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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烟在上(外二篇)

2006-11-25郑庆玲

创作评谭 2006年6期

郑庆玲,女,1973年10月生于江西上饶。现在鹰潭铁路部门工作。

10月25日。建设路一号。五楼。一辆小型货车把我所有的行李连同我自己都带进了这个院子——一幢有老式铁门和门卫的八层楼小区。小区在建设路和林荫路交界的位置上,是我以往比较陌生的地带,因为陌生,也有一种远离人群的安全感。我需要这样的感觉。

车到了,父亲亲手点燃了鞭炮,他神情庄重,像是在教堂里做礼拜。我不知道那一刻父亲究竟是何种感受,除了心疼,是否还会想起些别的什么,比如那些年我一个人工作在外,每到周末就形色匆匆地坐上拥挤的火车回家,面容憔悴;比如第一次和他们谈及未来的家庭时,我脸上不安的表情和想得到某种安抚的期待;接着是开店,那种心理上的绝境和经济上的窘迫;对生活琐碎的无法适应,婚姻走向了绝望……父亲很小心地把卷成圆形的鞭炮一点点打开,一直延伸到大门外,爆竹声便从院子里一直传到外边,整条街都听得到。前后时间,大家都保持着沉默。祝福或者感伤都不合适,祝福显得太俗套,感伤又有点往回看的意味。略为确切的表述是:从进入小区的那一天起,我就与过去的那个家庭告别了,之后将有一段日子(也许是一段比较长的时间)要独自守望。

之后一个星期,我利用业余时间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在那个九十平米的两居室里穿梭忙碌——清洁。整理。采购。我爬上窗台擦防盗窗上的灰;费劲处理房间里的破竹竿,破纸箱、旧拖把,绣痕斑斑的铁条(我是第一个入租者)……用灰油漆刷一张生锈的单人铁床(朋友给的,后来一直没有用),而那整晚屋子里油漆的味道我却再也没有忘掉……

夜里,我会打开靠院子的窗,静静地看周围的场景,倾听生活像猫一样的脚步声。我能看见对面四层楼的老房子里有昏黄的灯光映在窗帘上,移动的暗色是屋子里有人在走动。而冷不丁从窗子亮出一个人来,是在关窗或者整理阳台衣物的男女主人。窗与窗之间的区域有些幽暗,在各个方向的光的影响下,变得既模糊又真切。越往下越黑,是藏着许多故事和秘密的那种很满的黑。时不时有某个我全然陌生的人,跨过院子的铁门进来,向某一个具体的位置而去。他们脚步声或轻或重,仿佛命运。这是靠近院子的一面,而另一面,靠江,有开阔寥远的意味。这两面,都是现实。

房东依然不定期会有电话来——

因为怕租金太高,我同意把一间小卧室留给房东存放东西。后来这个房间就被塞得满满的了:双人床、沙发、旧冰箱、桌椅、缝纫机、棉絮柜、服装模型、修理工具……几乎是一整个家当(房东在不远处开了个小型杂货店,一家人就吃住在店里)。他存放物品的的房间狭小、拥挤、凌乱,像是暗示一种我并不熟知的生存状况,一种和我的想象相去较远的生活现实。

房东除了每个季末来收下个季度的房租,还会不定期来取这个房间里的东西(也有存放的时候)。他每次来对我的生活都是一种侵入,让我多少了解了一个并不宽裕的家庭真实的生活。他每次来,几乎都这样——进屋后,脱了鞋,光脚踩在地面上,向我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经过客厅,径直走近那扇门。背着我,拿出钥匙,贴近门,啪的一声,打开门上的小挂锁。他迅速地把自己塞进房里(一个消瘦的但不算黝黑的男人,眼睛大而有神,行走风快。他行动有点诡秘,像在执行一项任务)。灯亮了。我听到里面、吱吱呀呀的响声:移桌椅板凳、开柜门、反复旋扭保险柜的锁,手拖麻袋……门虚掩着,也就有一道黄色的暗光从里面摇晃着透出来,他在里面转来转去,这束微弱的光也时有时无。

这时候,我会坐在客厅靠正墙的黑色仿皮沙发上,架着腿,看似很休闲地看电视,铁门开着,灯亮着,电视声音比较大。桌子上放着我出于礼节给他泡的茶,一般他都不喝。他会一直呆在房间里寻找所需要的东西,有时很久都不出来。在一个密闭的郁闷的屋子里长时间寻找什么的滋味是可以想象的。我也想过请他出来歇会儿透透气,但碍于什么,终于没有开口。

他来取过棉絮、衣服架子、缝纫机、木柜子、修理工具(他曾经开过维修店,他女人开过缝纫店)……还有一个因为忘了密码、每次来都要反复扭动的保险柜。我能感觉到他在里面的心情有时并不好,因为里面的声音有时很杂很刺耳,速度快慢不一,有时还听得到叹气声。可他很少说什么。对着一个租他房子的女子,他的感叹或者诉说有何意义?

之所以当时选这套租金不低的房子,是因为我看中了它临江的位置。我喜欢高处临窗的感觉,喜欢对面的信江河带给我的开阔和诗意,它可以让心情去浊还清。江面在我眼中有着看不清细节的朦胧美感,像是古典诗词的现场。而清晨、午后或者是傍晚,江面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清晨是个披了面纱含蓄羞涩的闺阁女子,午后更像个去了修饰的简洁匆忙的少妇,只有夕阳下才让人看得到那个携带着山水灵气的慵懒独行的女人。我最喜欢烈日去后趋于宁静的信江——忙碌之中,有休闲的气质(而我喜欢的事物都带有不甚确切与不可明说的意味)……

而我没有想到,在我居住地的周围,在唤起我美好情感的信江边其实还生活着一群孱弱无助的生命。他们残酷的生存现实让人惊心动魄——

从沿江一处红石头房子边的弄堂进入,十分钟的路,就可以触摸到信江了。而这十分钟的路却让我有长途跋涉的感觉。

……一米宽的弄堂两边是一层层平面堆积的红石头平房,其间密密麻麻地搭着柴火间、厨房间、杂物间。我左右环视着前行,一堵墙上模糊的印刷字吸引了我的视线:此房为D级危房,路过请注意安全!——门是紧闭的,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人;灰黑色瓦楞凌乱不堪像被翻修过多次;窗外挂满了被风刮破的蜘蛛网。木窗已经关不上了,红帘子被拉在一边高高地打着结;门上钉着已经残卷的三合板;侧门边的干拖把稀疏零落。其余的房子看起来也都如此。几个老女人站在破损的门边说话,在我经过时,都不自觉地把话打住,侧了身子让路。我感觉她们沉默的目光中潜藏着好奇和疑惑:究竟是哪里的年轻女子,在这样炎热秋燥的天气里,撑把伞,挂个时尚肩包,穿高跟时装拖鞋,一个人到这贫困破旧的江边来?那些脸我不忍心多看,我怕看多了皮肤会紧张;那些眼睛,我也不敢直视太久,我怕看久了心会酸疼。

再往前走,是很深很长的下坡道。青石板路面已经磨损凹陷了。两边是走势渐低的泥土面。依旧是房屋重重,但绝对不是画家吴冠中笔下的那般错落有致酣畅淋漓,而是显得十分局促。越近江边,两边的杂草也越深,狭窄路面上的碎石子也越尖锐,有上面人家流下的水痕。偶有睡在外屋竹床上的小女孩从幽暗中看过来,与我对视后,目光迅速地缩回去了。屋边有抱窝的黑母鸡在翻土。墙边竹竿上搭着在江边洗好的衣服。一个老女人在墙角的背阳处整理一堆拣来的塑料袋,我看见她佝偻的背和瘦骨嶙峋的微微颤动的手。这个老女人看起来就像江边乱草丛中那堆搬迁后被遗弃的残砖碎瓦,孤独而沉默。

在江边一块整理出的菜地边上,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户门庭清爽的老汉家。老汉独自坐在墙角的水泥块上,这会儿正对着江水出神:光着瘦长的上身,藏青色裤子沾了泥巴,穿一双与气候不相适宜的高筒黑雨鞋。他干瘪的皮肤层层叠着皱折,根根肋骨贴在皮肤上。我好奇地站在他的面前,问:

“老伯,听说这儿先前是码头?”

“就这儿,不过早没了。”他的牙齿看起来不是很齐全了,说话有点漏风。

“你住这儿,还好吗?”我干脆把伞收了,也走近他身边的阴地里。也下意识地看了看他门上的镜子、纱门里半人高的红帘子、门前晾衣物的铁丝,想象这个家里勤劳的同样风霜的女主人。

“好啥哩,哪有城里好,会涨水!”老汉摇摇头,嘴角一斜。

“那咋还住呢?”

“没地儿住,每年汛期又搬嘛,就是麻烦点。”他把涨水的痕迹指我看。每年搬家?把笨重的家私沿着江边曲折起伏的石块和泥巴路蚂蚁一样地搬出去?雨季过了,又回来。一年一年,人渐渐老去,这种迁徙却没有停止。是他不愿意离开信江呢,还是命运的安排?

“船运公司还有吗?”我说。

“早没了。我们那会儿有的,船只来来往往,很热闹啊。”他脸上的表情模糊迷茫。他叹了口气,眼睛又看着河面。

“你是公司的退休职工?”

“是呀,我这屋子原来也是公司的。”

“哦——”

几个管船只收费的江上的驻地工作人员提了几个八磅的塑料水瓶和一个不锈钢电水壶,在路过老汉家返回江上的工作间时,和老汉热情地挥着手势打招呼。老汉挥手示意,也回了句什么。他漏风的方言我不怎么懂,可是在江风中显得格外有人情味。他看信江的眼神迷离,沉静,这让我看到了一个人与一条江血脉里的相通。我慢慢地往回走。老汉仍就对着江静坐,像一尊雕塑……

后来,我依然经常会倚窗临风。房东仍旧不定期会来,我也还是不定期会到江边走走。再后来,我在繁华的闹市区有了自己的住房,搬离了租地。在城市的阳台下,是川流不息的街道、时尚摩登的男女,充斥耳脉的劲歌……偶尔也会夹杂一些异样的乡土声:“天津大麻花!”“馒——头”“破烂哦——”“水——豆腐!”……这些在城市里显得那么紧促的不和谐的声音总会触动我心灵的某个角落,会让我想起那个消瘦的行走风快的很少言语的房东;想起美丽的信江边那些低矮的危房,那些平常女人的家长里短,老人摸摸索索的缓慢动作和他们眼里难以言说的酸痛和苦楚……

在静默中,我看到许多卑微的生命在坚强地行走。和他们相比,我们得到的爱其实阔大无边!

蓝山咖啡屋

潜伏了一个冬天,万物渐渐复苏。地面苍劲的根系周围新绿浮现,行旅者的步伐不再僵硬,大气的光感透过我的镜子前缺乏动感的身体而直逼心灵的陈仓:那段时间,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冻伤了——潮湿、干冷、凌厉的风、穿厚重的衣服、远行,都是我忌讳的。像一只忧郁的猫,我躲在自己孤寂的心境里。我需要做一些尖锐而实质的表达,需要把整个冬天里积存的寒冷释放。

蓝山咖啡屋,以一种配合心境的宽容接纳了我。它是一个地理和心理的概念——它坐落在距离我工作地一百多公里处、父母亲居住的城市中。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不能轻易抵达,也不是遥不可及。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成为一个与我的内心很默契的可以安放故事消化情绪的心理场所。我喜欢这个名字里诗情的神秘和寓意——在仿佛是安排好的时空里与一双情感的翅膀一起飞升,把心事的坚硬和柔软从瘫陷的湿地中分解出来,然后重新组合。在那里,要上一杯咖啡,可以把时间的刻度从某个过去的时段一点点拉回到现实。

正月初三。萍、梅和我,一个没有成家的女人,一个有家有孩子的女人,一个有家没孩子的女人,相聚蓝山。

……清瘦的女招待碎步向我们的座位走来,微微地一弯腰,很低声而很温柔的语调请我们点单。三只不同形状的透明水杯很快被轻放在小圆桌上:菊花茶、绿茶、红茶。三只精巧的白藤椅。三个红尘俗世的女子。

……此时的音乐通过顶棚飘来,有一种我们把握不住的遥远:乐感摇摇摆摆,节奏来来去去,情绪反反复复,像我们各自的心境——

萍的表情是忧郁的,她在数次进入和退出中饱尝爱恋之苦,她说她心仪的恋情不被顾惜,而无意的人儿又屡屡出现。她是个有着良好家境的喜欢独行和忧郁的女子——工作以后自学完成了中文大专、本科的学业,又继续考入上海某高校研究生班深造——一个不甘平庸的女人……有时温情如柳,有时郁结如网。家,是她一件悬挂已久的心事。

梅的烦恼,却为一个屋檐下的固执偏颇的婆婆大为感慨:她的娑婆传统、猜疑、过度挑剔。婆婆要跟着独子,却坚持着与城市生活不相适应的种种习惯。而梅是一个知足的女人,她一贯的性直语快,行为有透明的质感。她和自己大学的同学相爱而结婚,也甘愿承受由此而带来的烦恼,接受生活无法圆满的结局。

而那一阵,我的家庭濒临绝境。其时,我们已经生活在危机中,表面上却若无其事。一方面仍旧为物质的生活而奔忙(尽管心理和生理已经疲惫不堪);另一方面情感的裂缝在忙碌中被掩饰。有时间我们还会一起散步。他不再和我谈论他经营的店面,也不讨论我们将来的生活。我们谈哲学,谈其中深奥的问题,虽然我们都不是学哲学专业。他依然抽着烟,摇摆着他的头,眉飞色舞。有时深深地吸一口,嘶嘶的声音,像是在咀嚼一件艺术作品带来的满足感。这本身就很有讽刺意味:所谓的哲学是不是可以由我们这样平凡的人来探讨?或者,夫妻之间谈论这样无趣的话题本来就是一种危险的信号。谈这样的话题是不能把肩靠在一起,把手牵在一起的。有些元素早已稀缺(比如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宽容和理解的爱的能力)。我们选择了沉默和回避矛盾——时间把一块软瘫的钟摆放置在情感的伤口上,而为了行走不至于坍塌,我们不得不裹紧伤口,掩饰表情……

墙上谢楚如的油画(印刷品)吸引了我。一个半裸的女人清纯地抱着一个素雅的瓷瓶,平视远方,眼神平静而素洁——这样的眼神,似乎与这个世界的尘俗毫不相干,与我们谈的那些话题也毫不相干。家、男人、孩子、工作、钱和服饰,还有人性中最隐秘的东西。我们一个话题又一个话题地转换,空气都要摩擦出火花来。我们很兴奋,好像雷峰塔终于倒下,心底那些最隐密的东西得以见光。已经不记得具体都谈了些什么,我想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借助这样一个环境,借助于幽暗得容易产生想象的烛光,通过交谈本身,完成了情感的宣泄。

三个曾经同窗的女人抱成一团,话题在继续,主题在漫延,生命中属于荒凉和焦虑不安的那一部分是奔跑途中随着风的旋转而飘落的黄叶,它逐渐摆脱了对生命的附着而回归到大地的原野——女人心底那条河流在梳理之后又开始清澈了。“蓝山”就这样倾听了三个女人珍贵的成长秘密,并极负责任地为她们保存好最重要的情感档案,它赢得了她们的信任:蓝山“山”字形的构造,是家的造型,是支撑这个心理场所的物质核心,是坚硬和稳定的部分。而“蓝”,是浪漫和炙热的稀释、冷却和温补,是隐约、幽静、怀抱着情弦高亢激越之后的坚实和妥帖。“蓝山”,是可以欢畅,可以掩面,可以倾诉,可以聆听之所在。木质栅栏隔开的小厅,有面对土地的那种亲近、简洁的回归之意,上面几许绿色的垂帘,是一扇可以洞开的心灵之门……在这里,女人因命定而要执著寻找的归宿感和由此带来的沧桑感都可以被安放,在痛苦中她们仍将打开那扇眺望未来的那扇窗。

一年之后,萍终于远嫁,与上海读研的同学结为伉俪,也以忍耐和勇敢开始了知识女性与生活真正意义的结合。梅依然与我相隔几地之遥,依然为那些平凡的琐事尽一个女人的所能。我的位置在她们生活的城市之间,而婚姻与我,已是过去和未来的事。

再次去“蓝山”,是我一个人。

一切还是原样:幽暗的吧台,里面各种透明的茶具、酒杯、款式各异的酒,VCD、音响,各式水果、托盘,女侍者清瘦的面容和柔和的语调。我坐过的那个离吧台不远的靠窗的褐色软沙发。还有我们曾经相聚时的笑容和温度,拥抱和对视……我重新坐在那个位置上,打开窗帘一角看过往的行人,看他们的表情和行走姿态,并想象光线进入内心的角度和其中光亮与阴影的部分。在古筝和钢琴中,在美妙绝伦的欧美情歌中《Casablanca》(卡萨布兰卡)、《Heaven》(天堂)、《Fall In Love》(坠入情网)……我繁杂的心灵再一次被清洗过滤。我听着歌看一本与自然和生活有关的书,也在跟随另一个更为潜在和真实的自己。用一杯咖啡的浓淳消融心中薄如纸又重如铁的感伤——具有枫叶飘香,梦后重生的意味。生活的不可预见性与它前行的必然性构成了一幅人生世态图,而生活于我,不再是相隔而立的图画,而是可以被我的双手握住、被心灵所拥抱的人生伴侣……

亲人在对岸

来到江边,清凉的风吹来原始的草腥的气息,水在风中此起彼伏,不断产生漩涡又不断被覆盖,像真实又像梦境。开阔的江面星光点点,遥远处灯火闪烁,像在给情绪一个提示,这里蕴藏着很深的回归的显影——江水不停留,而脚下的江岸珍藏着记忆。

……一张儿时的黑白照片。花棉袄,黑棉裤,对开的棉鞋,还有一脸很庄重肃穆的神情,那是我。边上我的兄长、姐妹们。我们都有点木讷、做作——那是在上饶县四十八乡的一家照相馆的木质阁楼上摄下的。可是,照片里那个最小的女孩雪云(按乡下的辈分她是我的表妹)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张照片于我而言从此有了终别的含义——雪云那倔强又胖嘟可爱的神情、麻花小辫、对开圆头布鞋——她三岁那年(她小我三岁)的模样具有雕刻的意味,不再因时空而改变。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早晨她没有和我一起上街,就不会遭遇车祸;如果我能预感不祥而阻止她到街的对面去拣那颗要命的桃核,那辆大卡车就不会无情地袭击她柔弱的身躯;如果……而鲜花般的娇嫩与坚硬相撞,该是怎样的一种痛啊!死神过早地降临于斯,也让我的生命留下永远的缺憾——她失去了成长的权利,而我竟无法把平凡的人生体验与她分享……她是我心中一块冰凉的玉,只保留着死亡那一刻临界的温度;她是我的手怎么也没有握住的一种远去,是命运在我未知的生命长度中刻下的不能擦去的伤痕。

那天的太阳分明有一种毒性,照在那覆盖了幼小身躯的白布上,更有无言的悲凉。哭声,沉重地响在心上,响在我年幼的记忆里。丧事现场,大盖帽来了,又走了。我语无伦次。那鲜红的颤抖的我的手印,是我对于整个事件做出的无法翻供的解释,而这种解释对逝去的她却没有丝毫益处。取证结束后,奶娘带着面白如纸的我迅速地离开了现场。

雪云短暂的一生,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开始,她的思维,她的情感,她的智慧,她的作为女人的体验,她的成为母亲的过程……全都没有开始。她美丽的容颜没有展开,她爱情的滋润尚未得到,一切的一切都被过早地划上了句号。而她年轻的最疼爱幼女的母亲,因为悲伤而突然苍老——我不敢想象为母亲的面对那个埋葬幼小身躯的坟冢,是如何地撕裂了心怀。

雪云的生命不再复活。而我,借了她的庇佑,还安好地在尘世里行走。我只能为她焚香祈福,超度魂灵……

十八岁那年的春夏,我在四川求学。一个看似寻常的日子,我接到上饶县四十八乡堂妹琴的一封信说,我的干爹——那个已经被肺病折磨了许多年、在矿井下工作的寡言的男人已经离世。一刹那,我变得神情恍惚。那个长眠于后山的人与我有着世俗的亲情的缘分,而我竟无法在他生命的最后送上一程。关于他的一幕一幕都因这封带来了神秘命数的信件而如数凸现。

消瘦的脸颊,高大的身子,蓝色、灰色、黑色的咔叽布中山装,静脉根突的手,老成持重的声音,撕裂般的咳嗽,还有眼里我尚未读懂的淡漠和宁静……他的形象被分割在菜地、田地、矿井和屋子里,移动的速度快慢不等,微微变形的肩和背显示着生命受压的强度,也呈现着一个男人努力承受的骨质和血性。

……他在方桌的上位吃饭,喝自家的谷酒,招待客人和族亲,也偶尔和人谈起田地的收成或人情世故;他说话没有太多表情,有一句没一句的,面对自己的孩子和女人也很沉默,语句简短,缺乏幽默。他的女人和孩子似乎很适应这样的方式,都能安之若素。对我,一个因父母亲两地工作、分居而长期寄养在他们家的小女孩他也没有多一点的亲昵。我叫他爹,像他的女儿那样(他没有女儿)。

我在那里完整地生活了六年,然后随母亲回城读书,每年寒暑假两个小时的颠簸后,汽车再一次送我到王家山与他们相聚。也许是因为迟钝和粗糙,我甚至没有预感到这位与我有着很强的距离感的男人(亲人)在某个我没有意识到的时间里开始遭受病魔的袭击,而病魔的强大竟让他在壮年之后就迅速地走向衰亡。

他多年煤矿上班的经历成为他身体内的潜在杀手,他的呼吸系统逐渐被破坏,在烟雾、阴暗和潮湿中逐渐丧失纯净的功能。后来他的咳嗽是清晨固定的一道程序,像要把心肺都抛出。有时候他披星戴月地回家,头顶的探照灯微弱地在篱笆围出的小路上左右躲闪,像一个人脆弱的生命之光。他的疲惫使沉默更加深重,也最让我难以靠近。坐在厅堂的木凳上(有时是躺椅)抽旱烟是他放松的方式。他专心致志地看着点燃的烟丝在吮吸中烧红,然后,将过味的发白的烟灰敲落,再填上新的黄烟丝。那时的他是有寄托的,有着落的,也是舒坦的。而残酷的现实是:最后他死于肺病,既与提供作为生活支柱的矿井工作有关,也与这劣质的烟草有关。烟丝燃烧的是简短的快感,更是无形中慢性的毒剂。这种辨证让人痛心不已。

……时光的力量无法逆转。向指针的源头回溯,逝去的生命和我的存在之间有着无法割断的牵系——他们和我一样是大地的子民,只是先我而回归了土地——如水草、鱼儿、紫云英、芦苇……我宁愿相信,所有的逝去其实都还活着,活在一个我们未知的宽阔的领域,与我们虔诚、悼念的怀想也有着真诚的呼应。隔着一条江,我用深情的目光注视他们,祝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