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要反映人生根本问题
2006-11-24向诤
向 诤
丰子恺不仅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散文家,在漫画、翻译、艺术教育、旧体诗词等方面也都有所建树。尽管对丰子恺的研究早在其作品问世之初就已经开始,但是,综合其文学观、艺术观等理论上的阐述,以及其文学艺术创作,对他的文艺观作全面论述的文章尚不多见。丰子恺明确提出过文艺要大众化,要反映客观的现实生活。同时,他也反复强调,文艺创作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不应该有明确的实用性。应该说,丰子恺的文艺观在不同的阶段经历了不同的发展变化,蕴涵着不同的内容。本文旨在对丰子恺文艺创作中一再提及的“人生根本问题”进行探讨。
“欢喜读与人生根本问题有关的书,欢喜谈与人生根本问题有关的话,可说是我的一种习性。我从小不喜欢科学而欢喜文艺。为的是我所见的科学书,所谈的大都是科学的枝末问题,离人生根本很远;而我所见的文艺书,即使最普通的《唐诗三百首》、《白香词谱》等,也处处含有接触人生根本而耐人回味的字句。”[1]这是丰子恺在《谈自己的画》中的一番自白。丰子恺是一个喜欢思考人生根本问题的人,从小就对不可知时间和空间充满了好奇,直到成人心中还挂着两个大大的“?”。他看到世人为生活中的琐事所惑,而忘记了人生的根本;他羡慕儿童世界的广大,向往儿童生活的纯真。他敬佩少数能超越时空限制,以浩劫为须臾的“大人”。如同他的老师弘一法师那样,他的一生也都在探求人生的根本。
一、体味人生刹那的悲哀
丰子恺曾经给“人生”下过这样的定义:“数千万光年中的七尺之躯,与无穷的浩劫中的数十年,叫做‘人生。自有生以来,这‘人生已被反复了数千万遍,都像昙花泡影地倏现倏灭”。[2]与大的宇宙相比,人的生灭都只是刹那间的事,因此要学会在刹那中体味生命的本真。丰子恺对人生的刹那感,首先来自于他的时空观。
丰子恺从小就喜爱思考有关时间、空间的问题。在《两个“?”》一文中,他详细描写了自己从小到大,时空观念的逐步深入。由幼年时居住的老屋到姑母居住的石门城,由小学里知道了地球,到师范学校的天文课,他发现空间原来这么大。天文课告诉他地球以外还有很多星球,宇宙是无穷大的。对于无穷大的状态,丰子恺不能想象,于是一个很大的“?”出现在眼前。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为此而失眠。他向周围的人提出这一疑问,人家或者说不可知,或一笑置之,笑声中似乎在说:“你有神经病了”。于是丰子恺知道了,世人并不认真思考“这个切身而重大的问题”。对于时间,孩提时的丰子恺只有昼夜的观念。后来,从母亲那知道了“年”的概念。一次与家里染坊店的管帐先生的谈话,使丰子恺对时间有了更大的概念。他开始思索时间从何时开始,又何时了结的问题。而这使他觉得时间的性状比空间更难于认识。于是一个更大的“?”出现在他的眼前。[3]《渐》是丰子恺另一篇探讨时间问题的散文。他认为因为时间是一秒一秒、一分一分地渐进的,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所以人们身在其中并没有强烈的感觉,对于人生境遇的变化也能较为安然的接受。但是它蒙蔽了一般人的眼睛,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渐的本质是‘时间”,它“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如果说空间还可以把握一端,认定一点,那么“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4]
丰子恺十分喜爱旧体诗词。古典诗词中的感时伤怀,对春花秋月的赞叹也影响着他。据《丰子恺文集》的收录,丰氏最早的诗词创作是在浙一师的学生时代。当时的丰子恺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虽然有些“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但仅仅八首旧体诗词,也已初步展示了丰子恺的文学功底和对浮生如梦、韶华易逝的感叹。如《春宵曲》:“花老无风落,阴浓过雨新。故园春色半成尘。正是绿肥红瘦最伤神。”《满宫花》:“荻花洲,斜阳道。一片凄凉秋早。异乡风物故乡心,镇日频萦绕。桐叶落,杨枝袅。做弄闲愁闲恼。秋来春去怅浮生,如此年华易老。”[5]这里面甚至已带有了一点“无常”的意味。
面对大而无形的时间、空间,丰子恺进一步想到了人生。如果仅从客观方面思考,人生的时间太短,所占的空间也太小了。与数千年的人类文明相比,人的一生充其量不过百年。回首不可限量的亘古,展望不可预知的未来,人生只能如“朝露”、“大梦”,人们也只能发出“电光石火”、“白驹过隙”之叹了。而人所占的空间更是有限,与天高无限,地广无际的空间相比,人身只有区区七尺。巍巍高山,洋洋大海,甚至茫茫宇宙星辰,都使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于是人们又有了“沧海一粟”的感慨。[6]然而一般的人往往沉溺于短暂的人生,埋首于眼前的利益,没有余暇,也没有能力看透客观世间的强大威力,最终在“的格,的格”的时间的深渊中,耗尽自己的生命。
二、去物欲,存天真
在芸芸众生中,也有少数“大人”能够“看到时间空间的真相,而不复为世知物欲之所迷了”。这样的“大人”之所以可以看到人生宇宙的真相,是因为他善于“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7]在刹那中看到永恒。能做到这一点的“大人”往往都有一颗活泼泼的赤子之心。丰子恺认为,“童心”是“人生最有价值的最高贵的心。”与令人气闷窒息、枯燥苦闷的成人世界相比,儿童的世界纯真、自由。孩子们未经世事,他们的心“都是全新而纯洁,毫无恶习与陈见的迷障”,他们能以“绝缘”的眼看待事物本体的“相”,这也就使得儿童的世界不仅与艺术的世界“相交通”,甚至还与宗教的世界“相毗连”。[8]
丰子恺曾经把八指头陀的一首诗刻在随身携带的香烟嘴上,诗云:“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对镜心常定,逢人语自新。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其实,这首诗不仅刻在了香烟嘴上,也深深地刻在了丰子恺的心里。香烟嘴用了四、五年就丢失了,但在他的文章中,丰子恺常常会引用到这首诗,反复体味着其中的真意。对儿童的世界,丰子恺一直是怀着企慕与艳羡的。并且他还会忘记大人的身份,摆脱世俗的羁绊,直接走进儿童纯真的天地。《儿女》、《从孩子得到的启示》、《华瞻的日记》、《给我的孩子们》等等都是丰子恺非常著名的文章。除了散文,丰子恺还有专门的“儿童相”漫画,《花生米不满足》、《阿宝赤膊》、《瞻瞻的脚踏车》,虽然描写的都是儿童生活中的平凡事,却可以吸引读者反复阅读、品味。与成人世界的虚伪、冷酷、狭小、苦闷相比,儿童的世界是广大自由、无拘无束的。孩子的生活就是游戏,他们会把全部的精神沉浸在游戏的兴味中,而把这以外的一切别的事情统统忘却,在游戏的“三味”中获得最大的快乐。在丰子恺的眼中,孩子们都有大丈夫气,而“人世间各种伟大的事业,不是那种虚伪卑怯的大人们所能致,都是具有孩子们似的大丈夫气的人所建设的。”[9]但是,孩子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渐渐受到了世俗的限制、规矩的拘束,于是他们慢慢地脱离了广大自由的世界,最终屈服于现实。丰子恺希望人们学会涵养自己的“童心”,不让世间的名利纷争遮盖自己的本性,使空虚寂寥的心有所归顺、有所依附。
在中国文学史上,“去物欲,存天真”的声音虽然时断时续,却始终是文人心底的一股潜流,是他们抵御外界胁迫、诱惑的一道屏障。老子多次对婴儿发出赞美:“众人熙熙,若享太牢,若春登台。我魄未兆,若婴儿未孩。”[10] “为天下蹊,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11]孟子也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12]明末的李贽提出了文学的“童心说”,认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13]公安派的袁宏道则认为,世间得自然之趣最深者,当为童子,虽“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盖指此也。”[14]周作人看到自己三岁的小侄子专心致志地玩陀螺时,也不禁心生羡慕,“他这样的玩,不但是得了游戏的三味,并且也到了艺术的化境。这种忘我地造作或享受之悦乐几乎具有宗教的高上意义,与时时处处拘囚于小主观的风雅大相悬殊:我们走过了童年,赶不着艺术的人,不容易得到这个心境,但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既不求法,亦不求知,那么努力学玩,正是我们唯一的道了。”[15]
当丰子恺就时间、空间的问题向旁人询问时,被别人笑为“神经病”。其实,常人眼中的异类,往往是那些头脑想得多,脚步走得快的人。他们不像一般人满足于自己的温饱、安逸,他们不仅要洗刷自己的心灵,也要洗刷世道人心。他们追求的是整个社会、国家的进步与发展。也正是他们的存在与努力,带动了社会的变革。《狂人日记》里的“狂人”、《药》里的夏瑜,虽然他们的付出换来的是人们的不理解,甚至辱骂、嘲弄,就像老子说的:“上士闻道,动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16]可能“道”的命运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吧。
三、向宗教中求之
在1939年1月30日的日记中,丰子恺记述了与友人信口漫谈的一段话,面对现世科学的发展与战争的惨烈,丰子恺仰天而叹曰:“造物者作此世界,不知究竟用意何在?是直恶作剧耳。吾每念及此,乃轻视世间一切政治纷争,主义之扰攘,而倾心于宗教。唯宗教中有人生最后之归宿,与世间无上之真理也。”[17]以成人之身而怀儿童之心的丰子恺, 饱含着对众生的悲悯,以及对人生根本的思索,迈入了宗教的世界。
从丰子恺的时间、空间观念的递进,以及对人生的感悟上,可以看出他的思想中天生有着宗教的因子。但他最终皈依佛教,还是因为受到了老师弘一法师的影响。丰子恺曾说:“弘一法师是我学艺术的教师,又是我信宗教的导师。我的一生,受法师影响很大。”[18]在师范学校读书期间,丰子恺遇到了老师李叔同先生。李叔同的教育方式被丰子恺比作“爸爸的教育”,是“温而厉”的。李叔同当时教授的是图画、音乐两科,但学生们看得比主课还要重,这是因为他的人格和学问使得学生真心地崇拜他。与李叔同共事的夏丏尊将之比作佛菩萨的后光。而丰子恺对他的崇拜更甚于他人,据丰子恺自己认为,“大约是我的气质与李先生有一点相似,凡他所喜欢的,我都喜欢。”[19]教育本身也是一门艺术,并不是简单地教授技能与知识,应该是以教育者高尚的人格作为背景的。夏丏尊在谈到“教育的背景”时,这样说:“人格恰如一种魔力,从人格发出来的行动,自然使人受着强大的感化。同一句话,因说话者人格的不同,效力亦往往不同。这就是有人格的背景与否的分别。”[20]也正是弘一法师这种强有力的人格感召力,使得丰子恺对佛的信仰、理解与体认有时甚至与法师自身融合为一。
佛教认为,人生来就是受苦的,今世的苦,是为了来世的乐。因此人的希望不在此岸,而在彼岸。“故苦我者一时,而乐我者永劫。”[21]佛能在刹那间看到永恒,所谓“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君掌盛无限,刹那含永恒。”但众生往往都只执着于眼前。因此,佛与众生是一觉一梦。弘一法师使丰子恺获得了暂离梦境的余暇与能力。1926年,弘一法师路经杭州,丰子恺特地赶去探望。这时距离法师出家已八年,而丰子恺也是自赴日本游学后的六年间,第一次与法师相见。从法师那包含深切欢喜的笑颜,绊着草鞋带的细长而秀白的足趾,以及平和舒缓的语调中,丰子恺感到了无端的惆怅。在独自返回上海的车上,丰子恺回想起十年来的心境,觉得自己“犹如常在驱一群无拘束的羊,才把东边的拉拢,西边的又跑开去。拉东牵西,瞻前顾后,困顿得极。不但不由自己拣一条路而前进,连体认自己的状况的余暇的也没有。”而见了弘一师之后,在他的“明镜里约略照见了十年来的自己的影子了。我觉得这次好像是连续不断的乱梦中一个欠伸,使我得暂离梦境,又好像是浮生路上的一个车站,使我得到数分钟的静观。”[22]
“暂离梦境”、“暂时脱离尘嚣”,这是丰子恺文章中常常出现的文字。弘一法师使丰子恺“暂离梦境”,同时从日本文学家夏目漱石那里,他学会了要“暂时脱离尘嚣”。因为相似的气质,丰子恺自觉地选择了李先生所喜欢的文学艺术,而文学艺术与宗教本质的相近,也让“人生欲”很强的丰子恺跟随着弘一法师不时地由艺术升华到宗教。在《我与弘一法师》中,丰子恺一再强调“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 艺术家所体会的“物我一体”的境界,更进一步,就是“‘万法从心、‘诸相非相的佛教真谛了。”因此“艺术的精神,正是宗教的。”[23]其实,这种认同感,并非只有丰子恺有。宗白华《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也认为,文艺从宗教获得了“深厚热情的灌溉”,“文学艺术和宗教携手了数千年,世界最伟大的建筑雕塑和音乐多是宗教的。第一流的文学作品也基于伟大的宗教热情。”[24]葛兆光《难得舍弃,也难得归依——现代作家的宗教信仰困境》转引了乔治·桑塔耶那的一句话,即有一个普遍的现象,每个时代学问最渊博的思想家,最后总是成为宗教的信仰者。并引申了这句话的意思,“当一个人沉湎于艺术的时候,他也会产生类似归依宗教的感觉,而最后也可能会成为宗教的信仰者。”[25]现代作家与佛学的关系,因为时代的特殊很复杂。谭桂林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与佛学》中,将现代作家与佛教的关系分为四种模式:信念型、修养型、研究型、实用型。丰子恺属于信念兼修养型,他对佛教的情感体验、理性理解兼而有之的态度至今对世人仍有着不可忽视的启示作用。
在丰子恺的精神世界中,宗教解答了他对于人生根本问题的疑惑,艺术则将他与有情世间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因此,他没有只留在宗教的境界,而是自由地徜徉在艺术与宗教之间,他的文艺观也因为宗教的情怀消除了观点之间的矛盾而由此得到了圆融具足。
注 释:
[1]至[9][18][19][22][23]丰子恺:《丰子恺文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
[10]至[16]朱谦之.《老子校释》,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4年。
(向 诤,苏州经贸职业技术学院公共基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