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杀
2006-11-17邵永义
邵永义
山下,一片火光撩起了夜色,撕破了宁静。若远若近的惊叫声、吼闹声一阵阵飘来。冬夜惨淡的白光,映照着半山巍然独立的古庙,映出山门上依稀可辨的“静水寺”三个端庄的行楷。
无净禅师端坐于蒲团上,身披袈裟,双手合十,默念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飘忽的烛光映着他饱满的前额,使他显得刚毅而又安详,在小沙弥眼中,俨然是一尊钢铸的佛像,无声中透出逼人的法力。
小沙弥不敢惊扰无净禅师,悄悄退出大殿后,撒腿就跑。
寒风瑟瑟,古松也禁不住枝叶微颤。
二师父无能伫立在静水寺山门前,压抑着心头的慌乱,眺望着山下那一片涂炭生灵的火光。隐约传来马蹄声声,金戈狂舞,如狂澜起伏,忽东忽西。山下那个叫清水的县城,正受着血与火的洗礼吧,民居燃烧,城墙垮塌,人们正在做着拼死的抵抗……
无能回到大殿。
无净禅师仍端坐于殿中,纹丝不动入定一般。无能不敢出声,跪坐在无净左边的蒲团上,合掌念经。
无净脸上流露出一丝欣慰,甚至满足。
小沙弥再次闯进来,跪倒在无净面前:“师父,山下杀人了,那个秃头将军——徒儿罪过!”说出“秃头”,小沙弥吓了一跳,“那人骑一匹黑马,手提铁杖,正带人冲进清水县城,眼看城门就要破了,城里也多处被火球打燃了……”
无净默然,眼睛微闭着,在小沙弥惊恐而紧迫的诉说中,他分明看见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幕。
地下是东倒西歪的尸体,一片烈焰吞噬着小范坝的村庄,耳旁是女人的哀号和房子倒塌的声音。
范庄庄主的一对十来岁的孪生兄弟,躲在堂屋中供奉关帝的神龛下面,被一道布幔严严地遮了起来,当父亲和几个家丁被砍杀在堂屋里时,他们连刀和骨头的轻脆的碰响都听得分明,之后就是母亲的哭声。
“周爷,范铁头成了朽木头,他的女人是你的啦!”一个声音狂叫着。
“那两个小杂种呢?哪里去了,快给我搜!”被叫做周爷的是周大驴,他的声音冷得令人发寒。
“一场混战,这范坝没几个活人了,可能早就烧死了吧,连房子都烧光了。周爷,你还是先带了这婆娘走吧!”
急匆匆的脚步声终于远了,孪生兄弟咬着牙帮悄悄掀开布幔,屋里浓烟弥漫,火舌舔着墙上的字画越蹿越高,兄弟俩不敢出去,又钻到神龛架下,四目相对,一脸绝望。
布幔突然被揭开,管家陈大爷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将兄弟俩一左一右往肩上一甩,叫了声“抓紧!”提了木棍转身冲出了正燃烧的屋子。
村里一片喧嚣,村中间的大樟树下,那骑在马上手提大刀的周爷在火把的映照下,大声喝令道:“快把女人装上车,把东西都搬回去,让大火把范坝烧成平地!”
陈大爷往小巷里跑,跑到墙角见有一辆正在装货的胶皮四轮大车,忙放下兄弟俩,将他们装进车底的麻布袋中。又从车上扯下些细软塞进去,轻声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叫喊。只要出得去,你们就隐姓埋名活下去!”
兄弟俩一把抓着陈大爷的手不放。
已有人向大车赶来,陈大爷甩开他俩的手,轻声叫了句“藏好!”提了木棍就迎上去,只听得如旋风般的一阵冲扫,传来几声惨叫。陈大爷舞着木棍,追杀得性起。
周爷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砍了他!”手中的大刀一指,几个杀手就冲上来。兄弟俩躲在车里,只听见陈大爷大吼一声,“周大驴,你杀人放火,夺人妻女,老夫今天要替天除害!”话音未落,陈大爷挺棍而出,身如旋龙,扫翻几个对手,直指骑在马上的周大驴,腾空而起,以千钧贯顶之势起手,却被黑暗中一飞镖射中,跌下地来。
周大驴刀尖一挑,几乎是穿膛破肚,血溅如雨,陈大爷倒在血泊中,嘶声叫道:“范家的人一定要——报仇……”
“大师兄!”无能终于开口了,让无净从冥想中回过神来,“那草菅人命的首领,提的是铁杖,剃着一光头,以报杀父淫母之仇的名义,几年来掠杀平民,血焚村庄,荡平之地,男儿无全尸,女子受奸淫,苟活者一律改姓范,今晚一劫,清水县城恐将不复存在了……”
无净的嘴角有一丝冷气。
当年小哥俩躲在大车底板上挂的储物袋里,随着周大驴的队伍,出了那个噩梦般的破碎了的家园。
十几辆大车在马队的前后簇押下,沉重地驶上夜色中的山道,那车上拉的全是从范坝村掠夺的粮食和金银细软,在周大驴拍马前奔后突的狂笑声中,传来被掠的女子悲切的抽泣声……
听附近没有人声,黑暗中,两兄弟从麻袋中爬出来,趁车拐弯时悄然滚到路边的草丛里。一辆辆大车和匪兵都过完后,范家孪生兄弟茫然无措地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哥哥拉了弟弟往山上跑,恐惧和仇恨使两个娇生惯养长大、如今走投无路、又冻又饿的范家小公子居然生出无穷的力量。
“扑通”一声,黑暗中弟弟摔得不见了人影。哥哥在一道土坎下找着受伤的弟弟,一把背在身上,艰难地向山高林密的地方钻。
“你疼吗?”哥哥几乎喘不气来。
“不疼!”弟弟在哥哥肩膀上喘着粗气。
眼前闪出一片亮光,是一注山泉,传来淙淙的声音,兄弟俩扑下身去,将头伸到水池如牛一般狂饮,清凉的山泉装满了肚子。哥哥这才想起查看弟弟的伤情,撩起裤腿,弟弟的左腿上有一条长长的口子,血肉模糊,这道伤痕成了弟弟对那个血腥的黑夜永恒的印记。
他们拥抱着在草丛里睡着了,当一道亮光刺开双眼时,一座红墙闪现在山泉上方的松林中,眼前映出了三个大字:静水寺。
孪生兄弟被静水寺住持惠能收留。他们牢记陈大爷临死前的话,隐姓埋名,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世。惠能法师看他们聪慧懂事,收他们为弟子。受戒后,哥哥法号无净,弟弟法号无尘,二人白天随惠能修得宗法密功,夜晚却自觉习武练功,几年下来哥俩已身手不凡。
无净为报师恩献身佛祖,潜心修炼,深得惠能住持赏识,委之以重任。无净又重修大殿,立山门,塑开山祖师诺巨那金身,一时香火鼎盛,佛法弘大。惠能大师圆寂前,授无净为住持方丈。
无净的修炼已经相当精深,心底深处的事却无人知晓。六年前,孪生兄弟无尘于一个深夜下了山,之后音信杳无。无净深知,无尘是满怀着一腔仇恨走的。他说不动兄长,只身下山了。
自兄弟走后,静水寺少了一个无尘和尚,千里之外,一个“范将军”声名日渐盛大;
接着传来消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霸持当地多年的周大驴被斩首家中,周氏家族惨遭灭门;
范将军攻城掠池,势如破竹,无人能够抵挡……
终于有了这次的血洗清水城。
无净心底了如明镜,他深知这从天而降的范将军是谁。因为几天前清水城之战攻打之前,曾有过一场特殊的见面。
令人闻风丧胆的范将军居所,那天居然迎来了一个和尚的夜访,范家兄弟分别多年后相拥而泣,但后来却发生了争执。
无净:“家仇已报,何故滥杀无辜?”
范将军:“战争一起,攻城掠地,误伤难免。”
无净:“这不是战争,是杀戮,你对平民动刀,对妇孺行恶!”
范将军:“平民不是顺民,孺子也可成将才,打鸟踹窝,捕鱼放水,这是常理。”
无净:“草木有生,轮回有常,不容践踏,万请回头是岸,众生共荣才是。”
范将军:“范家因我而兴!”
无净:“恶名因你而起!”
范将军:“自古胜者王败者寇,一代英名是杀出来的!”
无净:“你不能以报仇血恨之名,实不义之战!”
范将军哈哈大笑,以为兄长太过懦弱迂腐。
兄弟俩不欢而散。
“大师兄,这场攻城之战使草木含悲,天地易容呀。谁能阻止残杀,让清水城中黎民百姓渡过这场浩劫啊!阿弥陀佛!”无能双手合掌,脸上写满绝望的表情。
“扑”的一声,一支烛不知为何一下熄掉,灯灭前放出刹灼人的光芒。无能停止唠叨,呆呆看着。无净轻声道:“取我的禅杖来。”顿了一下,又吩咐道:“我下山去了,不要告诉任何人。”
无能将禅杖双手捧上,答应着,眼看着无净步出大殿,径直下山。
山门处,小沙弥牵着一匹黑马,雄健、乌亮、裸身。
山下,喊杀声正酣,清水县城四门起火, 天际飘着一溜黑烟。
无净解下袈裟,裹了一身夜行服于内,提了禅杖,翻身上马,侧脸回望了一眼静水寺,慢慢转过身来,念声阿弥陀佛,折马绝尘而去。
清水城已有三处城墙被攻破。范将军亲率骑兵队,正组织从正门的铁血冲杀,黑色的披风如一朵云,飘成愤怒的烈焰。
无净拍马而上,如入无人之境,在禅杖的扫击下,无声突进,终于靠近了范将军。
城门已被逃窜的人从里面冲开,这里唯一没有起火的出口,也是范将军设下的一道伏击圈,他将以轻骑和大刀、弓箭去迎接这侥幸出逃的残敌。
黑压压乱轰轰挤出城门的人群已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死亡之刃,如潮水般又涌进城去,却给冲在后面的人流再次挤压出来。
范将军一声长号,朗声大笑,回头却发现了身后的一道身影:乌马、禅杖、黑色夜行服。他呆了一下,他太熟悉这道身影,就像熟悉他自己的身影一样。毕竟是孪生兄弟啊。
他望了一眼城门外,眼前梦幻般闪出一部大车,和当年小哥俩藏身的那辆大车一模一样。范将军心下一惊,只见无净几乎贴在马的腹部,手握禅杖,箭一般冲来,范将军仿佛受到来自天上的一击,身体像一朵云从马背上飘下来。
无净跨上了范将军的战马,铁杖指向侧翼,众人急转而行。
城门口逃出的人群全都呆若木鸡,只听见范将军响箭收兵,轻骑而退。
清水城的百姓惊魂甫定,四周不知为何突然静了下来,灭顶之灾顷刻间化为乌有。
啸声远去,硝烟散去。妇孺儿童仍然不敢出面,有大胆男儿清理废墟,发现城门外一具尸体,秃头,手握禅杖,一身黑衣。有人说范将军平日里也是这身打头,但清水县城百姓却认得他是静水寺的无净法师。静水寺是城外山上的清静之地,怎么法师会出现在清水城的战乱之地?于是通知静水寺前来认领。无能第一个得知,叫声“不好”就匆匆赶来,一眼看上去,不是法师还能是谁?
无能悲泣着为法师更衣净面,心里想,怎么以前不曾见过,法师左腿上有一条极长的划痕。
自那以后,范将军威名依旧。渐渐地,百姓开始说其实范将军惩恶扬善,并不滥杀无辜,对待生民且有大慈大悲之心。
责任编辑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