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山者
2006-11-17沈重
沈 重
城门洞开
来接我的是年方及笄的鸟语
在青青城垣上
幽幽林泉深处オ
踏进山门,我就四处张望,她会像当年那样来接我吗?那个清清纯纯的声音,像乌语,
又不像鸟语。
这是暮春,草莓和樱桃时节。当年呢?也是暮春,但没有樱桃,也没有草莓。在我的
生命里,早春太冷,仲春太短,匆匆来去的桃花和樱花总是和料峭的风雨难分难解。我艰难
地踏过那些落花,在记忆深处留下点点寂寞的美丽。当我想抓住一点什么,以便带在身边减
轻旅途中的寂寞时,猛然发现,已经是暮春了!而暮春是无奈的,人生中多少无可奈何的喟
叹,一声比一声沉重,正是从这时开始的。我把第一声喟叹掩埋在寒冷年代的落红里,便步
履踉跄而又义无反顾地继续踏上遥远的旅程。オ
许多城都离我远去了
在旅途中相识的
许多春天都离我远去了
许多心事都迷途于荒山野径
那些心事都很平凡,但都晶莹,犹如阳光下一滴山泉。在贫瘠荒芜的日子里,它注定
不能自自在在地生存,不能流出一条清澈的小溪来。荒野漠漠,而我需要歇息,需要积蓄跋
涉的精力。当我这样期待时,我惊奇地发现,隐隐约约地,前方是一座青青的城。
于是我走向这座城,这个青青的山谷。山路上,一位道长向我走来,高髻,布袍,草
履。他抬起头来向我笑笑,我也向他笑笑,便擦肩而过了。仿佛是老朋友,彼此都了解对方
的心事,毋须借助于苍白的语言。青青的城门洞开着,高高的,深深的,静静的,好像知道
有一个疲倦的旅人要来,只为我一个人而洞开。于是我径直走了进去。
许多年前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座城,这么一个“神仙都会”。现在,我的脚终于踏过了它的城门。哦,真是青青的城,青青的门!看不清城阙深处隐隐约约的是什么。也许会邂逅一
位云游的神仙?或是一位松下闲坐的异人?我张望着,走上一条山径。山高壑深,石级陡滑,
阴翳处铺一层苍苍苔衣。大概有许多朝山者曾经从这些石级上走过去吧?有黧首布衣,也有
达官贵人。我不认识他们,但我理解他们。在这个人间,谁都想获得什么,又解脱什么,谁
都可能成为朝山者,他们的灵魂疲惫了,于是便从纷纷扰扰中偷出一大半天空闲,匆匆向这
里的青幽走来。
我倾听着那些朝山者的脚步声,或重或轻,或急或缓,或自信或迷惘……在这些冰冷
的石级上,叩问不可知的命运。现在都到哪里去了,那些朝山者叩问的脚印?我向四周寻觅,
只见葱郁的树林和藤萝,只见苍苍的石级和苔痕,满眼是绿的静,一丝小小的风似在静绿间
絮语。オ
这些朝山者虔诚的脚印
都走进青苔的幽梦里去了
每一个梦都斑驳
都是人生的叹息オ
望着苔痕斑驳的石级,我颓坐在路边一块山石上,犹豫着要不要沿着石级上那些朝山
者的幽梦,那些人生的喘息,继续往前走,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我几乎不敢举步了,怕
踩伤那些幽梦,怕踩伤山,踩伤石头的神经,也怕踩伤自己——曾经有许多有形无形的脚,
残暴地从我的脊梁和心灵上踩过去,而他们说,他们也是朝山者!也许吧,也许是朝山者,
但为什么要从别人的脊梁和心灵上踩过去呢?除此之外,难道没有别的朝山之路吗?
我相信,在这条苔痕斑驳的山路上,还会有许多惶惑,许多善良和贪婪,匆匆而来,
匆匆上演许多亦庄亦谐的戏文。人人都在求解一个诱人而难以把握的主题,也许悟到一点什
么,也许和来时一样,依然浑浑噩噩地出山而去。这是各自的造化,无可强求。只是有一点
应该记住:千万要小心,别惊扰了那些幽梦,更不要踩伤了它们,不论有意或无意。
我默坐着,再不想重拾清冷的石级。若是能坐成一块石头,看后来的朝山者从我身旁
走过,看他们变幻莫测的眼神,也许有点冷漠,难说不是一种参悟的境界。谁知道我身边这
些无言的石头,是不是人变的,此刻正静静地注视着我可笑的举止?
然而我做不到这点,我得下山了。
我正想起身,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悠悠地传来,清清的,圆圆的,先是一声,停顿了一
会,又是一声,接着是长久的沉默,仿佛在观察我的动静。我也沉默,但没有起身,掉头去
看前面一块形状古怪的山石。大概因为风吧,那块石头好像微微动了一动。我正凝神细看,
那个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一声,两声,接着是露珠从叶隙间洒落似的清清的一串。我转身
寻觅,那声音似乎来自幽深的林壑间,又似乎来自静谧的苍崖上,而后又来自前方掩映于密
叶间的一座草亭上,待我接近时,她又隐匿在更深更高的苍茫里,从空濛中传来她悠悠的细
语……
她是谁?她在说些什么?多么清纯、多么美丽的召唤!我正凝神谛听,忽然惊讶地发
现,眼前已是青城第一峰,已是呼应台!我迷惑,我是怎么上来的,也许,那些朝山者也是
追着那个声音上来的吧?
我伫立峰顶,放眼远望。头顶是朗朗的天,脚下是青青的城,隐隐约约的,远处似有
平畴阡陌在烟霭中浮沉。那是什么地方?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这时,一朵流云从我身边
向远方飘去,仿佛在向我招呼:该归去了,在你客居的那个城市里,临窗的书桌上有一首写
了一半的小诗,正等待你去完成它生命的韵律……
多少个春天离我远去了,我没有完成那首纯朴的小诗,因为,外面的世界风沙太大,
我失落了清清纯纯的语言。我活着,犹如一块日益风化的山石。此刻,踏进青青的山门,我
在苦苦寻觅:她会像当年那样来接我吗?我,一个被风沙磨损的老人,来朝拜一个青青的澄
澈的灵魂。
责任编辑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