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塘记
2006-12-29杨丽达
上海文学 2006年12期
(一)解花雨的述说
首先声明我是一个抑郁症患者。
人的大脑一定有个阀,解花雨想,这有点像自来水的龙头开关人按需开启或关闭,一旦开关失灵定会“水漫金山”。桃花塘就是这样一个水漫金山的地方。准确地说桃花塘是精神病院,官方现在称社会福利院,民间叫癫子院。
我是十分不情愿去那个地方的。但我的病越来越严重,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锈迹斑斑粗糙违拗得厉害。大约在两年前我才察觉它的严重性,早先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心情不好情绪低落不想见人不想上班,做什么都不对劲也提不起任何兴趣,包括吃饭睡觉说话和做爱。
解花雨在述说,对医生述说,语言平板语气呆滞。若换个地方换个人她是绝不会说那么多的,她在接受治疗。她知道她应该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她希望她的病尽快治好。就像再羞涩的女孩到她那儿看病都会手脚麻利地脱裤子配合医生检查一样,她们一律脱得干脆毫不含糊。
负责解花雨治疗的医生叫东方红日,主任医生,技术精湛。他坐在单靠背椅上听她讲述。他坐在她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桌子和一段空地,一方阳光从门外照进来落在水泥地板上,一只苍蝇飞向另一只苍蝇,它们在打架分不出输赢且无聊透顶。解花雨把目光从苍蝇身上跳开去看东方红日,他眼神柔和态度谦恭,他专心倾听的样子让她想起学生时代听老师讲课的感觉。她发现他日日不变的白大褂里今天穿了件崭新纯棉质地的花格衬衫,俏而打眼,只是外面的白大褂有点旧,不相配。
我是妇产科医生。解花雨继续述说。也许解花雨整天跟女人那地方打交道,麻木了,跟自己的丈夫做那事没了感觉。别人说是职业病,解花雨觉得有道理。人最怕麻木。做那事最怕麻木,找不到感觉,憋曲得厉害。人就是那地方敏感,连最羞敏的地方都不敏感不见羞了,那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可稀罕的?
我成天跟那地方打交道,经年累月地我无法保持新鲜感。人的承受力是有度的或者说是有极限的,我也许就是超出了我心理的某个极限指数。解花雨的述说在继续。
对做爱的麻木解花雨是不敢跟任何人直言的,对丈夫也不行。他是一个自尊心无限的男人。在机场当个不大不小的绿豆官,指挥地上飞机上天天上飞机下地,自称管天管地的男人。每天梳着光亮头发,不是西装革履就是时尚休闲自信神气。漂亮的空姐走过,他就会吹响口哨,引靓女回眸一笑。他是一个装酷的男人。
看着呻吟不绝的产妇我无能为力,我只希望我手上的活儿快点做完。她穿得太多,脱了一层又一层。当她脱完了下身赤裸裸将女人的那地方摆在我面前时,说实在的第一次做备皮时我有点发怵,觉得有一种刺鼻的味从那肉洞里飘出。我的嗅觉异常灵敏,口罩于我无碍。我不得不用水和棉签再次冲洗那地方。我原来是名护士,备皮是护士的工作。备皮是什么?备皮就是给产妇剃掉阴毛。刀锋很利,我十分小心,我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撑开产妇大腿根部的皱褶细心地刮。那产妇有鬈曲浓密的阴毛。尽管我十分谨慎小心在最初做护士的日子里还是被剃刀伤过两回。
后来我终于争得进修名额,很快地我便由一名护士变成妇产科医生,从手术台下走到了手术台上。解花雨说。手术台上的灯真亮,亮得刺目,任何黑暗都无处躲藏,任何人都被照得没了影迹。手术台上的解花雨面色乍白而心却花一样绽放。
在手术室我听惯了产妇各种各样的叫喊声。就像每个孩子出生都要哭一样,产妇每个都得喊叫,无一例外。那种喊叫是天下最原始的声音,每个妇人就在最原始的叫喊声里用最原始的自然生产方式进行着人类种族的传承。那种声音是那样独特震慑魂魄,若干年后曾有段日子频率极高地出现在解花雨的梦魇里,驱之不去。
有些女人很勇敢有些很孱弱,有些女人看起来孱弱实际上很勇敢,有些女人看起来很勇敢实际很孱弱。生孩子在解花雨的眼里像一枚试金石。解花雨极其佩服看起来孱弱生产时却坚强无比的女人。她们大都沉稳坚韧博大丰厚,她们的身体像大地一样富有巨大的承受力,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医生采用何种手段她们像海岸上的岩石风浪之后仍岿然挺立。
迎接新生命的诞生是那样叫人感佩心潮澎湃,一个个初始的生命托在我的掌心,我像捧着整个世界一样崇高无比。好几次我情不自禁地跟产妇流下高兴的泪水,让我历验生命源头的艰辛。我在水龙头下冲洗沾满羊水和鲜血的手,略带甘腥的膻味弥散在产室的各个角落。我的嗅觉极其敏锐,能捕捉空气中极其细微不被人察觉的味道。除了用耳朵听婴儿啼哭声外,我还用鼻子嗅出婴儿哭声的大小高底强弱,为准确判断此婴儿出生的健康指数提供可靠信息。
也许是偶感风寒,那天的嗅觉异常迟钝,迟钝的嗅觉影响我十指的速度。我当时是无法察觉的。现在想来如果那天我不感冒不鼻塞的话,我手脚就会异常麻利,想那婴儿不会死在母亲的腹中。就是几分几秒的差别,生死就做了抉择。解花雨现在有了内疚当时却无奈更无辜。
医疗事故。医院赔了不少的款我被免去了主治医生扣了奖金,更不要说原本要得的市先进和“三八”红旗手。整个过程把我弄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心力憔悴魂不守舍颜面扫地。我不得不写申请要求离开产科。我只能找个角落背着人悄悄地哭泣。
离开产科我被安排到妇科上班,妇科成天看病屄。解花雨终于把那个“屄”字说了出来。她事先想好的在东方红日医生面前看绝不说出那个字,可她还是憋不住了脱口而出。像水渠突然被疏通,她感到述说语言的畅快。她抬头看了看东方医生,他还像小学生那样专心倾听。她继续述说。我开始失眠,心烦气躁,食欲大减,一个月瘦下十多斤。我一张嘴吃饭就恶心,那病屄的骚臭似空穴来风迎面扑来。
我躲着不愿上班我逃避形形色色的病屄,但我又不能不去上班。我跟同事换班把白班换成夜班,别人不愿值的夜班,我统统包揽。因为夜里只有急诊没有妇科。我跟别人换班的预约都排到了年尾。
我像猫头鹰一样白天窝在巢窠里昏睡,夜里去寻食。我不仅愿值夜班而且愿值大夜班,人稀事少。
我已说过我不愿来桃花塘的,十二分地不愿意。但我又必须来这儿。我希望我的病早点好,我不能讳疾忌医。医生说桃花塘的治疗环境最适宜我身体的康复。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我哪儿都不愿去,只愿呆在家里。上班?千万别说上班,拜托。我一听上班两字心就往嗓子眼提,添堵。我就愿呆在家里赖在床上把门反锁紧闭窗户,再拉上厚厚的窗帘。说是躺在床上睡觉其实我睡不着。强烈的光线切割窗棱沿缝隙挤射进屋来,我能看见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四处飞扬。我浑身躁热,舌感迟钝。连续几天睡不着,然后是很长时间睡不着,失眠严重地困扰着我。我开始偷服安定片。服完就把药瓶藏起来不让丈夫卫军智看到。
到底还是被卫军智发现了。他陪我去看医生。吃了一段时间的药也不见好转。我的两眼像装上毛玻璃看天永远灰蒙蒙乌云罩顶,太阳像蛋黄人脸像月亮,这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况叫我十分惧怕。我觉得我的脑袋出了毛病。
什么毛病?毛病出在哪?解花雨不敢往深处想。解花雨自己是学医的,她懂。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变成了一座废弃的军火库,乱七八糟的枪炮子弹散落一地,锈蚀得厉害,红的铁锈黑的火药绿的铜绿依稀可辨。
我得打住,到吃药时间了。解花雨说。倒水吃药吧,东方红日医生说。解花雨接过护士送来的药。
(二)青娥是谁
桃花塘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地方,远离市区环境优美鸟语花香。隔窗可望见一池塘一花圃一假山,三两株桃树上残存着零星的花朵儿。有一老妇在修整花圃,她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在剪冬青树。细听,这老妇在唱歌,唱“北风那个吹”。待到她转过身朝这边走来时,解花雨发现那老妇衣服扣子扣错了,一边高一边低,真逗。解花雨想笑可没笑不出来,她发现自己的嘴角像把铁弓,拉不动。
解花雨住一单间,有陪床,她深谙医生的安排。这样她就可以与丈夫在此过夜,在远离尘嚣的一隅放下工作放下领导放下同事放下朋友放下琐碎放下颜面放下“三八”红旗手,忘却烦恼忘却摞在头上脸上肩上背上的重压忘却手术台忘却鲜血忘却病厌,拥在自己的男人怀里呼吸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特殊的气息慢慢入眠,眠到肉体的深处。
但解花雨对做爱就是提不起兴趣,找不到感觉。由此她怀疑她曾经是否真正爱过睡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
在桃花塘做开放治疗跟普通医院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少了一般医院浓烈的来苏味,感觉上更休闲些。大家可以聊天打牌听音乐打球散步。解花雨学会了打跑牌而且着迷。
牌局一开,所有烦心的事就被赶到一边去。解花雨感激那些五颜六色的扑克牌和变化无穷组合无尽妙趣横生的牌局给她短暂的忘却,忘却桃花塘之外的纷扰世界。青娥的牌技最高桃婆的手气最好穆姐的牌运最稳,解花雨不会,跟她们学。有时手气好的输给牌技高的有时牌技高的输给牌运好的。她们对解花雨很宽容说怎么输都没关系怎么惨都不要紧,按她们的话来说解花雨可尽情输,输得不负责任。但人是输不起的动物,解花雨渴望赢,否则太刺激面子。解花雨是好面子的人,学了几轮,水平直线上升。最后输得多的是桃婆。
桃婆输了大家就罚她唱歌。她唱的多是50年代的流行歌曲,“红梅花儿开”她唱得有板有眼有情有韵,得意忘形处每每显出孤芳自赏的神态。穆姐要她唱“北风吹”,她却端腔拿调摆架子:“北风吹”不能唱,那是我的保留曲目。那个在花圃唱北风吹的老妪,我在牌桌上才看清楚她的面容。她的皱纹从眼角渔网似的撒向整张脸,花白的头发,脱落了一颗门牙说话有点漏风,唱起歌来有些囫囵吞枣。只有她的鼻子挺直精致仿佛在诉说它曾经有过的美丽和玲珑。她是桃花塘的常住人口,她没有亲人没有家,桃花塘是她的家医生病友是她的亲人。她是60年代末住进来的,属桃花塘的元老辈。她把桃花塘当成自己真正的家,她什么都管什么都干在她力所能及的范畴。桃婆热心肠人缘好乐于助人,帮病人打饭帮食堂洗碗帮医院扫地帮医生绞棉签帮花工照顾花圃,从不懈怠不求回报,她把这些看成理所当然。只是人们喜欢逗她,桃婆你的衣服扣子扣错了,左高右低,她就马上低头看,解扣子再扣,待她忙乎了一阵人们又笑开了,桃婆的衣服扣子还是错的,只是变成了右高左低。大家哄笑。桃婆是大家的开心果。桃婆看到大家笑她也跟着笑。在解花雨的记忆里那是她初到桃花塘时难得看到的快乐光景。可解花雨仍笑不出来,她眉间像锁了把锈锁,怎么打也打不开。
青娥是婊子,解花雨不知道。
青娥说她们在外面打牌总来钱,不来钱谁干?不来钱鸡巴都没瘾。青娥说话满口带脏字,但青娥的长相并不显脏。白白净净的皮肤干干净净的脸子,鹅颈蛇行。只是双眉纹得过于细长,看上去有点拖泥带水,左耳入鬓处有块指头大小的胎记,远看像没洗干净的污渍。青娥有硕大的奶波,大得与身材不很相称。解花雨怀疑有假做过隆胸手术,可穆姐说是真的,说卖×的婊子的奶千人摸万人咂哪有不大的道理。
穆姐不知是从哪听来的关于青娥做婊子的事。
青娥的悲剧就在于此,穆姐说,别人干那行丁是丁卯是卯,先拿钱后做生意按时计酬多劳加酬一次付清,事毕交割干净从不拖泥带水,偶尔异地相见也形同陌路。青娥却不然,这也许与她出道较晚有关或许是她性格智力使然。她爱笑嘴甜眼眸水媚招男人喜欢。她拖泥带水的做派令她们同行姐妹侧目,找她的回头客比别人多,客多时生意好倒没什么,若生意难做时她们就会出现争客的现象,她经常遭到姐妹们的围攻。她就像斗鸡似的柳眉倒竖怒发冲冠破口大骂大打出手。
青娥致命的不是与姐妹们的矛盾,她致命的是跟那些男人玩真格的。她好不容易看上了嫖客中的一位,那男人出手大方对她信誓旦旦,她一门心思想嫁给他远走高飞结束漂泊的做鸡生涯。青娥做婊子后去过全国许多城市,她们成群结队由鸨母领着像候鸟一样随风逐水迁徙,飞遍了大江南北。她真心爱上了那男人,这对于她们干那行的是最大的忌讳。她不是不懂,她是身不由己情不能自拔。她栽了,栽得很惨。所有的人都笑她讥讽她对她白眼包括她爱的那个男人,她受不了这些,她疯了。她不吃不喝两眼发直她泪流满面见人就骂见人要打,把她们行当里不能说的统统骂将出来。人们除去听见了青娥的委屈和愤怒还听出了鸨母的盘剥和婊客的无耻,也知道了婊子浑身上下标着不同价码。
解花雨听得脑袋像丧钟一样嗡嗡鸣响。穆姐说:活该,谁叫她做婊子。说完还朝地上吐口水,好像嘴里有什么不洁之物,她连吐几口才停住话匣。在解花雨的观念里人身体的各部分器官都是一样的重要平等,它们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没有区别,怎么到那种女人身上就分出个三六九等来?谁比谁贵谁比谁贱谁比谁高谁比谁低,是她闻所未闻的新奇。
世上许多男女之事往往在初次谋面时就定了的。青娥第一次轻睨刘厨子,眼波只轻轻一横,刘厨子就知道他一定会跟那女人有故事。
那一天刘厨子跟一叫唐瞎说的厨子吹牛说他的眼力比秤还准,五十斤之内不差半斤百斤之内不差八两百斤之外不差半斤加八两。唐瞎说不信说打赌。赌什么刘厨子说,赌一瓶五粮液唐瞎说说,口气老大。再加一包红塔山刘厨子说,红塔山就红塔山唐瞎说说。说罢唐瞎说真的从厨房拿出一把大秤。那是一个初夏季傍晚,散步纳凉的人很多便围过来看热闹,青蛾也夹在众人当中。人多自然增添了两厨子打赌的干劲。称什么唐瞎说问,随你便刘厨子答,唐瞎说往草坪扫一眼看到废弃在地上半爿石磨说称石磨。刘厨子朝石磨走过去狠盯了石磨几眼又绕石磨一周后报出了重量。唐瞎说和几个大汉用麻绳系了上秤一称果真准误差在八两之内。第一轮唐瞎说输了,众人的赞扬声不绝于耳,刘厨子很得意,环视四围的人群点头致谢。就在这环视的刹那刘厨子看到了人群中的青蛾,他觉得这女子好艳。看热闹人情绪高涨。称什么刘厨子问。称狗,唐瞎说答。他瞥见挤在人裤裆下看热闹的柴狗。那狗说也奇怪懂人话似的乖乖跳进一个大箩筐圈伏在筐底任人去称。刘厨子很快报出了斤两,误差不过半斤,众人哗然。赞叹褒扬声连成一片。唐瞎说有点急,最后说称我。刘厨子说事不过三。五打三胜,唐瞎说。这一出口就注定他输定。唐瞎说跟刘厨子一个门里进一个门里出一个锅里炒菜一个缸里盛饭使同一根扁担捏同一把菜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莫说唐厨子的肉和骨头他早抓巴抓巴出斤两,就是加上毛利水货他也能一口叫出个八九不离十。刘厨子故意沉住气看唐瞎说称猪一样的手脚吊在秤钩上,狼狈之状叫他窃笑。一百六十几斤的汉子刘厨子报出的重量误差刚好一斤三两,半斤加八两,厉害。唐瞎说不仅输了酒和烟而且输尽颜面,背地里气憋放出话来:撑饱了也不过是半斤八两,有什么了不起,叫我唐瞎说我叫他刘半斤。事后竟有好事者编排此事说来说去说顺溜了口:两个厨子,秤杆秤砣,一个半斤,一个瞎说;两个厨子,鼎锅钯锅,一个冒烟,一个乐呵。
刘厨子不在乎得了刘半斤这个绰号,他在乎人群中那个叫青娥的女子。
一群人围在大门口看一疯女人满地里去追一个小男孩。那疯女人叫水妹。
水妹的故事因她病的复发而被人们再度提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她是村支书的小女,瞧她细皮嫩肉的哪像下过田种过地干农活的女人。桃婆消息最是灵通她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讲起来有鼻子有眼。只是她讲起来总喜欢带上自己的观点和评论。她说水妹错就错在不管男人钱。这年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这是桃婆夹进的一句时髦评论。桃婆讲起话来很认真,额上的皱纹就阡陌样纵横。许是嘴里的牙已不周全说话又过于专注,腮帮子往里凹陷,鼻翼处的法令线便刻出一张核桃样的嘴来。她上唇略阔覆盖下嘴唇便有盈余的感觉,让人想到北方的饺子边,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时就更像沸水煮饺子了。
水妹的男人是肉联厂的厂长,听说赚的钱像树上叶子那么多。桃婆边说边甩出一把拖拉机,桃婆的脸上呈现出少有的喜悦,她手里只剩一张牌,她眨巴着眼,等待胜利。打牌并不影响她叙说故事,就像看电视不耽搁吃饭嗑瓜子不影响听戏一样,反而使看电视听戏的情绪盎然神爽。桃婆说水妹的男人背着她偷偷地在外面包养女人。穆姐接嘴说这事现在多得很,少见多怪见多不怪。青蛾一直不插嘴,这女人鬼样精灵趁别人说话不注意时用眼偷瞥桃婆手里的牌,压着打。桃婆说话先眨眼,她的眼睑像幕布,眨吧眨吧拉开才说。
“她男人外面包养的女人听说是个大学生?”
“大学生也是女人,哪个女人不爱钱。”穆姐说。
青娥接嘴说“钱,谁不爱!除非傻子。”
“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穆大姐说。
桃婆眨吧眨吧眼说,“我看那女大学生还不如当年的白毛女。”
穆大姐说:“啥年头了,老黄历。”瞅着桃婆,也压着牌出。
“不知白毛女活到现在是否愿意嫁给黄世仁?”解花雨说,摔一串拖拉机。
“不愿。”桃婆说。
“难说。”穆姐说。
“永远不会。”桃婆说。
“黄世仁是谁?”青娥问。
“黄世仁是大款,有钱有地有金有银。”穆姐说。话与牌一齐往桌上砸。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解花雨摔出最后一张牌,掷牌有声,她又打了第一。看来解花雨不仅手气好而且牌技确实在突飞猛进。
过了几日,青娥专门问解花雨黄世仁的事。解花雨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蒜,青蛾说白毛女还听说过黄世仁就不大清楚了,她说她只读了三年小学。
桃婆的理念定格在白毛女时代,她青春的花朵开放在白毛女时代。白毛女似的人生观白毛女似的爱情观白毛女似的金钱观影响她的性格形成并规划她生命历程。穆姐说桃婆年轻时是铁路上搞文工团的,演白毛女出了名,嫁给文工团团长。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造反派头子把她丈夫关进牛棚不明不白地给整死了,又想要霸占桃婆做老婆。桃婆不从,造反派们就千方百计折磨她,批她斗她拿她游行给她剃阴阳头挂破鞋往她脸上泼粪水,桃婆最后疯了,疯得不成样子。癫子院一住就是三十年。当她的病好到可以出院的程度她家已没有人来接她了,她没有地方可去,她只能继续呆在精神病院里,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桃花塘福利院是她永远的家。
解花雨很难在桃婆身上看出她当年的风韵,她的美丽已荡然无存。只是人们聚在一起聊天吃饭晒太阳时会有人起她的哄:桃婆唱个“北风吹”来听听。桃婆有时也真唱,唱得大家开心地笑。这也是大伙更喜欢她的原因。
解花雨听过两次“北风吹”,桃婆唱得真不赖,尤其是拖腔拖得很到位,当年那个美丽无边风月无限的白毛女遍地复活在隐隐约约的依呀声里。
往细里看青娥确实很有婊子的做派。她涂脂抹粉染发美甲穿紧身衣屐高帮靴喷浓郁的香水,重要的不是这些元素,而是她对这些元素的整合出的效果。她的粉比常人涂得白她的妆上得妖冶,她眉吊睛乌嘴唇亮紫,冷艳的色泽赫目得像朵蓝色妖姬斜插在花店的玻璃瓶里标显异类。青娥每每如此装扮时大家就知道外面有男人来探视。天冷了也不管天冷到何种程度她衣服永远不超过三层,文胸紧身衣及外套。她把貂皮大衣直接裹在低胸镂空的内衣上。她的内衣都很性感,似乎随时除下大衣就可上床。她的衣饰永远缺乏季节过渡,就像夏日里看雪山只有冷热两极。
在穆姐眼里青娥是个善变的狐狸精是到处勾引公鸡踩飞的坏女人。她的言辞明显地流露出对青娥的愤恨和蔑视,但这种愤恨和蔑视又不敢大胆公开化。穆姐在背地里议论青娥,把一件件包裹着她猜测和想象的事件悄悄传播给大家。说昨天夜里有个长得很帅气的男人来看她说大前天有个老头来送吃的给她,她说是她的表哥表舅,一派胡言乱语,都是她的嫖客。年轻的是搞公安的送了一种像苹果却不叫苹果的水果,说是外国产的。这骚娘们还真有手腕,公安局的人她也敢惹,公安局不是专门抓她们这样的人吗?不简单。穆姐说话嘴角歪斜,听起来有点走调变形。她是个老处女,一身说不清道不明的病。穆姐又说上午有一女人来看青娥,一看行头打扮就知道是个“鸡”。听说鸡们总好结拜姐妹。
青娥父母是农民,穷得叫青娥羞于提及。她不让父母来医院看她,说太花钱。来回路费及城里的吃住都很贵。她写了一封信回去说她在医院很好,医生已把她从铁门里安排到铁门外做开放治疗。不用为她担心。同村的姐妹常来看她。她的病好得很快,医生说不久就可出院。
毕竟是医院青娥与刘厨子的来往未免要偷偷摸摸遮人耳目。刘厨子除了摸青娥的奶以外他还摸青娥其他地方。刘厨子把门拴上,让柴狗给他们看门。柴狗是刘厨子几年前捡来的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受了伤刘厨子给它疗伤,伤好了那狗就把桃花塘食堂当成自己的家把刘厨子当成自己的主人。刘厨子对柴狗也真不薄,有好吃的好喝的刘厨子总掂记着柴狗,就是在外吃饭,他也总把吃剩的菜、骨头带回家让柴狗分享。主人一吃饭,柴狗就耐心地陪在主人的身边,距离总是不远不近恰到好处地蹲出一个优美的标准的姿势,后腿踞地前脚直撑着身子,微仰着头用温柔和乞怜的目光注视着主人的一举一动。刘厨子每次都牙下留情从嘴里吐出的骨头总连着或多或少的肉,刘厨子最多吃八成肉,留二成给柴狗。刘厨子的女人早几年前就去世了。柴狗见过那女人貌粗而心慈,粗手粗脚做起事来雷厉风行,柴狗老远就能分辨出她的脚步声和气味。那女人惨死于蛇毒。柴狗知道刘厨子很久没搞女人那地方硬憋得难受。它曾经好多次看到刘厨子夜里躺在床上用手玩那地方,刘厨子并不回避柴狗。柴狗熟悉那气味。那是一种独特的气味,那气味能使柴狗浑身的毛像带电一样哆嗦起来。那种黏稠碱性很浓的气味使空气变得潮湿而凝重,它知道主人那地方难受。它坐在床下温柔地看着主人,眼不眨耳不耷翘起尾巴旗样摇摆。可刘厨子不理会柴狗,他把电视开得大大声,他不停地调换频道,搜索屏幕上最妖媚可心的女人。刘厨子用遥控锁定环球小姐比赛,这娘们真靓奶子真翘皮肤真白,刘厨子喜欢看皮肤白洁的女人,嫩藕一样叫人垂涎。外国娘们真敢露大半个奶在外面,尖尖的奶头也在薄如蝉翼的披纱里随波起伏一挺一挺的,看得极为分明。这不是诱惑是什么?这不是卖骚是什么?这不是黄色是什么?这跟窑子里婊子有何区别,我操你×。刘厨子越看越兴奋越看越激昂,连柴狗都能看见刘厨子眼睛里迷散着欲望的光亮。也许那次刘厨子发出的气味相当有黏性和磁力,柴狗跳上了主人的床,偎在主人身边。它先用前腿碰碰主人再把身子往主人身上靠然后把头低蜷在主人腋下最后四脚朝天把两排奶摆在主人的眼皮底下。刘厨子正想喝斥这条不知趣瞎凑热闹的母狗。但他立刻看出了柴狗在跟他耍嗲。刘厨子口里骂了一句你这个骚娘们投胎来的狗,就拿手去抓摸它的奶。一边摸一边还在看电视。柴狗不知道主人是在骂它还是骂电视里的女人,也许两者他都骂他都想干。
屏幕上的佳丽穿着泳装在表演,爽,若脱光脱得一丝不挂会更爽,刘厨子想。他盯着屏幕看修长的腿修长的发修长的胳膊修长的颈,水蛇腰东瓜奶南瓜臀泥鳅眉,刘厨子奇怪自己看着看着怎么把厨房里吃的东西全安在这千娇百媚的美女身上了。真她妈的想啃了她们,把这些骚娘们拿来下酒才过瘾。他爱酒酗酒瘾癖他家里摆着大大小小酒坛和酒瓶,有玻璃的有陶瓷的有瓦罐的还有竹筒的,里面装着自制的各种酒。虎骨熊胆长虫蛤蚧人参海马鹿茸枸杞黄芪当归党参天麻,他常喝他自制的多鞭宝。里面泡有马鞭牛鞭狗鞭猪鞭羊鞭驴鞭骡鞭骆驼鞭,除骆驼鞭难得一点外,其他的鞭并不难得。柴狗不喜欢主人喝多鞭酒,那酒残留在骨头上的气味异常腥膻,它喜欢主人喝人参鹿茸黄芪当归之类的药酒甘醇清醴又养护身体,留在舌尖麻酥刺激。
刘厨子拿出一碗好吃的猪排给柴狗,柴狗懂得刘厨子的意思是叫它在门口望哨放风。柴狗老老实实趴在门口啃骨头,吃饱抬头看房旁边一口高大的锅炉。柴狗能望见炉塘内熊熊燃烧的火苗鼠样飞蹿。主人在房里抱那个叫青娥的女人摸她的大奶团子。主人现在不给柴狗上床,睡主人的被窝那是过去的事。现在那女人睡主人的被窝,主人的被窝真暖和。柴狗放开肚皮饕餮完碗里排骨蜷起身子伏在门前的石墩上半闭着眼睛打盹,耳朵贴近地面监视远处的动静。
青娥的饭碗长在奶团子上,刘厨子一摸就出来了。青娥不让刘厨子摸别的地方,说摸其他地方就要替她交医药费,刘厨子哪容青娥哕唆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拿嘴去堵青娥的嘴用唇吮她的唇用舌搅她的舌,火急火燎地掀她的衣服把她压倒在床。
柴狗夹着尾巴在啃一大骨啃得涎水直流,在柴狗的记忆里那样的饱餐美食只有过年时它才有机会享用。青娥给柴狗带来吃运,柴狗知道,远远看见青娥就竖起尾巴使劲摇,摇得像风吹杨柳样舒展。
完事,开门。青娥水着眼睛瞅刘厨子,笑着依袅而去。望着青娥远走的背影,刘厨子脸上显现一种坏样的痞笑,嘴角一高一低的斜拉着,他手里拿着把拔子在拔胡子,刘厨子长一脸络腮胡猪毛一样浓密。他拔下巴胡茬时两唇微闭绷紧拉长下颌,眼睛无物那神情与他白日里拔鸭毛的状态无异。他拔了一会停下来用嘴吹镊子上沾着的毛,他目光盯着青娥远去的背影朝地上吐一口痰,砸出话来:狐狸精生的婊子。
柴狗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帮着造势,朝青娥背影吠汪汪汪。翻译过来是:臭婊子。
(三)解花雨在述说
我怀疑我的婚姻出了问题。
我只是凭女人的直觉我找不出证据也说不出理由又不便张扬。东方红日带着他手下医生早晨来查房问我昨夜睡眠是否好,我不敢说真话。我不能告诉他我昨夜睡得很糟糕,糟糕透顶,这不合适。我还能把持住自己相信很快能自我调节过来。失眠已是家常便饭没什么。我担心偶尔的一次特别会增加医生的错误判断的几率,由此把偶然当成必然,加大药量或者添加新药。我是学医的我懂得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是多么大。
卫军智到桃花塘来看我有点避着我到厕所接听手机,我还嗅到他衣服上似乎有女人的香水味,尽管这种香气很淡很弱很隐晦近乎若有若无的状态,但我还是察觉到他的异常。他还故意把厕所的水冲得哗哗响。问他,他总敷衍说领导有事找他去办。若再细问他必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嫌你哕唆。他说他忙,很多应酬。得陪领导去吃饭喝酒唱歌桑拿足浴。卫军智有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他的能说会道有目共睹,天上的鸟他能哄到树上,树上的鸟他能哄到地下,地上的鸟他能哄进箩筐。其实卫军智干的就是“哄”机上天“哄”机下地的事。他有一颗聪明机灵的脑袋,好出鬼点子,事又做得大方漂亮,是领导栽培的对象。他嘴甜走到哪身边总不缺美女,这我婚前就知道。我是舍了身家性命冲破重围披荆斩棘才取得胜利的。我珍视这来之不易的果实,处处呵护我来之不易的婚姻。可卫军智总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样子。每天瞧他穿西装结领带打摩丝,醋意就莫名地上来。我只能忍,一忍就好几年。机场的空姐都是百里挑一的美女我能不吃醋。后来我的醋吃得越来越多吃得有板有眼有根有据了。
我理解男人的雄心壮志理解卫军智想往上晋升地勤部第一把交椅的动机和决心。有人劝我生孩子来加固婚姻堡垒。有了孩子你就不会东想西想怀疑来怀疑去。话是这么说,可我就是怀不上。我和卫军智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大毛病,只是一些指数低了些但仍属正常范围。也许是排卵期没算准也许是精力不足气不济也许是其他原因不得而知。气血不调是中医的观念,有人介绍我去看中医,我是对中医有些偏见的。但我还是吃了一段时间的中药结果仍不见动静,也就扔了药罐不去答理了。我是妇产科医生一天手术下来骨头缝里都累,有时看到产妇生产时痛苦状,就有点害怕而庆幸自己没怀上。
住进桃花塘一星期后,东方红日主任给我改服氟西汀。这药厉害,吃了睡得死沉枕头上口水都睡出一大滩。胃明显有饥饿感,还没到开饭时间我就拿碗在食堂门口转悠。
柴狗趴在食堂的墙角根啃骨头,啃得很专心,太阳光照着它黄色毛看起来犹如黄色绸缎一样有质感。看柴狗啃骨头于我是种折磨。那是一块连着不少肉的猪脚,黄爽的猪皮酱着无限的光泽。这对我空空的胃囊打击太大。我仿佛看到我的胃囊像只干瘪皱巴的布袋里面流出死绿的胃酸。柴狗双爪捧着送到嘴下,柴狗嘴长牙尖,它睁着眼可并不看东西,眼里空无一物,只歪着头啃骨头啃得津津有味。我闻到了肉香,这肉香沿鼻孔飘进我的口腔浸染舌根分泌出唾液,唾液顺着食管往胃里爬,爬成一把锋利的刀在一刀一到剐我的胃。我朝柴狗踢去一颗石子,柴狗受了惊叼着骨头逃离。
我第一次感到了胃的贪婪,吃得再多对它都无济于事。它像漏沙计时器,看起来满满的一罐可用不了多久就会统统漏掉滴沙不剩。新一轮对胃的折磨再次宣布开始。
晚饭我吃了双份,吃完我就上床睡觉,头一着枕我就胡思乱想桃花塘外面的事,先想工作再想卫军智想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我起身打他手机,盲音,再拨号,回答是对不起你拨打的手机已关机。我再往家里打电话无人接听,我急忙拿出电话本查卫军智玩得好的几个狗肉,把电话拨过去,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但他们都一律在挂断电话之前不忘安慰我几句。他去干什么去了呢?喝酒唱歌跳舞桑拿陪领导交朋友应酬但无论如何这其间少不了女人,这些声色场所哪一样少得了女人的参与?何况她们妖冶迷人。我猜那些女人肯定有米娜那样的姿色。米娜是谁?米娜是位美丽的空姐是卫军智曾经追求过的对象。追求米娜的人多着呢,卫军智没追上。后来米娜远嫁到新加坡做富商的阔太太去了。
我不敢去臆想卫军智跟那些女人一起吃喝玩乐的细节,比如说他们喝酒调情黄段子酒令打情骂俏,比如昏暗的舞池中的搂搂抱抱,比如桑拿小姐,这都叫人无法容忍。我躺在床上睡不着,醋意折磨着我的脑袋最终折磨我的胃。
如果说我的胃是一台漏沙计时器的话,它漏出的沙全部灌进了我的脑袋。我的脑袋盛得满满的膨胀得厉害而我的胃空得难受。
夜里我又发觉我的胃变成了空皮囊,且有锥子在里面乱扎,扎成竹筛的模样。我饿得抱头鼠窜眼冒金星,我说得一点不夸张,否则我就不会半夜三更打小卖部的门板求老板卖方便面给我,更不会饿昏了头脑闯进食堂偷食。
如果有可能我是永远不会把自己看到的事说出来。可东方医生每次反复告诫我不要把话藏在心里,不要有什么顾虑,想说什么就尽管说,不要把话憋在心里,话憋在心里像癌细胞会扩散顺着血液流到身体的各个角落,然后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摇撼你整个身躯和心灵。我害怕癌细胞害怕饥饿的胃的折磨。首先我要申明我偷食是没有任何预谋是纯偶然属突发事件。如果有人我愿付钱,付多少也愿意,可半夜三更我付钱给谁?别说人连鬼影都找不到。我急着上厕所拉肚子,拉完我突然感到胃像失水的皮囊皱巴巴空荡荡,饥饿如烈日炙烤着我的肉体。食堂的大门外亮着盏尿黄的灯犯困似的哈欠连天。我丝毫都不理会路灯的倦意和寂寞,我的整个大脑都被食物的诱惑所占据,那是一种鬼蛊似的引诱它超出了我抵御的极限。我沿墙根绕到后门,后门有两扇小门一扇紧闭一扇虚掩,推门而入,一股集体食堂特有的饭食气味丝丝钻入鼻孔。那股气味充盈在食堂整个空间弥散在各个角落,飘荡在饭厅的虚空中凝结成带状白雾悬浮在半空中若明若暗若隐若现。朦胧昏沉的光线模糊了桌椅与墙壁界线使得饭厅显得比白天空旷静谧。我先试了试把头伸进打饭的窗口,以我妇产科医生的经验只要头进得去的地方整个身子就进得去HMLPyy7X1nFMKZ0QTlNe1A==。我费了不少劲从窗口爬进厨房,我脑袋一片空白没有思维只有吃的欲望。饥饿是头野兽在我躯体乱撞。我凭着奇异的嗅觉和感觉很快地找到了藏肉的地方。我现在已无法述说当时偷食的疯狂,那种不可理喻的疯狂叫我汗颜。我想叙述的不是偷食而是比偷食更令我疑惑不解的东西。吃饱肚子我照原路爬窗出来,就在脚触地的刹那,我看见一只银狐横穿饭厅飘然而过。我之所以断定它是狐狸而不是狗是因为它不仅有娇美的身材让我看到了一双闪着绿光的狐狸眼睛。我忘了害怕跟了出去,我看它往锅炉后面跑去。我追到刘厨子的屋檐下我看见他屋里好像有些光亮,我想拍门叫人来捉狐狸。靠近门我听见屋里有声音传出。那是一种奇怪的声音,稀稀唆唆呜呜咽咽。我绕至后窗爬到一处水泥墩才看到了屋内情况。
那夜月色很好,如水的光亮从高空倾泻下来,屋里并没有灯光才知道先前看见的是越过窗棱的月光。
我惊愕了。我看到两只狐狸,一红一白在刘厨子的床上做爱。
我吓得魂飞魄散,疑似见鬼。我胡言乱语,我病倒了。
(四)柴狗汪汪汪
青娥跟刘厨子的事进行得很隐蔽,无人知晓,除了柴狗。柴狗再也不对青娥汪汪洋乱叫,而是举起尾巴左右摇晃殷勤讨好。柴狗通人性,它知道主人刘半斤是它的救命恩人重生父母,如果不是刘半斤反对坚持把它养下来,它早成了唐瞎说的刀下肉下酒菜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人话,柴狗也懂。刘半斤想那婊子女人想得厉害主人裤裆里那东西难受,它也懂。主人愁它忧主人喜它乐。它高兴的时候和忧愁的时候发出的叫声是不同的,它愤怒的时候委屈的时候无奈的时候得意撒娇的时候的叫声都各各不同。它怪刘半斤对那婆娘太好太细心太委曲求全,其实女人那套鬼把戏它都懂,它也会媚笑它也会柔情它也会发嗲。柴狗蜷伏在主人的脚下,发出啃啃叽叽的呜呜声,它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主人的脚板,舔得刘半斤钻心的痒痒。柴狗想这不算什么如果主人愿意扒下裤子它愿意舔主人的腚眼,那婊子做得到吗?
刘厨子又在看电视里的美女唱歌跳舞做游戏。她们发出的声音很芬芳令人陶醉。柴狗想如果它是个漂亮的女人就好了,那么主人就看它而不看那婊子想它而不想那婊子抱它睡觉而不抱那婊子。那婊子要钱而它不要,它是真心对主人好而她是装模作样。每次柴狗替他们放风它都垂头丧气眼里汪着忧虑的光,柴狗无奈在墙角徘徊,它在门缝隙里偷窥,屋里的一举一动柴狗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它的听觉十分敏锐,门反锁声窗栓声衣服的稀唆声亲嘴声肌肤碰撞声舌尖品咂声喘气声呻吟声床板的挤压声柴狗听得真真切切,它羡慕死青娥那婊子了。
春天到了,田野里开满了油菜花和草籽花,金灿灿紫莹莹铺盖大地像天边坠落的云霞。柴狗越过桃花塘精神病院的围墙站在一个坡地的桃树根下拉尿,它半提一条后腿虚在空中,肚皮上两排粉红的乳头樱桃小嘴似的凸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酿造花粉的甜香,柴狗竖起耳朵让风把远处的信息波灌入它的耳膜同时也把它的信息传导去远处。它边走边嗅它嗅出风中有一种特殊东西,它的大脑接收到了这种信息,它向山那边疾走。
柴狗进入了发情期,它的嗅觉变得深邃而敏感。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它不顾一切翻山越岭克服重重障碍朝着认定的目标进发。它跨过几条沟翻越几道梁穿越一段峡谷,它来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此处山峦叠翠飞瀑流泉湖光山色遍地鲜花,柴狗走近水滨把头伸向碧绿的水面,它看到一张美丽的脸庞。那是一张青春四溢潮红娇媚的狗脸,清澈的眼眸里射出明媚的温情。融融温情里不时闪烁渴望的影子。它饮完水,选了处开满鲜花的草地卧倒,温暖的阳光从密密的松针丛里射下来像竖琴的琴弦只等风神花仙来弹奏。柴狗的皮毛在阳光下金子般闪光,抬头向西面的原野张望,它再一次竖起它耳朵静静地听,它知道很快它的情侣就会赶到。
向柴狗奔跑过来的是一只朝气蓬勃的黑狗,它体魄健美身姿矫健它迎着阳光奔腾身上的毛色光亮如漆像一匹黑缎在阳光下发出璀璨的光芒。它们像久别的情人激情拥抱互诉衷肠,它们在草地上打滚尽情撒欢,它们的爱从它们的身体里流出来自然而欢畅。它们立在阳光里交配,太阳照着它们。
晚霞把大地涂得血红,远瞰村庄在炊烟与晚霞的包裹中坟茔般矮小。黑狗告诉柴狗它住山下的那个村庄,那夜黑狗把柴狗带回它住的家。
刘厨子两天没见柴狗回家心里有点着急到处去找四下打听也没有柴狗的踪影和消息。青娥说不就是只狗吗,瞧你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想做爱就算了反正我今天不想要你的钱。青娥起身整衣欲下床,刘厨子一下将她拦腰抱住用身体把她压住,心肝宝贝地叫唤。“谁说我不想做,我想得发疯我想得发狂,我天天都想。”青娥说:“你这喂不饱的馋猫。”刘厨子说:“嫁给我吧,我爱你,我要你。”刘厨子像地里挨了鞭笞的牛拚命往前拉犁。
青娥她被刘厨子的激情所鼓荡被他坚如磐石的爱所碾碎,碎成欢快的呻吟声。
在青娥的耳里“爱”是廉价的而“娶”这个字却千金难买。她原本是想好好嫁人的可那个灯红酒绿的城市不吸纳她不让她好好嫁,城市生活抛弃了她把她打进社会底层,让她想嫁不能嫁,破灭她做新娘的梦想。她好恨但她不知道去恨谁,她恨自己命苦恨自己没文化恨自己出生在偏远贫困的农村她还恨自己是女人恨自己没钱。女人命苦女人命薄女人命难,自己像泡沫一样漂浮在城市的水面任意堆积任意肮脏。没有人尊重她们没有人同情她们没有人怜悯她们没有人体恤她们没有人呵护她们更无人宠爱她们。宠爱是城市女人的奢侈品,离她们遥不可及,她们只能为生存而斗争。生存是现实的一日三餐是口中饭身上衣,生存是残酷的不是你生就是我死。打工的经历是青娥认识到城市生存竞争的血腥认识到金钱的重要和威力。钱是你爹钱是你妈,钱比你亲爹还爹钱比你亲妈还妈。她们被卷进钱的漩涡为了钱她们毫不在乎。她们什么都没有除了自己的青春和躯体。最后连青春和躯体也不属于自己的了。她们的青春和躯体统统被钱绞杀。
青娥闭着眼睛喊了阵哎约,刘厨子更兴奋,看青蛾在他身下舞蹈,他把她抱得更紧,要青蛾答应嫁给他。青蛾说不想嫁其实不能嫁。刘厨子问原因,青蛾不答只摇头。“是我不好?”青娥摇头,“担心你的病?”青娥摇头,“有男朋友了?”青娥还是摇头。刘厨子看青娥眼里淌下了泪水慌了手脚,忙用嘴去吮吸。
每次刘厨子都要准备很多美食来补充做爱所消耗的能量。刘厨子从盘里撕下一只酱烧鹅腿给青蛾哄她别哭,说哭坏了美丽的眼睛叫人心疼。刘厨子干脆把盘子放在腿上盘腿而坐青蛾半裸着身子斜依在刘厨子的怀里,他们欢快而食,不大一会儿将一只肥硕的烧鹅分食殆尽。
烧鹅的香味扑面而来,柴狗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能捕捉到。那缕肉香像一剂强心针令柴狗精神倍增,它坚强地跑起来穿行在烧鹅的醚香中。柴狗受伤了,跑起来一瘸一拐失去了平衡。它强忍着它想念它的主人刘厨子了,它想念刘厨子平时对它的种种好来,想念桃花塘那个温暖的家想念桃花塘人们对它的友善想念桃花塘的美食和刘厨子对它的关爱。它想主人几天不见它一定焦急,主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不知好歹忘恩负义。忠义非你们人类专有我们狗类也懂。王庄的人真可恶,他们无聊自私猥琐狭隘他们凶残暴虐无耻,他们不配穿着整齐华丽的衣饰他们夸夸其谈虚情假意去掩饰丑恶的灵魂。他们对我围追堵截无所不用其极,他们用他们引以为荣的人类集体智慧来对付我这个手无寸铁四肢爬行的狗。我险些命丧黄泉,如果不是黑狗英勇奋战替我拚命杀出一条血路,我是回不了桃花塘了我是见不到我的主人了。他们用石块砸伤我的左眼他们用木棍击伤我臀他们用铁棍打伤我的右腿,我做错什么了?我只不过是爱上了他村庄的一条黑狗?如此而已。我与他们无怨无仇他们为何要置我于死地?难道爱有罪?难道狗类不配有爱?难道狗之爱有碍人之爱?狭隘丑陋的王庄啊!柴狗对着王庄的方向狂吠:汪汪——喔呜——汪汪——汪——呜……
柴狗在诅咒。柴狗越诅咒就越想念桃花塘想念刘厨子。烧鹅的肉香从桃花塘上空飘来,柴狗加快了脚步。这已是后半夜月高风轻,柴狗不能越墙只能趴下憋紧身子从铁门底下进去。它看见猫和老鼠在墙根一带做它们的游戏,柴狗毫无兴趣连观望的心绪都没有,径直往食堂后面的主人家奔去。
主人家的门紧闭,窗帘捂得严严实实,只从门缝里漏出零星光亮。它听见了刘厨子和那女人的声音,它嗅出了主人身上烟草的气味和女人身上脂粉的甜腥。而对柴狗诱惑力极强的是烧鹅的香味,柴狗不能细品那香味因为它的嘴里已溢出了馋涎。
柴狗打门的声音很柔和只用前爪轻轻地抓挠,发出呜呜哇哇的叫唤。这回翻译为儿歌较适宜,儿歌有诗的旋律和节奏。诗并非是人类的专利也非诗人的专宠,有生命存在的地方就有诗的诞生。柴狗轻柔地敲门像是给它的诗歌配上了节奏:柴狗柴狗乖乖/主人把门开开/你吃肉我吃骨/打了盘子我来补/呜哩哇——的的哒。柴狗的打门声最后像号角一样坚定急促嘹亮,青蛾听不到,刘厨子却听得分明。他对她说它回来了。青蛾说“谁”?“狗”。刘厨子忙下床去开门。
刘厨子是真心喜欢上了青娥,喜欢得无理由无条件。他激情澎湃活力四射他觉得浑身的力气如虹朝阳般喷薄。他不管过去也不管未来,青娥曾是什么曾有什么曾做过什么他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青娥,一个鲜活的实实在在的温情女人,对刘厨子来说已足够。青娥说你愿娶患过精神病的人做老婆?刘厨子说愿意。青娥说你不在乎我曾做过的一切?刘厨子说不在乎。青娥好想老实告诉刘厨子她做过鸡是婊子,但她终究羞于说出口。
端午节那天,很多人都去看划龙舟。黑狗也从王庄跟人出来,它不是去看龙舟而是去看柴狗。
人有人的接头方式狗有狗的联络暗号,柴狗接收到了黑狗发出的暗号高兴得越过围墙去迎接。柴狗翻越围墙显得小心而艰难,它的腿伤尚未痊愈。柴狗在围墙外的坡地上翘首眺望,绿绿的田畴一望无际麦浪滚滚,在碧绿的麦浪的浪线上出现了黑狗矫健熟悉的身影,柴狗看见了,看见了黑狗朝它奔跑过来。
它们滚倒在麦地里,互诉相思与衷肠。
午饭后人们闭门休息,路上便缺了人迹,大胆的老鼠在阳光下从容穿行,桃花塘静了下来。柴狗悄悄地带黑狗潜入食堂,柴狗知道好吃的放在哪里。今天是端午节食堂炒了不少鸭子香喷喷的引得喉舌发燥难受。柴狗告诉黑狗炒鸭放的地方,灶台太高柴狗上不去,黑狗忽啦一跳上去了。它轻松地将锅盖弄翻,它吃到了美滋滋的鸭肉。柴狗在地上吃黑狗在灶上吃,待它们吃饱准备逃离的时候,唐厨子闯进厨房,他手里拿着木棒打过来。唐厨子专捡黑狗追打,嘴里还骂你这死狗哪里来的,吃我的鸭子老子打死你这野狗。黑狗四下里躲避,无奈食堂的大门关上了,狡猾的人类。柴狗无奈只汪汪大叫。它朝主人的门房的方向叫,它想叫醒刘厨子来帮帮它。柴狗的狂吠终于叫来了刘厨子,令柴狗惊骇的是主人手里拿着与唐厨子一样的棒子后面还跟着两个男人,他们手里也拿着武器一人拿钢棍一人拿铁锹。
他们只打黑狗不伤害柴狗。
黑狗被打死了,被四个男人用木棒铁锹钢棍活活打死了,死在食堂的地下,血糊一地。
柴狗后悔死了。它觉得是它害了黑狗是它杀了黑狗都是它的错它是罪魁祸首,它叫沙哑了喉咙,它蜷伏在自己的窝里不吃不喝,眼里噙着泪滴。
黑狗死得惨,惨不忍睹。黑狗被人用长长的铁钩穿透下巴钉住在一块门板上开始剥皮。有人说不必那么麻烦,用开水一烫一下就能把毛刮了且狗皮好吃。但唐瞎说看上了这身狗毛,说要下来给她老婆做褥子坐月子用。黑狗的皮是唐厨子亲自操刀扒下的,他抚摸那油光水滑黑缎似的皮毛想到他老婆硕大的肚子开心地笑了。刘厨子得了条狗鞭,洗净用竹片板鸭似的撑晾曝干放进百鞭酒里浸泡成一根油条式的模样。
黑狗被开膛后人们发现它的心还在跳动不停,唐瞎说用刀尖往心脏一戳血呼地一下喷了他一脸。唐瞎说他的眼睛痛了一个星期,他见人就说:它妈的屌蛋没见过咋狗血那么热!
唐厨子的老婆生了个男孩,只是到了两岁还不会说话,天生一个哑巴。唐厨子当上了老子,可没人叫他爸爸,他觉得他这个老子当得忒憋忒没面子。那是题外话。
食堂因吃狗肉而热闹非凡,人们喝酒猜拳搞笑喧闹,人们在欢度端午节。各种各样的声音不绝于耳,柴狗窝在草堆里却听见了黑狗的嘶鸣不绝,夹杂其中真真切切。
夜静了,人走光了,刘厨子留下扫地。桌上地下一片狼藉。平日里柴狗总是会帮主人,主人打扫桌面,它收拾地面的,它捡吃过的地面刘厨子根本不用再扫。今天它不去了,它想不到主人也参与到杀狗的行列,这令柴狗刮目相看想不通。
柴狗从垃圾堆里把黑狗的骨头一根根叼着越过围墙埋在它们打滚进的麦地里。它用前爪刨土一把又一把一杯又一杯不弃不离,它终于刨得一个大坑,埋进它尽可能多的收集来的黑狗遗骨。它对着太阳吠汪汪汪,它对着月亮喊汪汪汪,它对着大地鸣汪汪汪,可柴狗的悲哀无人翻译。
(五)解花雨再述说
我病了,病得稀奇古怪。先前担心的饥饿症一并消失。老感到自己在发烧头热手热口干舌燥浑身闷烫,可一量体温又属正常。我有点心神不定起来有时魂不守舍。卫军智晚上来桃花塘陪我的次数明显增多,尽管他很忙。男人的呵护一句话一个眼神只要稍加留意就会感觉到,可卫军智给我的感觉却是怪怪的我越来越拿不准他了。夜里我们也做爱,但每次都很勉强很粗糙,倒还不如不做。
我的脑袋反反复复恍恍惚惚老出现两只狐狸在月夜里交媾的场面,一条赤红如火一条银白似雪,火狐和雪狐藏匿在朦胧的月色水气中腾云架雾耕云播雨。它们的眼睛饱含柔情闪着翠绿的光亮,它们美丽的毛皮有锦缎般的光泽缠绕在一起如雪中红梅,这枝红梅在星光下绽放成各种各样的姿态。有含苞欲放含而不放欲说还休的,有掩口胡芦笑不露齿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有缠绵不尽鸳鸯戏水莲生并蒂的,有山花烂漫满口生香的,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有灯火阑珊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它们的交媾美艳之极丰富之极欢快之极亦淫逸之极。这样挥之不去的臆想占据我的脑袋从某种程度上启发我对性爱的憧憬和向往。我愈来愈感到自己的婚姻危机四伏。
夜深桃花塘有猫在叫春,呜哇呜哇的嘶鸣如婴孩破啼。卫军智埋着头在看一堆书摊上买来的闲书报。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听了会音乐还是睡不着,猫声一起我更睡不着。那晚我穿了套新买的内衣,黑色的是极性感的低胸嵌了蕾丝花边的,可卫军智视而不见。这很伤我的自尊,我鼻子忽地感到有点酸,情绪掉了下来。我有意找他说话。
我说:猫怎么这么叫?
他没答话。
我说:猫怎么叫不行为什么要学人哭?
卫军智眼不离报说:不知道。
我说:学什么人不成偏偏要学婴儿哭?
卫军智看都不看我说:不知道。
我说:猫真聪明,因为婴儿啼哭最揪心,是不是?
卫军智瞥了我一眼说:你心不揪不就得了。
我说:是公猫还是母猫叫?
卫军智说:公猫母猫与你何干!
“莫名其妙!”我说。
“莫名其妙!”他说。
“你无耻!”我骂。
“你无聊!”他骂。
“我无聊,你找有聊的去。”
“谁稀罕?神经兮兮。”
“我神经,你当初瞎了眼?”
“不可理喻,神经病!”
那夜我们吵得很凶骂得很毒。我最忌讳别人说我“神经病”,想不到却偏从我的男人嘴里轻松说出,我感到委屈到了极点。重重的关门声把我噙在眼眶的泪水震得秋风的枯叶簌簌而下。我趴在枕头上哭了整整一夜哭得昏天黑地颠三倒四哭得脑袋空空。
我第一次进东方红日的办公室就发现他的书柜里放着一把二胡。
世界上有许多美妙的东西,我想音乐就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描述音乐给我灵魂的慰藉,在桃花塘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里音乐成了我无形的伴侣。我父亲曾是剧团的琴师,二胡拉得一流,带了不少徒弟,我是他最不争气的弟子。就是那最不争气的水平也让我童年和少女时代出尽了风头。东方红日医生极力推崇音乐疗法,建议我拉二胡。
音乐的美妙在于不可思议的力量和魅力,一如阳光之于绿叶土壤之于花朵雨露之于果实一样神奇曼妙。东方红日医生从书柜中拿出二胡用眼神鼓励我坐下说琴声对我有益。东方红日调了下琴弦把琴递给我。我有点不好意思怕自己拉不好,可在东方医生面前又不好违逆,便红着脸坐了下来。十指一触弦一拉弓《二泉映月》的旋律就从襟袖处流淌出来。起初有点涩,如出山的浅濑磕碰着河床的石子,渐渐地渐渐地就畅快起来,水深了石沉江底,继而烟波浩渺一碧万顷,月上中天青山隐隐。最后我终于看到了一轮明月在水波里一漾一漾地晃荡万千片细碎的鳞光金子般撒满我的脑海。一如少女时代的我站在掌声雷动演出台上领受着观众的盛赞。
东方红日的掌声把我的脸拍红起来,我分明感到脸热耳热。东方红日突然说出我父亲的名字,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他是我爸的学生,他还能说出我的小名。这一切是我不曾想到的,大凡想不到的东西给人带来惊喜是巨大的。我的父亲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他万万想不到他曾教的学生在若干年后会成为他女儿的医生,在桃花塘精神康复医院的主任办公室里里一起缅怀他的恩德,拉他教他们的曲子。记得那天是个春日的午后,细雨迷朦,二胡的旋律在雨雾中低徊盘旋。我们那天轮着拉曲子,东方红日拉了《赛马》、《良宵》、《阳关三叠》,我拉了《二泉映月》、《寒鸭戏水》和《化蝶》。我轻易地回到了少女时代在那个春雨潇潇的午后。
东方红日说:你当然记不得我,你爸教的学生那么多庄稼似的一茬接一茬,我学的时间不长又不招眼,你哪会有印象。我看着东方红日,脑袋里在搜索儿时的记忆。记忆的模糊丝毫不影响我们对父亲的回忆,相反还弥补了我童年许多对父亲残缺的记忆。
《赛马》是东方红日拉得最棒的一首,得意忘形处他微闭双眼摇头晃脑地投入。拉完我拍掌,他就睁大眼瞅我,目光炯炯说,“有没有点你爸的遗风?”
是父亲和二胡拉近了我与东方红日的距离。
没过几天我又跟卫军智吵了起来。那个夜晚我彻底失望了,我想到了离婚。
“珊珊是谁?你为什么在梦中叫她的名字?”“不知道,不是做梦吗?”“今天你非得说清楚,是谁?”“珊珊就是珊珊,与你没关系。”“珊珊是女的?”“是女的又怎么啦?”“是雌的我都得管?”,“荒唐!你这个醋坛子,妒妇!”“你骂人。”“骂你怎么了,老子打你都不犯法!”卫军智真开“打”了。他双手抓住我的手臂身体压过来,他的手很粗大,一只手对付我两只手绰绰有余。他腾出另一只手开始扒我的裤子,他用嘴堵我的嘴,用嘴用牙把我的舌头往外拉咬,我感到舌根生痛,叫了起来。他把唾液往我喉咙里吐,当听到我吞咽的声音他才松开他的嘴。卫军智高大的身板山一样倾轧过来,眨眼的工夫我成了石碾子下的玉米渣。他强行进入我的身体,野蛮得像日本鬼子的“扫荡”。他胜利了,在他征服的土地上插上胜利者的旗帜。他把精液当成祝捷酒到处泼洒。我的身上脸上嘴里甚至耳朵里都沾有他腻歪的精液,我恶心得厉害,跑进厕所呕吐起来。在水雾弥漫水声哗哗的浴室里我看到自己满身狼藉。从浴室出来,我无话,我想哭。
(六)柴狗呜呜呜
如果狗愿意回忆的话,柴狗一定记得刘厨子和青娥的婚礼,那是它记忆中桃花塘最热闹的事。那天是国庆节,医院大门口插起了彩旗挂起了灯笼,全民放假举国同庆。选这样的日子来娶亲真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那年的国庆因刘厨子与青娥的婚礼而被人们锁进记忆。
刘厨子红光满面喜形于色,人人都看得出他兴高采烈个个为他道喜。他遍请了全院的人上包院长下括勤杂工,还有家属子女愿来的都请礼来一份即可。婚宴就摆在食堂大厅,大厅摆五十桌不够,摆小厅,三十桌,不够,只好把十桌摆到食堂外面的球场上。足足摆了九十桌。谁都会被那吃的场面所感染,谁都会夸刘厨子办得海量风光,谁都夸新娘子有福,谁敢说他所见的婚宴不是桃花塘有史以来空前绝后的?
狗是最通人性的,刘厨子盛宴的消息早被狗们用鼻子从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的口口相传的空气中截获。它们也一传五五传十地传开去,那天桃花塘精神病院忽然蹿出了十几条狗,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时隐时现。柴狗在桌子底下穿行悠闲而从容一副养尊处优的神态,明显地看得出柴狗快生产了,腹部异常鼓胀粉红的乳头泛透出油脂样的光泽。今天是刘厨子大喜的日子也是狗们的节日,它们像人一样饕餮大餐酒足饭饱。
盛装起来的新娘子貌美若仙,人们夸新娘子漂亮刘厨子就笑得合不拢嘴。青娥着一身红,红衣红裤红袜红鞋头上插的是红玫瑰,一身的喜庆一脸的幸福。嫁得如此风光热闹非凡是青娥始料未及和不敢想的,她原以为她这一辈子是算完了,千人可骑万人可踩,她也就不想那么多,破罐破摔的思想。谁来怜惜?青娥想不到这桃花塘一进却因祸得福起来。刘厨子那么爱她,爱得干干脆脆扎扎实实。刘厨子的爱改变了她对男人的看法改变了她对世界的看法同时也改变了她对人生的看法。爱是生命土壤,青娥在这土壤里脱胎换骨。
在红烛高悬的洞房夜,青娥感觉自己蜕变成蛹破壳化蛾生出翅膀飞了起来。她飞得如此轻盈一如梦境,蝶翅翩跹上下舞蹈左右翻飞。她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飞蛾鼓荡生命的羽翼一次次向烛光扑去。在跳荡的红烛里青娥蜕成一个真实的女人,她从火中涅槃她在泪花中新生。
她忽然害了羞,满眼满脸的羞。青娥忙扯鸳鸯被盖上整张脸,她不敢多看刘厨子深情热辣的眼睛不敢看刘厨子赤裸结实的身躯。青娥感到奇怪她怎么会凭生这种感觉像处女的感觉像从未见过光屁股男人的感觉?她自己都疑惑。她更疑惑的是那羞怯生生的稚气调皮得像深潭中的泉眼突突地往上冒的水珠子,珍珠样抛撒,引你去抓。把手伸进水里满以为抓住了拿出水面却空空如也,你抓它一百次,它就一百零一次地从你手中逃脱。如果借闭月羞花来形容青娥在洞房花烛夜的神情是适合的。别以为刘厨子平时使刀弄铲是个粗棍,可那夜的刘厨子是细密精致的绣花针,穿行在羞涩花朵里看花瓣一点一点绽开在青蛾月白色眼底。那害羞的花朵是用心田的水做的,溢满了就往眼睑边涌。
青娥的眼泪流了下来,是爱苏醒的踪迹。那尘封得太久禁锢得太久污秽得太久的爱啊被这洞房红烛一一开启一一照亮一一荡涤,青蛾不再是从前的青蛾,从前的青蛾只做了女人的壳。
做了女人蕊的青娥像重新活过一次,里外都是新的。她被刘厨子的丰沛的爱培养得异常茁壮。她的肌肤滋润起来脸上泛出健康的红晕眸子闪烁着灵动幸福的光芒。青娥坐在窗外的银杏树下做针线,柴狗游走在附近东瞧西望然后半蹲身子在青娥的脚边,放哨似的站岗正应了那句狗仗人势的话。青蛾停下手中的活计。回房拿了香蕉来吃,柴狗早嗅到了水果香味,尾巴高扬左右摇摆。青蛾边走边剥边剥边吃,柴狗绕脚走,走走停停仰头看女主人手里的香蕉。柴狗喜欢女主人的仁慈和慷慨,它每次缠绵女主人都有收获。它感激女主人对她的施予,它从女主人手里得到半截子香蕉。柴狗刚把那又软又香又甜的香蕉吞下肚,它听见女主人哇哇的呕吐声。青蛾怀孕了,孕娠反应大,吃不对路就吐,吐得柴狗心发软发怵走近来安慰她,柴狗伸出它的前爪轻轻地弹敲青蛾的鞋面,用尾巴缓缓拍打她的臀把身子贴过去慢慢蹭青蛾的裤管。柴狗俯首将青娥吐在地上的污物一扫而空,还是那软香的水果味只是多了女主人温热的体味。
柴狗嘴里叼了把扇子放在凳子脚下,嗯嗯地发出声来叫女主人坐。青娥拍了拍柴狗的身子表示谢谢它的好意便捡拾起扇子坐下。初秋的太阳有些老道,把树木晕染成苍黄的锈红,漫不经心地保持贵族遗老的颓唐与高傲,银杏树叶吮吸了这种高傲便也片片黄金般高贵起来。扇了会扇子,青蛾觉得舒坦不少便放下扇拿起针线继续做她的女红。青娥在做一双婴儿的鞋子,做成虎头的样式上面还要做出一只老虎头样来,这是她娘家的旧俗小孩从小要穿虎头鞋吉祥避邪好长快大。
柴狗又蹲坐在女主人身边昂首望哨似的目巡,它支拎着耳朵张大鼻孔搜寻空气中细微的声响和气味的变化,它嗅出了一丝焦糊的肉香从空气中隐约传来,它站起身来寻香而去,它边走边嗅走走停停绕过食堂来到屋后的锅炉棚,它能分辨那香气是鸡身上发出来的。这是一种诱惑人的香气,唾液暗生舌头发干饥饿感顿生,这种香气是人类不可战胜的便决定了鸡的命运。柴狗见证了刘厨子清晨杀鸡的全过程。它听到了刘厨子磨刀的霍霍声它听到了鸡的惊叫声惨叫声和翅膀的扑腾声,它听见了刀划破鸡脖子嚓嚓声和鸡血流出的哗哗声噗噗声。柴狗躲在远处的草丛里静气闭眼,它不须看它用耳朵听,就能知道发生的一切。黑狗的血又糊在它眼前,它记起了黑狗。记起了黑狗它就用爪子摸摸自己的肚子,那里有黑狗留下的孩子,它用心仔细地摸了摸它知道里面有几只,它这一摸它就高兴起来它相信黑狗没有死,它的死只是更换了一种形式又回了过来,它一经这么想它就不那么伤感也不悲痛了。这是一定的,不用多久就可以得到验证,会有和黑狗长得一模一样的狗从它的肚子里爬将出来,发出黑狗一样的叫声和呼吸声。
鸡香确定是从炉膛里发出的,柴狗就又返回去告诉女主人,朝炉膛不停地叫。青娥似乎突然记起了在炉灶里煨鸡的事。刘厨子知道青娥怀了自己的孩子高兴得屁颠屁颠地忙乎,生怕青娥吃不好委曲了肚里的孩子,成天琢磨着鸡鸭鱼肉乌龟王八蛋的味道来,想着各种各样的做法。一日夜里刘厨子搂着青娥睡觉,脑袋里琢磨第二天的菜谱,刘厨子脑袋里装着许多菜谱。问青娥吃过叫花子鸡没有,青蛾说没有,刘厨子说明天他就做。
青娥站在旁边看刘厨子做叫花子鸡。在青娥看来做叫花子鸡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想走异路不合常规罢了。刘厨子杀鸡的时候问青蛾是要新做法还是老做法,青娥不明白叫花子鸡做法的新和老,刘厨子就解释说新式做法也叫现代作法是要去毛的,老式做法是留毛的,直接用黄泥巴在外裹毛。青娥想了想说按现代做法吧。刘厨子于是烧水拔毛,那天刘厨子杀鸡手有点软力不到头,鸡抡在盆里还没断气,开水一浇,鸡马上扑腾想站起来,血溅了刘厨子一身。刘厨子激急了开水对准鸡头猛浇,鸡立马瘫塌如土死在盆里服服贴贴。
青娥分明也闻到了空气中飘来鸡香,她快步奔向锅炉房,拿起长长的铁火钳在煤灰中扒找叫花子鸡。烤熟的叫花子鸡死沉沉的青蛾夹不出炉塘,便叫柴狗去叫刘厨子,青娥的话柴狗都听得懂,它很快把刘厨子叫了来。刘厨子抢过铁火钳轻而易举地把叫花子鸡夹了出来。
刘厨子和青娥俩关门在家吃鸡,柴狗被关在门外。柴狗并不焦急,它静静趴在主人的门口候着,等着门开的声响,它知道人是只吃鸡肉而不吃鸡骨的,骨是留给狗们享用的,它不用跟人争先争后。
青娥对刘厨子说她长这么大从没吃过这么鲜香细嫩的鸡肉,刘厨子看着青娥吃得如此香甜高兴心里像倒蜜罐样醇美,说如果按古代老做法还要好吃,不沾水用木炭柴禾灰烘烤味道还要纯正。青娥不信,刘厨子说做给吃就会信了。他们吃着现代做法的叫花子鸡又计划和憧憬下一次古代老式做法的叫花子鸡。
如预期的那样柴狗吃到了一碗鸡骨和一些人认为不好吃的头头尾尾七零八碎。柴狗吃得很斯文慢嚼细咽,这样对肚子里的胎儿有利。刘厨子看得出来说柴狗快要下仔了,就这几天叫青娥看着点。青娥在房里给柴狗用一只木箱给柴狗做了一个新窝,窝里垫上旧衣物旧棉胎干净松软,柴狗就舒服躺在窝里看女主人吃东吃西。一日夜里青娥发现柴狗给它什么都不吃时她发觉柴狗的阴部流出红的血水,她知道柴狗要下仔了。她赶快告诉刘厨子,刘厨子听说解花雨是妇产科的医生,便叫了她来。解花雨只给人接个生,可从未给狗接过生,她有些犹豫,可刘厨子说,不都是下仔吗差不多。他边说边拉解花雨的衣袖就走,催促快点说来不及了。
一切都很顺利,柴狗一口气生了六个狗仔。除最后一只出来被羊水堵塞的时间长死胎外其他五个都生生活活的可爱。解花雨第一次看狗下仔,她发现狗下仔与人生仔是那样惊人相似。
青娥的虎头鞋早做好了,她又给未来孩子织了套纱衣裤,用棉纱手套的纱线来织,松松软软不伤婴儿皮肤又透气。当青娥把一切都准备停当就到了预产期,桃花塘上空已飘起了雪花,青娥挺着大大的肚子裹着大大围巾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在桃花塘医院走来走去,逢人问就答:走动走动孩子出洞。
青娥还是照旧能吃,吃多了吃得不对路青娥还是一如既往地吐。但这时候的吐与出脾气时的吐是不同的,怀胎初始时的吐是吃不了东西的吐而后来的吐是能吃能吐吃多吐少,吐了再吃毫不影响胃口。青娥照例鸡鸭鱼肉乌龟王八蛋轮番着吃变着花样吃。青娥怀仔怀得怪,别人吐一段时间就刹车了,青娥却刹不住一吐吐到临盆。这可让柴狗得尽了好处。鸡鸭鱼肉乌龟王八蛋子盛在碗里放在桌上是青蛾的吃的,可吐在地上就是柴狗的了。由于青娥的长时间的呕吐使得柴狗长时间有鸡鸭鱼肉乌龟王八蛋子吃,由于长时间有鸡鸭鱼肉乌龟王八蛋子吃柴狗奶水异常富足,五只小狗吃得肥硕健康。柴狗对女主人有着无限的感激。
预产期到了,刘厨子要青娥提早准备去医院等着生孩子。青娥对刘厨子撒娇说:急什么,老公,再弄一只叫花子鸡来吃,吃完了有力气才能去生孩子呀。青娥说按古法不拔毛的那种。刘厨子把头从青蛾凸起的腹部抬起来说:好好,我儿子想要吃叫花子鸡,我马上去做,马上。他隔着肚皮吻了吻儿子又高兴地吻妻子。青娥说生都没生下来你怎么认定是儿子,刘厨子说看相的说过是做爷爷的相。青娥说,我不信。不信就不信,刘厨子说。青娥说如果生个闺女咋办,刘厨子说闺女就闺女我也一样把她当儿子待。青娥嘟着嘴巴笑了,眼睛笑成月牙状,弯弯的好看。
门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北风呼呼地刮着肆无忌惮像强盗想抢劫一切。刘厨子的帽子差点刮飞,他用手在头顶压了压,他立刻感到寒冷扎指,双手便使劲搓了两下送到嘴边哈气。刘厨子缩着脖子袖着手猫着腰到柴房的鸡笼去抓鸡,然后到厨房去杀。叫花子鸡不管是新式做法还是老式做法黄土的选择都一样重要,这道理有点像做成鸭蛋黄土愈好蛋黄愈沙愈红。刘厨子熟稔这些道理,然而三更半夜到哪去弄优质黄土?桃花塘最好的黄土应在桃花潭后山北坡一带,今晚是去不了啦,求其次吧。刘厨子想到医院围墙外的桃树林,那里的土还马马虎虎。于是刘厨子翻越围墙过去取土。这其中的辛苦刘厨子一点都不觉得,刘厨子的心被即将做父亲的激情所鼓荡,那激情所鼓荡出的憧憬是异常美好与丰盈,刘厨子的心就被那份美好填得满满的,不留缝隙。
锅炉的炉膛已封好了湿煤,刘厨子撬开煤把木碳引燃。把裹足黄泥的鸡埋在炭里煨烤。柴狗真聪明知道带着他的狗仔们到锅炉房过夜,这里暖和。柴狗蜷伏在一堆靠近锅炉的干柴上,小狗偎在它胸前睡得甜香。柴狗看到主人忙乎知道又有美味吃了,它站起来摇尾巴跟刘厨子打招呼。火不能太旺,太旺鸡油来不及走到内脏就干了,吃起来鸡肉发干发涩扎牙,败口。刘厨子生就一张食禄口,四方有棱广大有肉,一痦痣正点在舌中,面相的说他是口福之人。刘厨子还真是有口福,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哪样山珍海味他没进他的嘴,他不光会吃还会做吃的,他是名副其实的高厨。人们都说青娥有福气,嫁给刘厨子吃香的喝香的有享不完的福。
青娥在整理衣物好明天去医院待产,刘厨子推门进来说叫花子鸡用火煨着,一刻钟后叫醒他,说完和衣躺下。青蛾走过来给他拉上被子盖好,帮他脱了鞋把脚塞进被里。须臾刘厨子鼾声骤起,刘厨子的鼾声很有节奏一长一短一重一轻一吸一吹听得青蛾忍不住直想笑。青蛾也心疼刘厨子想让他多睡会儿,自己穿上大衣出门去锅炉房去看鸡。
还没走到青蛾就听见柴狗用叫声跟她打招呼。还闻不到什么鸡香,青娥看看手表已过了一刻钟就拿火钳去夹叫花子鸡。她好不容易把被泥裹得沉甸甸的鸡扒寻出来,凑近鼻去,闻不见鸡香,她疑惑还不够时间,就去找碳想再烤煨,炭篓空了只有几根烟头炭,青娥把它们一并扔进炉膛烧,不够,她又去柴狗睡的劈柴堆里拿了不少柴放进炉里烧,青娥想把劈柴的明火烧尽用多多炭火子来继续煨叫花子鸡。
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随着一声巨响划破桃花塘冬夜沉寂的上空,刘厨子从床上跳起来往锅炉房飞奔。
锅炉爆炸了,房梁炸断了屋塌了一角。柴狗趴在青蛾身上,房梁正压着柴狗。柴狗死了,头上血肉模糊,青娥脸上也有血伤得很重。刘厨子从瓦砾中抱起青蛾泪流满面,他放声哭喊。
救护车呼叫而来扬长而去,青娥被送往医院抢救,刘厨子的哭喊声在桃花塘上空久久回荡:两条人命啊,快救救她!
刘厨子在急救室外长跪不起,任谁拉都没用。
不知过了多久,刘厨子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从手术室传出,他不敢相信和断定,再听,他听见了他儿子的哭声。刘厨子喜悦的泪流了下来,他对着手术室狠狠地磕了三个头。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那声音从刘厨子的心里喊到身外。
柴狗死了,还有三只小狗也死了,柴狗用它的身体保护了女主人肚子里的孩子。青娥说起柴狗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叫刘厨子找个好地方好葬柴狗,她出院后要去看它。
为了纪念柴狗,他们叫儿子的小名为狗狗。青蛾奶水充足,狗狗吃不完,青蛾就挤给小柴狗吃。两只小柴狗高兴得呜哇呜哇地叫,青娥从小柴狗的身上常看到柴狗的影子,她有时做梦还梦见柴狗摇着高高的尾巴对她呜呜叫,梦醒她就流泪。
刘厨子告诉天天长大的儿子记住柴狗是它的救命恩人,每年清明节青娥都要给柴狗烧炷香。刘厨子一家戒吃狗肉。
(七)无奈花开
桃花塘精神病医院后有座山山上有条桃花涧桃花涧流入桃花潭,桃花潭的水又翠又深与桃花江连成一气,是游泳的好地方。黄昏时分太阳西沉暑热难息人们成群结队来这里游泳。游泳是夏日里惬意的事。有青的山绿的水有蓝的天舒卷的云有飞翔的鸟和轻柔的风,泳累了就仰躺水面任其漂浮。河滩上聚了许多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胖的瘦的模样俊的丑的不俊不丑中不溜秋过得去的纷纷脱衣服下水。俊有不同的俊法,女人多俊在脸蛋,脸上一好看其他地方也好看。男人俊在身材,魁伟的身材最吸引女人的眼球。有的女人静时不显山露水一举手投足风韵尽显,这多半是少妇,她们有了男人和孩子做底,便多了些气定神怡优雅从容的韵味。然而男人是一种不易用简单的方式来断定来言说的,男人是不透明的水,一眼是难辨真伪好坏美丑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绣花枕头是说那些中看不中用没本事的男人,要么说得更直接通俗,马屎皮面光里面一包糠。女人常指责男人伪君子用酒鬼烟鬼色鬼赌鬼来唾弃,似乎对男人知之甚深如买夹衣不仅要看了衣的面子还要翻看衣的里子。女人这样一看就把世界看复杂了。
在解花雨看来东方红日是那种外表质朴内心美善里子和面子都尚优的男人。东方红日是游泳高手在水里的那份帅气是在岸上看不见的。宽厚的胸脯簇拥的肌肉看起来并不魁梧的身躯却很有力量感。他在水中劈波斩浪两手似桨一二三划划划就游到桃花江对岸,回过头像只水鸭花哗花哗又游了回来。
按理说医院是不允许病人下河游泳的,然而天气酷热难耐,解花雨几个开放治疗的便偷着下河。她们去得比别人晚,须等天擦黑不易分辨人脸时才好。她们假装去散步在树林子用裙子换上泳装下水,游完后又到林子换上干爽的衣服。头发一定得小心保护,她们用塑料袋代替泳帽,上岸头发干爽一点都看不出。碰到熟人医生护士我们尽管打招呼,他们说散步去她们就说散步去,他们说散步回来啦,我们个个点头说散步回来啦。等人一过我们互相眨巴着眼学医生护士的口气,乐得偷笑不止。只有解花雨怎么也笑不起来。
解花雨老想卫军智外边的女人想卫军智对她的暴力想生有何乐趣,想着想着就流出眼泪。想来想去就觉得嫁错了男人,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嫁错郎苦断肠。
暮色从地角升起渔网样往头顶上罩下来。月亮现了,是一弯残月。水里的月亮更残,碎在江里惨不忍睹。解花雨盯着天上的月亮看,看得发呆,有人叫她上岸她听不见;解花雨盯着水里的月亮看,看得泪眼婆娑,有人喊她走了她也听不见。她想去牵月亮的手,她想把碎在水里的月亮打捞起来将它拼合完整。月亮近在咫尺似乎唾手可得,可手不管怎样伸都无法抓住,她向水的深处走去,水没过了她的胸没过了她的肩她的脸她的头,她听见了月亮在呜咽,那声音婉转而幽扬,她寻声而去……
“当触入月亮的怀抱的刹那我整个身躯便与月亮融为一体,眼前一片光明。我看见我的灵魂从我躯体的匣子里飘出,向天空的月亮飞升。我变得轻盈没有重量没有束缚,我看到了满天缀着鲜花我闻见教堂的钟声和仙乐……”解花雨被救后对医生这样描述。
那年的夏天整个桃花塘到处都在盛传解花雨溺水自杀事件。传来传去竞传出了多个版本。其中言情版压倒其他版本而迅速流传开来,因为言情版既诡秘而精彩。言情版有婚外情和英雄救美两种。婚外情版说他们夫妻不合经常吵架,×月×日深更半夜有人听见他们吵架打架。原因是第三者插足,他们还描述第三者的长相,说是位空姐,空姐当然漂亮,如花似玉沉鱼落雁。男的经常不回家,就是回家也是匹不中用的骡子。英雄救美版说的是一曲东方红日的赞歌。说我们很早就认识,青梅竹马,早有猫腻。他们还嘴对嘴做人工呼吸。嘴对嘴是引人联想的,一联想解花雨就不好意思起来,就有点不敢正眼瞅东方红日,特别是他轮廓分明富有肉感的嘴唇。
解花雨不知怎样感谢东方红日。大恩不言谢,何况是救命之恩,怎一个谢字了得。报恩是根心海里的弦,一触,女人就温顺如羊温柔似水温软无骨。那么多温情叠加在一起爱就要决堤了。泛滥的洪水汹涌澎湃,一浪高过一浪直往岸上的礁石上撞,非粉身碎骨不能言其真言其诚言其勇言其烈。一个女人一旦想对一个男人粉身碎骨,那男人多半就逃不了啦。
女人的命是不可轻易被人救的。而东方红日偏偏轻松地从桃花江里救了解花雨的命。
解花雨开始是不想粉身碎骨的。可事情的发展与她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在解花雨理解里爱就是粉身碎骨,粉身碎骨就是爱。是燃烧得不顾天不顾地不管死不管活的爱。爱得天翻地覆爱得揭了皮拔了肉割骨见髓的那种心颤。
然而开始的时候谁都不知道。解花雨不知道。东方红日也不知道。
东方红日对解花雨的关照明显比自杀前细密了许多,连称呼都跟着改变。他去掉姓氏直呼解花雨的名或者干脆小名雨雨,亲切自然就在人前也不避。一日,东方红日提议去解花雨父亲的墓上看看,他说他是个好老师,琴拉得一流,对学生严而爱。那天是个周末,秋日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郊外枫树红了,花一样火一样,一簇簇在山野燃烧璀璨成激情的油画点亮你的眼眸。心眼是相通的,眼是心的镜子心是眼的主子,心是天上的月眼是水中的月,天上有满月一轮水中才有一枚月圆。解花雨的心被山野的枫林点得一蓬一勃地旺悠。东方红日兴致也饱满。但他们蓬勃饱满的心被父亲和恩师的祭奠思念所挤压变得异样的坚韧厚重有分量。他们在墓前摆上水果和鲜花,东方红日还祭了酒,他们各个磕了头,各说各的话。解花雨像回到了过去说着孩提时期的话语:爸爸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好好孝敬妈妈好好听医生的话好好恢复健康。东方红日伏在地上磕了两个闷头一个响头,前两个没磕响最后一个他使了劲一头下去磕响了。东方红日听到了自己头敲黄土的声音,他相信墓里的恩师也听到了。他跪着双手打拱说出来的却是满满的感谢之言:师恩如海。请你放心,我一定努力让花雨早日康复。
也不知怎的解花雨无端地觉得头晕目眩起来,东方红日说找个地方歇歇吃点东西,兴许是饿了。他们沿着一条小路往山外走。这里靠近一处著名风景旅游区,走了不远他们发现路边写有忘忧苑的度假村就进了去。店老板热情接待他们,喝了热茶热汤吃了热菜热饭,解花雨才感觉好了一些,随后又要了间房休息。解花雨需要好好休息,彻底放松休息。
东方红日坐着帮解花雨按摩头部。“放松你的眉头,放松你的肩,放松你的嘴角,笑了,笑啦。”东方红日对解花雨说你笑起来美得好特别,解花雨说怎么个特别怎么个美法,东方红日说不告诉你,解花雨嘟撅起双唇说不理你,东方红日说美人撒娇撅嘴更好看,解花雨说别拿小女子开涮,本人长这么大还没听人这么夸过。那是别人不识东方红日说。识女人像识衣料,东方红日说最重要的是看质地而不是花色,有些布料光彩夺目花枝招展,但不适宜近看细看,更不合适穿在身上,这就是为什么东方红日对棉织衣物情有独钟的缘故。他喜欢它们的自然纯净和耐久。东方红日说解花雨是纯棉花做的女人,带着原野的气息。
解花雨见东方红日如此夸她美丽便不好意思起来,脸颊微微泛出桃花红晕。解花雨有人夸灯草都能扎出血来的白嫩肌肤,有水灵好看的眼睛,笑起来眯眯的弯弯的是典型的眯眯眼,像当红××演员。东方红日这样说,解花雨更不好意思起来拿手往脸上眼上盖。“尽瞎说,想不到医生也这般坏,坏得出油。”解花雨边说边捂着脸偷偷地笑了。
久违的“笑”就这样静悄悄地自自然然地重现在解花雨的脸上,让她毫无觉察。
解花雨笑着侧转身子面朝墙壁,把背给了东方红日。女人的背面其实是很有看头的。它是雾里看花那种不明不白朦朦胧胧叫人独生一种悱侧怜爱的情怀。女人的背面同样是曲线连曲线弧线套弧线勾画出来的景致,它整体纤巧修长简约就是一幅静谧的水粉风光画,19世纪欧洲印象派的那种。光是颀长雪白的颈项就使人联想无限,不管别人的想法,反正东方红日看着解花雨的雪白颀长的颈脖他的脑海里闪现的是一群天鹅,舞台上和着悠扬耳熟的天鹅舞曲跳巴蕾的那种。女人的发型是女人最精心打理呵护的,正面难能窥其全貌,女人的发型是女人背部的一张脸。解花雨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平时是瀑布般飘洒,这回是编了根长辫拖在脑后衣服的皱褶里,这一拖竞拖出万千风情,在东方红日的眼里荡漾出一池吹皱的春水。辫梢的蝴蝶结随意系着,那是杨万里的诗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如果把女人背部看成一池春水的话,白生生的胳膊腰姿腿就是泥中之藕,两瓣肥臀便是飘落在水面丰腴的莲花了。这样的联想令东方红日诧异,女人的背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美丽而令人遐想不已激动不已?
同样的解花雨也充满遐想,解花雨永远不会忘记东方红日给她按摩的感觉。闭上眼都能知道他十指的区别。他的大拇指敦厚肉丰,窝在太阳穴神静气定,她看见山茶花和玫瑰在雨后开放;食指轻刮眉棱额角处她闻到了百合和茉莉的清香;中指触到头顶像吐蕊的木棉旗帜样高扬。加上无名指细腻分明点点如燕子衔泥啁秋昵喃,解花雨便是泥中之水水中之鱼了。解花雨成了一条欲望鼓动的小鱼在她躯体的河汊里漫游,她感到河道的狭窄她想游出她的身体之外去,去呼吸山茶玫瑰和茉莉的芬芳。解花雨不得不承认东方红日的魅力是巨大的,对于一个正在康复治疗过程中的抑郁症患者来说。
“你为何不结婚?”解花雨问。
东方红日笑而不答。
解花雨想起东方红日拿布比女人的话便问男人怎么识得?东方红日说识男人要有慧眼。解花雨不明了,东方红日说男人就是不明不了的东西。
解花雨不知道男女之间是不能靠得那么近的,尤其是处于治疗期的她,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
忘忧苑依山恋水风景毓秀,开发者很花了一番心思别出心裁独具匠心。沿溪流搭建许多小木楼远看错落有致掩映在树木竹林里像一只只放大的鸟窠,进入木屋才懂得那是远离尘嚣的爱巢。
潺潺的流水声是绝尘的天籁,林间的鸟语是天籁中的仙乐,雾岚一起花香隐隐便是天籁中的极品了。在这样一个隔绝理性的世外的桃花源有多少尘封的爱被开启有多少久违的爱被唤醒有多少粗糙的爱变得不再粗糙?没人说得清。爱的细腻柔美敏感是一种无法言表的情愫,如柳絮在解花雨和东方红日身上尽情挥洒翩跹弥漫开去。
唇是新酿的美酒咬合成一只酒杯畅饮轻酌。东方红日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在一池春水里畅游,他看到了水下莲藕精巧的藕眼藕根藕须,他闻到了莲的清香袅袅盈鼻。
解花雨化了,化成了花化成了雨,淅淅沥沥露滴莲蓬。解花雨看到自己的躯体被支解了,被揭了皮拔了肉抽了筋湿在一团瘫在一处没有了重量,她感觉比锅里面条还软。
在肉体的支解中,解花雨看到了自己的心,一颗跳动蓬勃滚烫的心。她看到东方红日也有一颗,盛在桃核形的眼眶里金子般放着光熠熠生辉。
女人是一架琴,一架从少女时代就精心打造的琴,唯有善抚者能懂。
解花雨出院那天正好赶上元旦,少有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花园那边聚了许多人晒太阳,桃婆在修葺花圃,青娥坐在石凳上给孩子喂奶。解花雨与大家道了别,把收音机留给水妹祝她早日康复。
解花雨推开桃花塘沉重的铁门跨了出去。她知道外面有更多的障碍需要她去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