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青山夕照明
2006-10-24苟耕田
苟耕田
“人老谢事,古之礼也”。我也知道退休是漫长人生旅途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环节,并非“不服致仕”,可是我的退休生活并不愉快。虽然已接近“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但“耳尚不聋,眼也没花”,“心肝肺”皆无病,于是耳闻目睹现实生活中的一些怪现状,心里总是愤懑不乐。看见昔日一些朝夕相处的同志,现在已成为“掌门人”,天天“卡拉”又“OK”,“吃喝嫖赌”,外加贪腐,还拿着几十万的年薪,是我辈一生都不敢企及的“天文数字”,心里能够不添堵吗?控制不住“口痒难耐”时,“君子交绝不出恶声”的古训,也就忘诸脑后了,难免不“恶语伤人”。单位开春节联欢会,让老同志讲话,我借“狗年说狗”的话题,说了几句“狗拿耗子并非多管闲事”、“不要狗眼看人低”之类的话,竟招来“白眼”,电话打上门来,说你“不知好歹,不够哥们”。更可气的是还得与这些“风流人物”坐在一起,听他们宣讲说教“八荣八耻”。
女儿见我整天闷闷不乐,借着父亲节的名义,送我一本书——《季羡林谈人生》。我礼貌地接过来,“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又动了感情。季羡林是中国当代最伟大的“大学问家”,著作等身,精通德、法、英、俄及拉丁、阿拉伯等多国语言;特别是年轻时为了作学问,攻读了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及佛教混合梵文,堪称世界奇才!是我辈心中的偶像,套用“新新人类”的时髦用语,我们就是季老的“土豆粉条”。
当我随手翻开《季羡林谈人生》的开篇——《人生》,赫然入目的是这样简洁明快的文字:“哲学家的哲学,至矣高矣。但是,恕我大不敬,他们的哲学同吾辈凡人不搭界,让这些哲学,连同他们的‘家,坐在神圣的殿堂里去独现辉煌吧!像我这样一个凡人,吃饱了饭没事儿的时候,有时也会想到人生问题。我觉得,我们‘人的‘生,都绝对是被动的。没有哪一个人能先制定一个诞生计划,然后再下生,一步步让计划实现。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他就是佛主释迦牟尼。”……季老阐述的这个“人生被动论”,在我眼前跳动,触动了我敏感的神经。“大学问家”具有“草民心态”,没有“革命”说教,多是生活感悟,“智者乐水”,流淌着“平平淡淡才是真”的朴素、清新,引起我胸鼓的共鸣。于是,我边读,边想,边记,在书页上划满了杠杠;天头甚宽,又信笔写满了读书体会。
今年8月,季老初度95岁大寿,温家宝总理去看望他时,两代人有过一场关于“内心和谐”的精彩对话。季老说:“有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我们讲和谐,不仅要人与人和谐,人与自然和谐,还要人内心和谐。”温总理学生般的虔诚谈了自己的理解:“《管子·兵法》上说,‘和合故能谐,就是说,有了和睦、团结,行动就能协调,进而就能达到步调一致。协调和一致都实现了,便无往而不胜。人内心和谐就是主观与客观、个人与集体、个人与社会、个人与国家都要和谐。个人要能够正确对待困难、挫折、荣誉。”温总理又说,“您一生坎坷,敢说真话,直抒己见,这是值得人们学习的。”季老在几年前的文章中就讲:“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必须处理好三个关系:第一,人与大自然的关系;第二,人与人的关系,包括家庭关系在内;第三,个人心中思想与感情矛盾与平衡的关系。这三个关系,如果能处理得好,生活就能愉快;否则,生活就有苦恼。”这就是季老对温总理说“考虑很久”的问题。……读到此,我借用古人嵇康的名言—“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仕不谋禄,鉴乎古今,涤情荡欲,何忧于人间之委屈?”——写在天头,表述自己的感悟。
《老年十忌》是季老写给我们这些“下岗”、“解套”走向新生活的人,敞开心扉,促膝相谈,娓娓道来,无比亲切。季老告诉我们:“一忌说话太多,二忌倚老卖老,三忌思想僵化,四忌不愿服老,五忌无所事事,六忌提当年勇,七忌自我封闭,八忌叹老嗟贫,九忌老想到死,十忌愤世嫉俗。”……我像“文革”时期读“老三篇”那样的认真,反复对照检查自己的行为,在“灵魂深处闹革命”,除了“九忌老想到死”没有之外,其余九条,样样沾边,看来我是一个不合格的退休“老捣蛋”。于是,我在书眉上写下题为《切忌“三自”》的感言,即“不要自作多情,事事都想管,其实什么也管不了;不要自以为是,总以为自己‘高明,看得准,说得对,其实很难说是;不要自寻烦恼,杞人忧天倾,其实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后来,当我在玉渊潭公园遛弯时,与老友们谈起学习季老的“十忌”和我“切忌‘三自”的感言,竟然博得一片喝彩声。
季老在《八十述怀》的文章中,回忆“十年浩劫”的磨难,欣然地说道:“200多万字的印度大史诗《罗摩衍那》,就是在那时候译完的。‘雪夜闭门写禁文,自谓此乐不减羲皇上人。”好一个“羲皇上人”!在饱尝“十年浩劫”的磨难后,季老更加喜欢陶渊明的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反复独多虑。”季老就是抱着这种精神,昂然走向前去,笃志“只要有可能,我一定做一些对别人有益的事,决不想成为行尸走肉。我知道,未来的路也不会比过去的更笔直,更平坦。但是我并不恐惧。我眼前还闪动着野百合和野蔷薇的影子。”
季老在《九十述怀》的文章中又动情地述说:“从80 岁到90岁这10年内,在我冲刺以后,颇有一些值得纪念的甜蜜的回忆。在撰写我一生最长的一部长达80万字的著作《糖史》的过程中,颇有一些情节值得回忆,值得玩味。”那就是耄耋之年的季老,每天跑一趟“大图书馆”,风雨无阻,寒暑无碍。甚至于“未名湖的涟漪,博雅塔的倒影,被外人视为奇观的胜景,也未能逃过我的漠然,懵然,无动于衷。我心中想到的只是大图书馆中的盈室满架的图书,鼻子里闻到的只有那里的书香。”“爬格子不知老已至,名利于我如浮云。”——这正是季老的心态。完成《糖史》巨著之后,季老又熬了一年多,《弥勒会见记剧本》英译本终于在德国出版,了却一桩心愿。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里有关于作学问的精彩之笔——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季老正是经过此三种境界的大学问家。
季老在《八十述坏》和《九十述坏》的文章中,都引用了冯友兰先生的话—“何止于米,相期以茶”。用拆字法来解释,“米”系指八十八岁,“茶”意涵一百零八岁。我们祈愿季老写完《百岁述怀》后,再写《一百零八岁述怀》。人们盼望这一天,而且我也是充满着信心届时拜读季老的新作。读完季老“谈人生”的书,我仿佛年轻了10岁,再也不敢“倚老卖老”,再也不想“提当年勇”,更不会“叹老嗟贫”和“愤世嫉俗”……。“长途漫说老牛笨,阙疑骅骝任所之。”借用并“篡改”一位老革命家的诗句,聊以自慰。叶剑英元帅在《八十书怀》的诗中有道——“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这不正是季老的生活写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