铺微笑着注视我。他开口说话了,他说,想不到女孩子还爱看这个。我说,这也奇怪吗?我有点得意。他到下铺倒水,问我要不要泡茶泡方便面之类,他乐意为我效劳。我就从包里拿出一包速溶咖啡,放在一个纸杯里。他笑我喝咖啡。天黑下来,火车不知道已经到了哪里,黑夜在铁轨上延续,看得到祁连山的墨影。我们看着外面。他说,荒凉的夜色。渐渐忘了我们的下铺还睡着两个陌生的旅客。后来我们都沉默了,沉默让我们私下感觉像在黑夜中私奔。
我们在旅途搭成了伴儿。到西宁的时候,有了突破。他包了一辆出租车带上我去塔尔寺,在路上,他紧紧地挨着我坐着,心不在焉,看了会风景,突然就揽过我的肩膀吻了我。我热烈地回应他,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城市,我们需要。这时我腿上的照相机悄悄滑到一边。我靠在他壮实的身上,看着去塔尔寺路上的青藏高原,很是陶醉。后来,照相机落在出租车上了。
照相机从西宁一路辗转,先到北京,再从北京回到我手里。那个西宁的出租车司机真是个好人。他还替我们洗出了相机里的照片,于是我看到了相片上的我,正在白云底下朝着那个人媚笑。第2年夏天,我的那位旅途情人又去了一趟西宁,非常巧在西宁火车站又碰到了那个司机。那司机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请他到自己家吃了一顿红焖羊肉,喝了几两白酒。师傅说,那天他发现车后座的相机后,急急去火车站找我们,可惜火车已经开走。还好当时我们是包一天车,在塔尔寺和青海湖玩的时候,我们友好地给师傅拍了些照片,为了寄照片,师傅和他互留了地址。后来他就根据留下的地址,将照片和照相机一起寄给了他。这一回他又租了师傅的车,反正是公差,车费都可以报销,他给师傅的酬劳很不错,师傅就一直把他送到了格尔木才掉头。开夜车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只高大的白狼从公路中间穿过。两个人有点害怕,就说起话来。师傅问他,你那个妞呢?他说,她早回家了。师傅又问,你们还联系吗?他说,当然。师傅开玩笑说,看你们当时那么热烈,我差点连车都开不稳,想媳妇了。师傅还说,那姑娘挺可爱的,可惜你们离得太远了。
这是他后来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再后来,电话少了,毕竟我们在两个城市,一南一北,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那段旅途也成了永远的记忆,只定格在过去。后来,我几乎忘了他,像都市里每天都在忘却的萍水相逢那样地淡忘了。我想他也是,不知又在什么样的旅途中遇到什么样的妞了。人嘛,都一样。那个旧的奥林巴斯傻瓜机我早就不用了,我已经换了新的相机。
浴室与相片
他不知道我现在是一个两岁女儿的母亲。我的白天像一个单身贵族,没有什么人打扰我,我自由自在,身心舒畅。我在一家出版社旗下的一家双月刊杂志上班,工作节奏很慢,不用坐班,白天我常常一个人猫在家里,俨然是令人艳羡的SOHO一族,但是到了傍晚六点钟之后,那完全是另一种情形。我那鬼精灵妞儿由她爷爷奶奶带着回来了,我老公也回来了,一个三代同堂的夜晚就开始了。我的白天和我的夜晚不一样。
那天傍晚回到家中,我没有提起照相机的事。全家人看电视上的相声晚会津津有味,欢声不绝。只有我的耳朵一听到相声便会烦躁不安。我受不了这样放肆的热闹,我老公忽然说他要看王家卫。我们就一起看《堕落天使》,全家人在一起看。黎明演一个男杀手,李嘉欣演一个女杀手,穿着网眼长统袜,很妖艳的模样,老是像条蛇一样一个人躺在床上扭来扭去,一边抽着烟,一边发出快感的尖叫。这个镜头的时间长得令人尴尬,我们当然知道这个孤独的女杀手在于哪档子事,可是我老公的老妈说,这女的怎么了?我们很尴尬地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女杀手还在床上尖叫,老妈忽然恍然大悟,噢,她是在吸毒吧。我们像是得救了,赶紧附和说,是啊是啊,毒瘾犯了。
到了星期一,家里又是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从包里取出在1917顺手牵羊的照相机,把玩起来。我看到里面的照片正好拍到第十七张,还有大半卷没拍呢,我忽然就心血来潮,到浴室认真地洗了个澡,穿上细带的睡衣,把头发挽起来,我给自己拍了一些自拍照。拍完了,然而把相机倒了卷,打开机盖,取出胶卷。我对手中的这卷柯达胶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努力回想上周五的下午,坐在那张沙发上背对我的是个什么人。我只是模糊地记得是一个男的,穿着西装。
叫做1917花园餐吧的老房子,是幢民国年间的西式别墅,很吸引我的是那里的甜点蛋糕,当然到这里来消费的不止是甜点和咖啡,在这里你享受的任何一点美好的感觉都是花钱的。也许,我拿走别人的照相机这一有点反常的举动,就与1917这幢房子有关,我受到了一种莫名的盅惑。
那个胶卷此后一直呆在我的一个私人抽屉里,我把它忘了。因为我的宝贝病了,发烧到三十九度,接着她奶奶也被传染上,我在医院和家里为一老一小忙乱了一阵。夜里我把病中的女儿从她奶奶房里搬到自己的房间,一次次起来看她的被子盖好了没有,听她是不是还在咳嗽。这期间我没有对镜梳妆,没有白日梦,没有性生活。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憔悴妇人。我把胶卷的事情忘了。
等我终于想起了那卷胶卷后,我立即行动起来,去小区附近的一家冲印店冲洗了它。
照片两个小时后就洗出来了,已经拍过的那十七张胶卷共洗出了十五张照片,另两张曝光过度作废,后面的都是我在房间里搔首弄姿的照片。我看到的所有相片上,一共只有三个陌生人。一个男人dbtOyKtqoQaAp/BFvWFCgw==,还有两个裹着浴巾的,或是穿着浴衣的女人。男人和女人置身的场景很单调,都是室内拍的,几乎是在一间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浴室里。
她们为什么总是在浴室里?我再仔细看照片里,发现照片上的两个女人,她们长得有点像,似乎不算年轻。
照片上的这个男人,瘦高的个子,是一种类型化的男人。我曾经在杭州的武林广场、环城西路、在上海的淮海路、在大连的天津街和其他城市的街道上遇到过他们。他们总是匆匆而过。我知道他们的代步车就停在不远处可以停车的地方。他们最怕的是停车时没有了车位。他们长得并不令人讨厌,他们匆忙中走过的时候,我看到他们脸上隐隐的自负和自卑的表情。
这些走着男人、女人、孩子、城市白领、暗娼、推销员和女大学生的城市街道,一条与另一条是完全相同的,每一日都有着相同的内容和杂乱的生机勃勃。而那个南山路上的名叫1917的地方,就像一张铺着印第安花毯的安乐椅,安放在我们城市靠湖的一端,异国情调之中又带着点巫气。那里也时常出没着这样的男人。他们按自己的规律,在夜晚将至的时候来来去去。
他们是谁?
扑克游戏
周末下小雨,我请小任去1917吃西餐。八点以后,服务生送上了蜡烛点上,就有了体面的烛光晚餐。小任要了牛排,我要了猪排。奶油蛋糕的盘子很大,还镶着金。吃饱后,我站起来,打开门走到外面的露台上,看了看围绕着1917别墅的湖边的大花园。它在夜色中静寂得像一座聊斋,深不可测地连着湖水的黑波。我和小任喝咖啡的时候,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叠照片,交给小任。小任一张张地看了之后,摸不着头脑地问,没有你嘛,是谁的呀?我不认识呀。我说,我也不认识呀。小任奇怪地看看我说,那你怎么会有人家的照片,又不像工作照,人家总不会把穿浴衣的照片给你们杂志吧。
我笑起来。先不告诉你照片是怎么来的,总之这件事情很有趣。我说,反正时间还早,不如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玩一个游戏吧。小任问玩什么游戏,我说这里共有十五张照片,你先看清楚照片上总共有几个人。这个小任,有点心不在焉地又翻了一遍照片说,一男一女呀。总是一对恋人或夫妻吧。不然也不会在浴室里照相的。她这样说。我说,你真是粗心,你再看看一共有几个人。这回小任终于看仔细了,噢,是两个女的吧?长得还挺像的。我说,她们俩一个老点一个嫩点,耳朵一个大点一个小点,一个脸上有痣另一个没有。小任说,也许是一对姐妹吧。我说很有可能吧。不然不可能那么像的,要说天南地北的两个女人长得很像也是有的,只不过是各不相干的,不可能跑到同一个相机里,穿着浴衣在浴室里搔首弄姿。
这下小任表现出的兴致比刚才高了。她说,那么说说你的游戏怎么玩吧。
我的女友小任和我一样,也是个经常无聊的女人。无聊往往会导致荒唐。小任大学毕业后,在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当语文老师,一周才上三天课。那种性质的职校,老师和学生呆着都是挺没劲的,大家在一起不过是混日子。她又生性疏懒,不用她挣钱养家,她就连班主任的活也不想兼任,所以越发地闲了。小任的老公是一家外贸公司的小董,只要求她相夫教子,他平均每周只有一天是在家里吃晚饭。
我想小任对我的游戏一定会有兴趣的。我对小任说,你听说过塔罗牌吗?很好玩的。我们把这十五张照片当成十五张扑克牌,来玩一个游戏。你看这个男的照片一共有四张,两张是躺在装满水的浴缸里抽烟的,两张是穿着浴衣在房间的沙发上坐着的。其余的都是那两个女人在浴室里拍的照片。小任说,这个男的大概很有拍“大浴女”的癖好吧。而且你看,这个浴室和浴缸都挺豪华的,我知道这种浴缸是可以用来按摩的,一个要五万多元钱呢。看来这个男的挺有钱挺会享受呀。我说,照片上的浴室奢侈中带着俗气,有点暴发户摆阔的卖相。小任笑我是吃不到葡萄心理。
我和小任又不约而同去翻那个男人的照片。我们确定这个男人的年龄在三十二至四十岁之间。
他有点瘦,但是不萎靡,这使他和很多发了福的中年男人的疲沓有所不同,他眼睛里有种坚定的东西,或者说是贪婪,或许说是野心,总之这种穿浴袍的男人不会是省油的灯。
小任打了个哈欠,又打一个。可能女人天生就不像男人那么爱玩游戏,尤其是要讲一套规则的那类游戏,比如桥牌、棋类等等。小任一听我说要把这些照片翻过来玩什么塔罗牌,并且要将十五张牌按三行五列排列,还要按对角线逢单数翻牌,将翻出的牌组合在一起,讲一个关于照片上这三个人的故事,她就头大了。耍赖说,我最怕动脑子了,我不会玩游戏的。这样子撒娇,我只好算了。不过小任并不是对照片上一男二女的真实世界缺乏兴趣,相反她是兴致勃勃的。她只是习惯于发散性思维,不喜欢走迷宫。她已经在猜测这个照片上的男人和两个长得很像的女人是什么关系了。我只好放弃玩扑克游戏这样一种挺有创意的形式,顺着小任的思路,加入了对一男二女的种种猜测之中。我有些扫兴。但我们是女人,更愿意凭直觉给答案,而不是开动脑筋进行推理,我的老公曾不屑地对我说,对女人免谈智商问题。
我们女人偏爱感觉,不喜欢思考。而且我和小任凭直觉支撑起来的想像力实在贫乏得很。我们想来想去,猜来猜去,凭我们那点有限的人生经验,也无非是男人有钱就变坏,这男人要姐妹花通吃罢了。小任还笑话说,其实这个男人还是挺传统的,你看那两个女人在浴室的照片都是有遮掩的。我说,因为他自己没有暗房吧。小任说,其实他可以买那种一次成像的照相机的,反正他有钱,这样爱怎么拍闺房之乐都可以啦。我和小任这两个已婚女人想到这,都有些无耻地意淫了一把。
比如照片上的女人不是姐妹,而是一对母女,男的是女儿的继父,甚至是生父,那这十五张照片的背后,就有可能藏着一个乱伦题材的故事,最好是像波伦斯基的电影《唐人街》里的乱伦故事那样藏着险恶和阴谋。而那个母亲因为嫉妒女儿的年轻美丽,就花了很多钱去整容,所以她们看上去就像一对姐妹。想到这儿我忽然笑了,原来我要编的是一个中国版的《洛丽塔》。
我胡思乱想着入睡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和女人,在一个夜晚用丝袜勒死了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另一个女人,那个整过容的女人。
如果那天小任愿意配合我将那个扑克牌游戏进行到底,我想,我或许能按不同的扑克牌组合开拓思路,编出更离奇的三角关系,有时候,我认为自己比小任聪明些。也就是说,女人的弱智在我身上没有在小任身上表现得那么清晰。至于那个男人,拥有两个相貌相似的女人又有什么意思呢,也许他是个双胞胎癖好者吧。
照相机和1917
几天之后,单位派我去上海出差,换了个环境,我居然没有想起照相机和那些照片的事。回来之后,我弟弟要结婚的事又忙得我晕头转向。我陪我爹妈一起去女方家里商议结婚大事。我弟媳妇的家在城北的一片贫民区里,老夫妻和一对儿女,一家四口住得很拥挤,现在连这弹丸大的容身处也接到了拆迁通知了,况且我弟媳妇的肚子也不能优哉游哉等人了。我弟媳妇的父母就希望女儿早点嫁出去才好,但是他们提了一个条件,结婚总得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住吧。可我弟弟没钱,我父母为了给未来儿媳妇一个窝,满城跑起了二手房。折腾了一个多月,等到终于把我弟弟和弟媳妇顺顺利利送入洞房,我和爹妈终于喘得一口粗气,已经两个月过去了。
那两个月,我称得上是个中国版的标准贤妻、良母、父母的孝顺女儿、我弟弟的好姐姐了,我这个女人,没有梦想,没有外遇,更没有做过什么情节曲折离奇的绮梦。中间那个摄影家老金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他在杭州出差,能否和我见面,我没有重温艳遇的心情,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我撒谎说我明天一大早就飞沈阳,晚上早约好有推不掉的应酬,电话里有点失望。我说,非常非常遗憾,我们只好下次再见了。他说,我下个月还来,到时能请你吗?我说,应该没问题吧。
一个月后他没来,但又过了一个月他来了。这次我正觉得空虚,听到他的电话有点高兴,就精心化了妆,请他到1917去见面。他说,名字很神秘呀。我说,那可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我再一次来到了1917,和老金。感觉这里好像变了。也许季节不同了,现在已经是夏天了。走上木楼梯的时候,我看到墙壁上多了一些油画。我们坐下来,刚开始有些别扭地寒暄了几句。他看起来还不错,这让我有点动心。
他说,你不是说这里有故事吗?你说说啊。我们对付了一阵牛排后,我说到了我有个女朋友叫小任。他说,噢,小任,一个女的,漂亮吗?然后我又说到了那次我和她在一起时照相机的事。然后又说到照相机。我说小任碰到了我捡的照相机里的照片上的那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
我说小任的好奇心其实很强。那天她并不积极响应我的游戏,可是回到家时,发现那些照片夹进了她的时尚杂志里了,结果她又开始面对照片上的一男二女了。她到家后,老公还没回来,她在浴室里洗了个澡,就想着那两个在浴室里的女人,猜测她们和那个男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忽然突发奇想,觉得那个男人还会到1917去的。那次捡到相机是个礼拜五的下午。后来,她几乎每个礼拜五的下午都去1917,喝下午茶。她一个人去,总是坐在二楼的位置上,拿一本书或杂志。并不觉得这种守株待兔的等待让人焦虑。小任的感觉很强烈,觉得那个男的肯定要来。
结果没什么悬念,她还不希望那么快呢。才等到第四个星期五,那个男人就来了。他和一个女人走进来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是照片上的男人,那张类型化的脸。他穿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皮鞋很亮。小任看着他们坐下来,心里就紧张起来,不知他们到底会说些什么。后来她感觉到那个女人好像很不高兴,对男人有点傲慢的样子。她忽然想起来,这个女人很像照片上的其中一个女人。后来她还捕捉到,那个女的恨恨瞪了那男人一眼,而那男人却怯懦地垂下了眼睛。
后来那个女人走开了一下,小任看到他独自一人坐着的时候,视线忽然就射到她身上。他和她就有了一次互相探究的对视。他一定是在奇怪,一个女人怎么好整个下午独自坐在这里的。这时候小任忽然产生了一个冲动,很快从包里的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然后立即走到他身边递给了他。
写了什么?
她在那张纸条上告诉他,她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他来。小任说,她还写了她认识他,他有十五张照片在她这里,如果他有兴趣详谈的话,可以打她的手机。很快他的女伴回来了,小任结了账就走了,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后来小任和照片上的男人见过一次,那一次是在1917边上的宾馆房间,他打电话叫她去,他想要回那些照片。小任就去了,因为她急于知道他的事情。她进的是一个豪华套间。那男人穿着宾馆的白色睡袍坐着等她。他们见面后,男人拿了瓶红酒开了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他说,我从没见过你这种女人,对别人的事情那么有好奇心,看来你也是无聊吧。他喝了一大口酒,要小任必须喝完这杯他才说。小任很爽快地喝了那杯红酒,把那些照片还给了他。
男人厌恶地看了照片一眼后,说,我讨厌这两个女人,现在正想要摆脱她们。他说,你知道吗?我恨不得她们都去死。
男人说,我是什么?我不过那是两个女人的工具,吃软饭的。她们都很有钱,你知道吗?我现在需要钱,等我有五十万我就真的要摆脱她们。你知道吗,她们是我的同乡,前两年做生意暴富了,而我不过是个打工仔。如果不跟她们,我现在可能就在你们的城市里打打工。我名片上印的是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她们给封的,实际上不过是她们床上的办公主任,这两个女人精得很,从不让我插手公司的事情,我只是打打杂,她们就想这样拴住我,所以我恨她们。小任问,这两个女人好像长得有点像?那男人冷冷地说,这你就不用问了。我告诉你的已经够多了。
小任还想问什么。那男人大口喝掉了第二杯酒。突然站起来说,我只有一样像个男人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马上试试,我比你们城市里的很多男人都厉害得多。小任受惊地站起来,那男人又盯着她说,你知道吗,你很有魅力。
小任连忙说她要走了。男人没有拦她。她走出去的时候,还感到那个男人正盯着她的屁股。小任走到宾馆的走廊上后,长出了一口气,他想,那男人应该不会强奸她吧,他不过是要挽回点男人的自尊。
小任后来对我说,她觉得挺看透的。其实男人女人都一样,看来有些东西,障碍的只是金钱、物质,而不是性别。女人如果拥有的东西和男人相等,那么她们的丑陋也会与男人一样。
我和老金不知是什么时候移到房子外面的露台上坐的。那一晚繁星满天,而我们在1917的花园里,仿佛是在说着聊斋故事。在摄影家吐出的青烟里,我忽然发现他的眼睛直视着我。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慌,就问他干嘛这么盯着我,摄影家笑起来,说,故事讲完了吗?忽然他凑过身体,用手爱抚地掠掠我额前的头发。他说,别忘了,我这双眼睛就是摄像镜头,可是阅人无数啊。我奇怪地问,怎么呢?他说,你在撒谎。我心里突然跳起来,我说,我怎么撒谎了,我为什么要撒谎。他说,谁是小任?我说,小任是我的一个女朋友。他说,不,不是小任。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好像在说,我了解你,虽然我们在一起呆的时间并不多。但是了解一个人其实并不需要很长时间。
沉默了一会儿。我投降了。我说,不错。你猜对了。不是小任,是我。他笑,我就是知道,你和照相机没完没了,而且你有窥视别人的心理。
我们来到了夏天的露台上,觉得1917的夜晚很美。我们又各续了一杯咖啡,彼此眼神迷离欲醉。因为他识破了我的谎言,而且以胜利者的开心热烈地吻了我,我再一次被他迷惑。
那只遗忘在1917的奥林巴斯照相机,至今还躺在我的抽屉里。有一个潮闷的雨天,我忽然心有所动,给山西的那位老兄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了,传来对方的声音。他终于知道是我。我问他,我的照片还在吗?他说,在吧。我说,什么时候给我寄来呀,他说,我搬了几次办公室,一直没有空嘛。他忽然说,你记得上次给我们开车的那位老兄吗,我说记得啊,是你的朋友,也是搞摄影的。他说,他上个月刚出车祸死了。我惊讶叹息了一阵人生无常。最后又迂回到照片的事。我说,你把我的照片寄给我行吗?他说,好啊好啊,哪天有空给你寄吧。
我心里知道,永远不会再看到那些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