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酒 母爱如水
2006-11-24邱迎春
邱迎春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经常为一些小得无法再小的事情争执、吵架,他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不同甚至截然相反,以至于童年时的我,认为他们是世界上矛盾对立、水火不容的两个人。
父亲喜欢在晚上给我们兄妹三人讲武侠故事,母亲喜欢到电影院看电影或是到戏院听戏;父亲面对任何事情都不急不忙,母亲遇到一点小事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父亲没事的时候喜欢看《毛泽东选集》、《李自成》等大部头的书籍,母亲则自打我记事起就没见她静下心来看过什么书,除了小人书以外;父亲喜欢在晚饭前喝一点白酒,母亲视烟酒如仇敌,她不仅在父亲喝酒时嘟囔不停,而且她本人除了白开水以外,也从不喝任何饮料,包括碳酸饮料、果汁、牛奶等一切白开水以外的液体物质。
父亲在小时候是学校有名的打架王,他专门同那些欺负低年级小同学的高年级男孩子打架,抱打不平。 “人活着总要有些正义感,不能眼看着恃强凌弱的事儿不管。”父亲说。父亲16岁时就在乡下劳动,那时,他第一次品尝了白酒的滋味,从此结下一生的不解之缘。
与父亲完全不同,母亲上学时是个听话、用功读书、遵守纪律的好学生,母亲经常获得学校的各种奖励,经常被老师表扬。然而,她却因为人太老实,总是被男同学打,她经常哭着找老师告状,却从不敢在被人欺负时还手,母亲从小就是个胆小的人。
疾恶如仇又有侠义气概的父亲和老实巴交、心地善良的母亲经人介绍相识并结为夫妻,生下了我们兄妹三人,三个孩子都是倔强和好斗的,身为三妹的我也不例外。一次,邻居家一个叫小杰的男孩儿因在游戏时扯住我的小辫子不放手,我俩争吵并厮打起来,小杰被我踢得大哭小叫,躺在地上打着滚还流了一脸鼻涕,他遭到其他小朋友的哄笑和围打。我正得意时,被下班回家的母亲撞见,不由分说,她一把拎起我扔到了我家的院子里,鸡毛掸子落在我的屁股上。“我叫你欺负人!我叫你惹是生非!还敢不敢了!”然后她扯着我去给小杰赔礼。回到家,母亲又教训我:“小孩子不能动手打架,他欺负你,你可以找他们家长告状。”
“告状管什么用!明明是对方欺负你了,就一定要还手反击,将他制服。”父亲说。
“我教孩子学好,你为什么要唱反调!”
你一言,我一语,父母因教育子女的观念不同吵了一架。“嫁给你这个野蛮人,当初真是瞎了眼!”母亲边哭边说。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多数中国百姓家庭的收入和生活水平都是差不多的,我家则要更差一些,母亲因身体不好经常休病假,家里还有两位老人要奉养,每月50多块钱的收入花不到月底,父母就要出去借钱买粮。即便如此,父亲还是有个每餐来盅白酒的习惯,虽然他每次喝的半两酒都不到,父母还是为此而吵架。“没米下锅了你这个大男人管不管!喝那个辣了巴唧的破玩意儿顶什么用!”母亲喊道。
“吵什么吵!我也没用生活费买酒,是你给我的零用钱,啥都管我,还给人家点儿自由不!”父亲回应道。
“喝吧!越喝越穷!穷喝!”母亲大喊!
“真烦人,你这个婆娘!住嘴好不好!”父亲气愤地说。
“嫁给你倒了八辈子霉,不能给家挣大钱还天天喝酒,日子没法过了。”母亲由怒而悲。
“别生气了,明天不喝了,我错了。”父亲小声说。
从结婚到走过20多年的生活岁月,每天父母都要例行公事似的进行这样的争吵。父亲觉得,遇上这样不讲道理的女人虽然心烦,但自己既然不能给老婆挣大钱就凡事顺着她的心愿吧;母亲觉得,和一个男人委屈地过一辈子穷日子是一个女人的悲哀。
直到我们兄妹三个长大、参加工作,每月向家里交生活费,家里不再为钱而烦恼时。皱纹已爬满额头、眼角,头发花白的父亲每餐再拿个小酒盅喝一口时,母亲不再和他吵了,只是忍不住说一句:“岁数大的人总喝酒不太好,影响心脏和血管。”吵了一辈子,母亲也没能让父亲戒酒,反而接受了父亲的这个习惯,而为了给母亲补钙,父亲又跑到附近的奶站给母亲订了一年的牛奶,每天早上,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胡同口等送奶的人。
“你喝吧,酒味儿你都不怕,牛奶味儿你肯定也不怕,我喝不惯奶味儿。”每次,母亲都只喝一小口牛奶,就皱着眉头对父亲说。回过头,母亲取过那只用了好多年的大搪瓷缸子,倒了满满一大缸子白开水晾上,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就是白开水,既管渴又管饿,60年代全国挨饿的时候,我们家就经常用白开水顶饭。”父亲不出声了,眼角湿润,他知道,母亲从小就是个孤儿,在她的记忆里既没有亲娘的身影又没有乳汁的甘甜,母亲是个苦命的人,穷了一辈子,到了老年,家里才有条件喝牛奶,她的味觉系统却对这么有营养的好东西失去了适应能力。
我私下里问过母亲,一个女人对于丈夫到底是不是有“爱情”。母亲从未说过“有”,她告诉我,为了孩子们,女人的日子是不得不将就着过的,尤其是嫁给一个没有钱的穷男人时。后来,我又问过许多与父母年龄相仿的女性这个问题,结果她们的答案竟与母亲的惊人一致—为了孩子们而凑合着过!于是,我认为,父母那个年代的人们,是没有什么爱情可言的。后来因为一件事,我的看法改变了。
有一年的最后一天,,我从沈阳回家乡营口过元旦,几个小时路程后,回到家却只见到母亲和二哥,我问:“我爸呢?”
母亲只一句“你爸住院了,可能不行了”就一下号啕大哭。我如五雷轰顶,傻了一般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和母亲一起跑医院,我不知道父亲会怎样,因为他是几种很严重的病同时发作。
一天晚上6点钟,正好是二哥去换大哥的班,二哥走了很久也不见大哥回来,大嫂包了饺子刚下好,摆到桌上,妈只吃了一口就说“不行,我要去医院”!她站起身就穿衣服,嫂子劝母亲吃了饭再走,她好像没听见,说“平时大孩儿6点就到家,现在都6点40分了还不回来,可能出事了。”
她扯着我飞奔出门。
她边走边喘着粗气,一句话都不说,上了一辆出租车,说“到市医院”。
司机说“路远,得10块钱”。
她说“你快开”。
她平时为了省一元钱公交费宁可走很远的路。
进到医院大厅里,母亲已喘成一团,脸涨得通红,她有气管炎,我怕她这时犯病,就说:“妈,你坐一会儿再上去吧。”她只站住了不到10秒钟又奔向楼梯,一共4层楼,她走走停停,脚步越来越沉重,脸色越来越阴沉。
推开父亲的病房门,两位哥哥正陪着父亲唠家常呢。父亲坐在床边,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子,父亲一眼看见了母亲,两个人的目光遇到一起,母亲很近地坐在父亲对面,他们对望着,眼中充满了柔情、爱惜与不舍。母亲强装笑脸说:“今天没什么事儿,我来看看你好了没有,盼你早点回家,咱俩还得天天吵架呢。”最后几个字说出来,她一下子满脸通红,憋不住的眼泪流下来。
我忙说:“妈,这屋里太热,看你汗都下来了,我们到外边凉快一下吧。”
母亲很配合地跟我出去了。
几分钟后,母亲又回来坐在父亲对面,不错眼珠地看着憔悴瘦弱的父亲,他们又默默地对望着,手拉着手坐在一起,什么话也没有说,母亲不停地流着眼泪最后抽泣起来,我们兄妹三人和其他病友、大夫望着这对老夫妻,我的嗓子发梗,泪在眼眶盈动。
大哥怕母亲这样哭会加重父亲的病情,就说:“妈,你回家吧,你还感冒呢,医院空气不好。”其他人也和大哥一起劝母亲回去。
母亲终于控制不住,冲着大哥喊:“你们干吗赶我走!”然后止不住地像小孩子一般“呜呜”哭出声,声音越来越大,她无所顾忌地大声哭着,泪水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流淌下来,落到她的衣服上、地上、父亲的手上。
父亲一直笑着,安静地看着母亲,用没有扎吊瓶的另一只手为母亲擦眼泪,对大哥说:“让你妈再待会儿吧。”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止住了哭声,拉住父亲一只没有扎吊瓶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奇怪的是,数种严重的病并发而且病危了近一星期的父亲,居然在第二个星期结束后出院了。一个月后,他还能像以前一样,在母亲的吩咐下忙着一些家里的零活。两个月后,父亲竟然骑着三轮车去市场买菜。从此,母亲总是主动在晚饭前帮父亲烫好一盅酒,唠叨着说:“喝点儿吧!都这把岁数了,还能喝多少回呢?”……
从此,我不再怀疑父辈们在艰难困苦岁月里爱情的真实,而我也终于相信,婚姻是一个人一生幸福的归宿,只不过有的爱情如经年老酒,需要爱酒的人细细品味才能了解,而有的爱情则如一缸放置已久,已经凉如室温的白开水,虽然没有咖啡、白糖的香味与甘甜,却是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送来的最好饮料,能为你化解干渴,滋润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