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阳
2006-11-17张长
张 长
看到这个题目,谁都会想起大腹便便,手拿一条白手绢的帕瓦洛蒂引吭高歌的形象:
“还有个太阳,比这更美,啊我的太阳,那就是你……”
也许还会有读者想到《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名句:“是什么光,从那边窗户透出来?那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
我说的不是帕瓦洛蒂唱的那首风靡全球的意大利歌曲,也不是莎士比亚笔下罗密欧的台词。我的太阳不是别人,是莫扎特。德沃夏克在谈及莫扎特时有句名言:“莫扎特就是阳光。”是的,莫扎特就是阳光,他,就是我精神生活中的太阳。
我之认识莫扎特,不是从音乐而自文学始。记得是上世纪50年代中期,第一次读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的短篇小说《盲厨师》,小说中一个魔术师般的奥地利作曲家,居然通过一台破旧钢琴用他的音乐语言在一个濒死的盲厨师眼前再现了与已故的老伴年轻时第一次约会的情景:阳光、雪白的苹果花、金色的蜜蜂、飞过蓝天的候鸟,乃至敷在墙上的苔藓在温暖的阳光下升起的袅袅水汽。期待中的姑娘玛尔达来了,“激动得一不小心打碎了提在手中的一罐牛奶”……盲厨师说:这一切他都“看”到了,他非常满足。但是他得在死前知道这个给他弹奏钢琴的年轻人的名字——“沃尔夫冈·莫扎特”。
从此“莫扎特”这个名字便深深地铭记在了我的脑海里,只想着什么时候能听听他美妙的作品。
1958年的“大跃进”岁月里,一个从武汉医学院分到西双版纳军垦农场当医生的西方古典音乐爱好者,居然万里迢迢把一部沉重的老式唱机和一箱唱片带到了遥远的边寨。某夜,他领我到他的小茅屋去欣赏。于是,当寨子里传来咚咚的象脚鼓声和嗡嗡的芒锣声时,他的小茅屋里响着的却是莫扎特《G大调弦乐小夜曲》。这环境和气氛搭配得有点古怪,甚至荒谬。恰如拉丁谚语说的“正因为它荒谬所以我才信。”这荒谬的背景让我从此记住了《G大调弦乐小夜曲》,相信了那位年轻医生的话:“莫扎特在过去和未来都绝对是伟大的!” 那晚的乐音我之前闻所未闻,那晚的氛围我此后再未经历。
只觉得那响在耳畔的声音是一种极丰富又极清纯的情感。明亮有如山间的小溪,有时叮叮咚咚溅起珠玉,有时又平静地只闪现粼粼波光。或像一对初涉爱河的少男少女,月下,他们步履轻盈,时疾时缓;第二乐章的情思是缠绵的,温柔而恬静,一高一低两把小提琴似在一问一答,真挚而又甜蜜。接着他们跳舞了,整个旋律流光溢彩,跳荡着无忧无虑,明朗欢快的情感,按时尚说法:很“青春”、很“阳光”。
此后我又在广播里听到了《小星星变奏曲》,印象也挺深。这是莫扎特给孩子们写的。一个个音符就像一粒粒小星星,简单、明亮得你似乎都能看到这些可爱的小星星如何迈着金色的脚步在天空玩耍了。星星,就是遥远的太阳,听小星星歌唱,照样能“听”到阳光。
改革开放,莫扎特听得多了,遗憾至今总找不全他的CD。不过我有一张是最为珍惜的,因为这张碟片把我最喜欢的两首曲子都录进去了,一是《C大调长笛竖琴协奏曲》,
一是《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为什么最喜欢?因为莫扎特的全部作品都阳光,但我认为这两束阳光最具代表性:一是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C大调长笛竖琴协奏曲),一是傍晚六七点钟的阳光(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一天里日出之后和日落之前的阳光恰是最美丽和最富有人生哲理的。
1778年,法国驻英大使馆窦·法努公爵请莫扎特为其弹奏竖琴的女儿结婚周年纪念写一首竖琴曲子。当莫扎特得知这位公爵不仅是外交官,还是一个长笛演奏家时,欣然应允,为父女俩写下了这首和煦美丽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的《C大调长笛竖琴协奏曲》。在这首曲子里,莫扎特把长笛的明亮悠远,竖琴的圆润清澈水乳交融地调配在一起,其美丽、动人的效果让人叹为“闻”止。真是到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境界。
仿佛是塞纳河边,有清凉的晨风吹过,荡起一片涟漪,旭日缓缓升起,河面霎时闪烁着万点金星,河边一幢古老的楼房里一个少女拉开厚重的窗帘,一抹灿烂的阳光直射而下,十分明亮、温暖;长笛和竖琴一问一答,似慈祥的父亲和清纯的女儿在娓娓交谈。情也融融,日也融融,亲爱、温馨之极。窗外的山岗上,阳光下有葡萄的甜蜜和露珠的圆润,那是竖琴一串串琶音拨出来的,而高高的云层里那明亮如箭镞的一束阳光则是长笛吹出来的。这就是C大调长笛竖琴协奏曲。每当我心里阴霾覆盖,我便要听这首曲子。竖琴弹出的那一颗颗晶莹的朝露,便这样洒落在焦灼的心田上,那高亢明亮的长笛,一声声像灿烂的阳光,霎时间会把阴霾一扫而光。这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带给人的总是灿烂的希望,光明的信念。
《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则是夕阳,那种非常壮丽的夕阳。它是莫扎特最后一部作品,被称为莫扎特的“天鹅之歌”。时已穷困潦倒抱病在身的莫扎特已经意识到死之将至,因而写下了这部作品。这是一部与“死”有关的作品。但在莫扎特的鹅毛笔下,却找不到一丝黑暗。也许因为莫扎特的全部作品皆是佳作,后人实在顾不过来,故而大多数音乐工具书里或乐评家笔下,很少提到这部作品。它其实是非常奇特的。是一个含泪的微笑,是一种忧伤的美丽。
单簧管一开始奏出的两个乐句一下子就把人抓住了。仿佛是抽咽,被努力控制住的那种抽咽。那是一种告别人生,永诀自己所爱的痛苦。但很快它就为一种爽朗、平和的情绪所代替。怎么应对这生命的终结呢?第二乐章里单簧管吹出的那经典乐句便是回答。好像说:“人啊,我走了。看前面是多么灿烂辉煌啊!”有人曾赞美它是“一句顶一万句。”的确,我再也没听过比这更深沉更撼人心魄的旋律了。它哀怨又苍凉,坦然又达观,叫人想起夕照中的残荷,虽已经受了时间的凋零,剩下的花瓣却仍那样充满生命力,并且已依稀可见那孕育着生命的莲子了。更贴近的感觉是,一个饱经沧桑快到生命尽头的老人,因为已经悟透了生命的某种禅机,因此坦然地向着另一个世界缓缓走去。全曲最后的那一句,仿佛是老人在生死分界的地方不无依恋地挥手向人间告别。于是,太阳殒落了,然而继之升起的一片灿烂如火的晚霞,照亮了整个大地……
这便是莫扎特通过音乐对“死”的诠释。不是柴可夫斯基的沉郁和绝望,更不是瓦格纳的怪诞和恐怖。有人曾说,莫扎特的作品没有风格。我认为,这“没有风格”就是最好的风格!只要略略喜欢西方古典音乐的人,不管在什么场合都能准确地听出莫扎特的作品。他的严谨、璀璨是独特的、无与伦比的。国外有听莫扎特的音乐能提高智商的“莫扎特效应”之说,又有研究者称,莫扎特的作品之所以如此谐和美丽,是因为它对称。甚至还有一位叫乔·巴兹的美国数学家研究了29首分两部(呈示部和再现部)的莫扎特奏鸣曲,竟发现99%的作品其呈示部和再现部的小节数完全符合0.618∶1这个黄金分割率。据说小提琴大师帕尔曼在北京演出时更有惊人之语:假如地球和宇宙注定有一天会毁灭,那么最后消失的一定是莫扎特的声音。此语更为莫扎特平添了几分神秘。
但我最欣赏的还是德沃夏克的评语:“莫扎特就是阳光”。透过三棱镜,阳光的颜色是最为丰富的。可当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聚在一起时,所呈现出的却又是没有任何色彩的一片辉煌!这就是莫扎特。
莫扎特就是太阳,我的太阳。此生我得好好享受莫扎特这束阳光。
我一直在想,哪一天若我的生命到了弥留之际,我最后还要听的一定是莫扎特的《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因为伟大的爱因斯坦曾说:“死,就意味着再也听不到莫扎特了!”
责任编辑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