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看成岭侧成峰
2006-11-24杨亚棉李虎润
杨亚棉 李虎润
诗歌欣赏是一种见仁见智的活动,因为诗歌的主题往往具有多义性。著名文学评论家谢冕曾说:“诗歌欣赏可以认为是读者在诗人所启示的范围内重新创造的艺术世界。这个世界最大的特点就是读者往往走进诗人所创造的境界中去,往往把自己内心的主观世界融进诗的客观世界中去。”郑愁予先生的《错误》,全诗九十四字,寥寥数笔,却给读者带来精彩纷呈,浮想联翩的艺术美感。笔者认为,对《错误》的主旨可以进行以下几个层次的解读。
一、凄美深挚的幽闺怨情
初读《错误》,大多数读者都有一种普遍的感受:这首诗继承了我国闺怨诗的传统。诗人以凄美的笔调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暮春三月,东风和煦,柳絮飘舞,在江南一个美丽的小城,一个女子在苦苦等待心上人的归来,她的心宛若孤寂的小城,没有东风,也没有柳絮,她听不到青石街道上意中人的足音,因而意态慵懒,云鬓不整,心灵也如窗扉紧闭,春帷不揭。浪迹天涯的“我”打这里走过,听到达达的马蹄声,企盼已久的她如莲花般绽开了笑颜,可“我”未入家门,她失意万分,盈盈笑靥又像夏末的莲花迅速地枯萎凋谢了。全诗不足百字,而故事情节却随着主人公的情感变化一波三折,先是漫长的期待,然后是听到马蹄声的惊喜,最后是失望,再后来又是无尽的等待。言已尽而意无穷,可谓余音袅袅,耐人寻味。
笔者认为这是一首闺怨诗,有其充分的依据。因为郑愁予在他的一些言论中谈到:“自古就是这样,因此也就有了闺怨诗的产生,并成为传统诗中的重要内容,如汉代的《古诗十九首》第一首就是‘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但传统闺怨诗绝大多数实际上是由男子模拟女子的心态写出来的,现代诗人则应以男性位置来处理,因为诗不是小说,艺术的真诚不能背弃。”诗人在这里认可这是一首闺怨诗,而且在他的其它作品中也表达出了相似的感情。如“我想/寂寥与等待/对妇人是好的”,“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情妇》)就表现出女子深守闺中,等待主人公归来的主题,“我是南面的神/裸着的臂用纱样的黑夜缠绕/于是/垂在腕上的星星是我的女奴”(《窗外的女奴》)也透露了女子在冷清寂寞的悠长岁月中,空等着男子归来的凄凉心境。这些诗句既含蓄不露,又悠长深远。
二、孤独寂寞的羁旅愁苦
在《错误》中,因为“我”只是一个匆匆的陌生的过客,不是思妇的丈夫,所以才会出现“美丽的错误”。那么这位过客,也是离家外出远行的游子,他也同样思念家中的妻子和其他亲人,这位过客的妻子,也像这位思妇一样,在痴情的等待着过客的归来。如此说来,文中不仅写了思妇对远行的丈夫的期待,也写了过客对家中妻子的思念,不仅写了幽闺之哀怨,还写了羁旅的愁苦。
郑愁予比较有名的诗作大多都是以旅人为抒情主人公的。不论 “一把古老的水手刀/被离别磨亮/被用于寂寞/被用于欢乐/被用于航向一切逆风的/桅蓬与绳索”(《水手刀》),“不再流浪了/我不愿做空间的歌者/宁愿是时间的石人/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偈》),还是“热带的海面如镜如冰/若非夜鸟翅声的惊醒/船长/你必向北方的故乡滑去”(《船长的独步》),拟或“耀耀的小眼睛/这港的春呀/系在旅人淡色的领结上/与牵动这画的水手底红衫子”(《港边吟》),甚至于“有松火低歌的地方啊/有烧酒羊肉的地方啊/有人交换著流浪的方向”(《野店》)等等,无不渗透着诗人思归思亲的孤独感和羁旅他乡的愁苦心情。
三、漂泊流离的浪子情结
郑愁予被称为“浪子诗人”,对此,诗人自己不以为然,他说:“因为我从小是在抗战中长大,所以我接触到中国的苦难,人民流浪不安的生活,我把这些写进诗里,有些人便叫我‘浪子。其实影响我童年的和青年时代的,更多的是传统的仁侠精神。”据此,笔者认为,《错误》这首诗的主题词或者关键词不是“错误”,而是“等待”。
“等待”中的容颜或喜或悲,似莲花的或开或落,而“悲”与“落”似乎是等待的基本状态,这也是人生的基本状态,所以诗歌的第二节连续以多种意象渲染之:春风不来,柳絮不飞,青石板不响的江南,身处暮色中的狭窄小街一隅。然而,快要窒息的心再孤寂,再无聊,还是会有所期盼,等待着什么,“达达的马蹄”是信使,本应给人带来等待的希望,到了眼前却被告知只是“过客”,希望又一次落空了,明天还会有“达达的马蹄”吗?希望中等待,等待中失望,失望后无望地等待,这恐怕又是诗人要揭示的人类生存的某种内容。
所以,在这首诗中,“你”这个等待者也是心灵的漂泊者,“你”苦苦追随、深深思慕的却是始终了无踪影的,“你”只是一个心灵的流浪者。而“我”是“过客”,或许是朝着“家”的方向走,但流浪中等待的家在哪儿?流浪的尽头在哪儿?“你”和“我”终究只是两个相知而不能相守的流浪汉!“你”、“我”都在寻找归依与希望,却只能了无希望而又执著地等待着希望。更进一步讲,诗歌所写的故事,不仅发生在两对夫妇间,而且发生在所有分离生活的夫妇间。“共看明月应垂泪, 一夜乡心五处同”,仁侠也好,浪子也罢,总而言之,“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也许正是仁侠精神和浪子情怀的结合,才使郑愁予的诗有如此动人的艺术魅力。
四、战乱中母亲凄楚的等待
《错误》写于1954年,当时的诗人年仅21岁。他在原诗的“后记”中说:“童稚时,母亲携着我的手行过一个小镇,在青石的路上,我一面走一面踢着石子。那时是抗战初起,母亲牵着儿子赶路是常见的难民形象。我在低头找石子的时候,忽听背后传来轰轰的声响,马蹄击出金石的声音,只见马匹拉着炮车疾奔而来,母亲将我拉到路旁,战马与炮车一辆一辆擦身而过。这印象永久地潜存在我的意识里。打仗的时候,男子上了前线,女子在后方等待,是战争年代最凄楚的景象,自古便是如此。” 2005年,郑愁予来福州师范大学演讲的时候又一次明确地说明,《错误》所想要表达的是母亲对儿子的等待。“母亲的等待是这首诗、也是这个大时代最重要的主题,事实上,战争一起,男子上前线,后方担心等待的人中很多正是母亲。以往的读者很少向这一境界去探索。”诗人这些话校正了我们理解上的偏差,使我们找到了解读这首诗的又一把钥匙。战乱时期,“母亲”是漂泊者心中一个温暖的名词,正如诗人的《天窗》中所写到的“每夜/星子们都来我的屋瓦上汲水/我在井底仰卧看/好深的井啊/自从有了天窗/就像亲手揭开覆身的冰雪/——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这样温存的诗句,又像《殒石》中所写道的:“记得那母亲唤我的窗外/那太空的黑与冷以及回声的清晰与辽阔”,理想与现实的强烈映衬,彻入骨髓,恒久绵长。
五、含蓄深沉的乡土情结
“乡愁”是中国诗歌创作中一个永恒的主题,从屈原、贺知章、李白到闻一多、艾青都有过令人动容的乡愁诗。由于时间阻隔和人间的离乱,“乡愁”更是台湾文学中一个重要内容。余光中“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的《乡愁》,于右任老先生“葬我于高山上兮/望我大陆”的《望大陆》,让海峡两岸的人民潸然泪下,郑愁予在他的不少诗作中也表达出深挚浓郁的乡土情结。“飘泊得很久/我想归去了/彷佛/我不再属于这里的一切/我知道/每一朵云都会俯吻汨罗江渚/像清浅的水涡一样/在那儿旋没……”(《归航曲》),“或会推门于月圆之夕/看四个海围汐着故国万里/依旧是长髯飘飞/ 依旧是棗/啊 高山上昂立的望乡人/以吟哦独对天地”(《望乡人》),“虽然/ 他们从小就爱唱同一支歌/而咽喉是忧伤的/岁月期期艾艾地流过/那失耕的两岸/ 正等待春泛而冬著/一溪碎了的音符溅起”(《醉溪流域一》),“回蜀去/ 巫山有云有雨/且搜罗天下名泉”(《一○四病室》)。处在那个动荡时代的台湾人有一种漂泊的心态,他们在台湾岛仅仅是一个“过客”,希望有一天能回到故乡,与自己的亲人团聚。然而,由于政治原因,他们的愿望不能实现,因而产生出重重的失落和惆怅的感情。这何尝不是一个“错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错误》中有诗人对祖国含蓄深沉的眷恋之情,这是一首期盼大陆与台湾早日统一的现代抒情诗的绝唱。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从闺怨诗到羁旅诗,从浪子情结到凄楚的母爱,以至于含蓄的乡愁,对《错误》主旨的多层次解读,凸现了文学再创造的过程,也展示出优秀的文学作品永久的艺术魅力,既丰富了文学作品之美,又陶冶了读者的精神世界,真可谓两全其美,相得益彰。
(杨亚棉 李虎润,陕西省岐山县益店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