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约定(小说)
2006-10-08张月明
张月明
算账
小屋里,黑墙,黑顶,黑地。靠背转椅,光板单人木床,三屉桌,都被修理工们的工作服打磨成油亮的黑色。三屉桌上,一大碗冒气的红茶水,泡茶的碗被厚厚的茶垢包裹成铁锈色,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一只自制的镔铁皮方盒,盛着小兰花烟叶和领料单裁成的纸条。两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单元宝,叉着腿仰在转椅上,毕文化,穿着鞋盘腿坐在木床上。
单元宝从镔铁盒里捏起两张纸条,横折成槽形,给毕文化一条,又捏起一撮烟叶子,撒在毕文化的纸条上,再捏一撮,给自己的纸条也撒上。两人各自扭起烟卷来。单元宝卷好烟卷,把大头上的把儿拧断,左手捏住烟卷儿,用右手的大拇指甲盖,从牙齿上刮下一坨牙泔来,粘住小头那边的口子,把烟叼在嘴上。毕文化卷好烟卷,伸出舌尖舔一下纸口,用唾液粘住,划着火柴,先给单元宝点着,然后又给自己点着。单元宝美美地吸一口烟,憋住气不往外吐,一直到憋不住了,才突然一连声地咳嗽起来,一直咳到脸色发紫,咳起一口黏痰来,“噗,啪”一声唾在地上。装满了汽油味汗味和霉味的小屋,马上又被烟雾迷漫得更阴暗了。
今天是十八号。十八号是开工资的日子,每个月的十八号下午,毕文化和单元宝都是这样,一人夹一支小兰花喇叭筒烟,一递一口地喝着碗里的红茶,在一起坐上一两个钟头。他们从来没有高声说过话,从来没有翻过脸,屋子里的摆设,情形,色调,甚至俩人的姿势和谈话的内容都没有改变过。谁也不知道他们这样子坐了多少年了,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了。
屋里的景致,似一幅凝重的油画。
单兄。毕文化吸一口烟,很过瘾的样子说,单兄,这个月你得给多加一块钱哩,你给人家弄得裤子上咧,我用了一桶水一大把洗衣粉才洗干净。
兄弟,账不能这样算。单元宝喝一口水,把碗朝毕文化面前推一推,说,这个月她拿了好几回东西咧,两回猪肉,一回一斤,那可都是九毛六一斤的头等肉哩,还有两捆子葱一麻袋山药蛋。我又告诉司机了,再捎一麻袋大白菜。
单兄。毕文化喝一口红茶说,这我不管,你主动给她东西,那是你和她之间感情上的事情,这感情上的事情是说不清的。再说,咱们有约在先,只按她到你门上的天数计算。
单元宝没有说话。毕文化也不说了。都低了头,抽烟,喝茶。小屋里烟雾缭绕,光线更暗了。
大概是盘腿时间长了,腿和脚都有些胀,毕文化换了个姿势,把脚上的鞋袜脱下来,用一只手抠起脚趾头来,一个趾缝一个趾缝抠的很仔细。小屋里,就又多了些脚汗味。
单元宝把被口水泡得水湿的烟屁股扔在地上,咳一口浓痰,唾在冒烟的烟屁股上,喝一口茶水,在嘴里漱漱,咕的一声咽进肚子里。从贴胸的衣袋里掏出一沓子钱来,捻出六张五块一张一块,放在桌子上。
毕文化把烟头在床帮子上抿碎了,拿起钱来数数说,还短一块哩,算了哇。这个月是大进,有31号咧。
单元宝把塞进衣袋的钱又掏出来,抽出一张两块的放在桌子上说,不用找了。
毕文化把钱拿起来,同那七张一起装进衣袋。老哥,伙计走呀,还有事哩。单元宝什么也没有说,拿起一条纸,捏起一撮烟叶,卷起烟来。
单元宝病了,直肠癌,被人送进了医院。
没有人来看单元宝。单元宝的同事不来,单元宝的同事们都知道单元宝和她的关系,都知道单元宝最好的朋友是毕文化,他不需要他们。可是他们不知道,毕文化早就不来了,她都好长时间不来了,他还有什么理由再来呢。单元宝也没有亲戚,他没有结过婚,只有一个侄儿也不来往了。侄儿在晋北老家当农民,侄儿早就要顶替叔叔到城里来上班,侄儿说他要是不能顶替叔叔进城当工人,就娶不上媳妇,就要和叔叔一样打光棍。可是单元宝离不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不让他走。尽管他每次都只能是把裤子脱到膝盖摆摆样子,或者最多只能弄脏人家的裤子。
他跟那个女人说过,将来要靠侄儿养老送终,女人说儿子还指望不上呢,侄儿哪能指望得上。女人向他保证说养老有她呢,她有那么多儿女都在跟前,他万一有个病病灾灾的,她哪能放下他不管,她会白天黑夜陪在他床前的。
单元宝一直在等,等她来床前陪他。
单元宝也等侄儿,他想,侄儿要是来了,就让侄儿顶替他的工作。
单元宝幸福地想像着。
可是……
都没有来。
单元宝的葬礼与众不同,没有哭声,没有挽联,没有花圈。为单元宝送葬的,只有三个人,工会宋干事,行政科李干事,司机阿C。
漆黑的单人木床,漆黑的靠背转椅,漆黑的三屉桌,镔铁皮的方盒子,还有那只有着厚厚茶垢的茶碗,它们甚至连位置都没有变过。
小屋的一切照旧。
只是,茶碗里没有热气,碗底,是一块巧克力色的冰坨。
小屋里没有人,没有烟雾,没有脚汗味。
小屋依然是一幅画。
中人
老黑家老婆和老白家老婆忽然间吵起架来。
两个女人脏七脏八地越吵越凶,后来就在院子里厮打起来。从她们的对骂中听出,是老白家的二不愣小子对老黑家的半哑子闺女那个了。那个了是咋了,谁也说不清楚。反正一个是二不愣不精明,一个是半哑子说不清,也就分辨不出个是非所以来。再说,邻居们连自己的日子都算计不过来,谁管那些与己无关的闲事。
可阿C非管不行,老黑家老婆和老白家老婆都找到阿C门上来了,要阿C为她们主持公道,帮他们分辨出个事非来。阿C本来是不想管的,跟两家都不错,偏了谁也不好,闹不好就全得罪了。可也正因为不错,阿C才又不好意思推脱,只得应承下来。
阿C先到了老黑家。不是有意要偏老黑,按照传统和惯例,老黑家是受害者。老黑还未开口,老黑老婆先说上了,老黑老婆说阿C你说,咱闺女才这点点大,就叫他二不愣小于欺侮了,这能让他。
阿C看看哑闺女,确实不大,大概十一二岁吧。
小丫,给你阿C叔说说,二不愣咋欺侮你来。老黑老婆看着她的哑闺女说。
啊叭,咿呀,啊叭,咿呀。小丫冲着阿C就是一通连说带比划。
老黑老婆说,阿C你可都听见了,可怜的俺闺女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小丫不要哭了,有你阿C叔给咱做主,不要哭了。
阿C有些纳闷,小丫并没有哭。而且小丫加了手势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懂,他只听见些啊叭咿呀之类的声音。
老黑老婆说阿C咱实话实说,你给老白家传个话,就说我们要告他儿子哩。叫他们看看街上贴的那些法院布告,强奸幼女可是重罪。
阿C知道这事情严重了,赶紧劝说,几十年的街坊邻居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啥事咱商量着办,何必闹那么僵,再说事情也不一定就那么严重,咱又都没见。
老黑老婆说阿C,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小丫她胡说,胡说甚不行要胡说个这事,没有的事她个娃娃家能编来?你不用为他老白家说情,再说咱就要闹难堪了。你只管把我这话传给他家就行。
阿C说老黑你看你看,我只是想看看咱还有
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你老婆就冲我发一通火。这事与我阿C有球的关系了,我不管了。阿C站起来就走。
老黑说阿C你这哪里是朋友讲的话,她不是冲你来的。好办法有的是,那要从老白家嘴里说出来才行。
在老白家阿C话还没说完,就被老白老婆堵上嘴了,老白老婆说阿C,老黑家无非是想讹几个钱罢了。让他开个价。
阿C又到了老黑家。老黑家说,倒是痛快。阿C你告诉他,也不多要,就一千,少了一分咱就法庭上见。
老白家说,阿C你告诉老黑家,只给五百,多一分也没有。就他家那哑闺女,话也说不清楚,是不是有那回事,谁知道,谁见来?
老黑家说阿C,甚也不用说了家,咱法庭上见。
老白家说阿C,你告诉老黑家,想告就告去吧,我家儿子反正是个二不愣,不精明,智商残疾是不负法律责任的。再说有没有那回事还两说呢,就凭她说不清话的哑巴闺女啊叭几下就是了,谁见来?
阿C又把老白家的话说给老黑家,老黑家老婆不说话了,看老黑。老黑说阿C,甚也不用说了,明天到你家,叫上老白。告诉老白,甚也不用说了,我让二百,他让三百,大老爷们,再说就没意思了。说着,举起右手来,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八。老黑说就这个数阿C,不要和老婆们说了,咱男人们来处理。
第二天晚上,三个男人在阿C的小书房里,抽完了一盒紫云烟,喝了两暖壶水。事情就算了了。
阿C尚到床上的时候,老婆问,完事了
完事了。
多少钱。
八百。
看看你,干的些甚事。
都是些草民,能有些甚事。
契约
条几上乱七八糟地放着纸杯、茶壶、香烟、打火机、烟灰缸、复写纸、稿纸、印泥。三个男人都低着头,一个在写,两个在抽烟。
就这哇,阿C说。
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阿C说我念一遍,你俩听听,要是没什么意见了,咱就在上面摁个手印。
行,行。阿俊应着,把一枝烟递到阿C嘴上。
是,是。阿喜也应着,“啪”地一声,把点燃的打火机送到阿C烟头上。
阿C深深地吸一口烟,又长长地吐出来,清清嗓子念道:契约。因二楼的阿俊家暖气管道破裂跑水,渗漏到一楼的阿喜家,致阿喜家遭受水祸,家具被褥衣服食物等屋内一应用品均被浸泡。经中人调解,双方协商决定,由阿俊补贴阿喜各类损失费共计一千九百元整,此约签字即生效应。括号,本契约一式三份。立约人,阿俊,阿喜。中间人,阿C。某年某月某日共立。
念完了,阿C把手里的纸伸给阿俊说,来,都看看,没甚意见了就在各自的名字上摁个手印。
阿俊接过来看了一遍,没说甚,给了阿喜。
阿喜看完了也没说甚,又给了阿C。
阿C说,要是没意见,那咱就摁手印哇。阿C把纸抿开,抽出复写纸,把印泥盒盖子打开,放在条几上。
阿喜说,阿C,老婆说两千块一分不能少。
阿C说,阿俊,你先掏钱哇。
阿俊从上衣袋里掏出一沓子钱来,放在桌子上,说,阿C,真不好意思,老婆就给了一千八,一分也不多给。
你也不行他也不行,那来我这儿做甚来了。咱不是早就说好了么,一家让一百。阿C说。
那是咱们三个男人说好的,没敢跟老婆说。阿俊说。
阿喜说,我也是。
阿C说,没有一点男人味儿。咱们是男人,男人说话赛如写约。我倒是扯淡,你们两家还处不处了,按先前的约定咱就办,一人贴一百私房钱。要不咱就各自回家,你们自己处理,我不管了。
阿俊说,我现在没有钱,阿C你先给垫上,过几天还你。
阿喜说,我也没有,也得请阿C先垫上,我攒下了还你。
阿C说,唉,交你们这样的朋友,算是倒霉了。掏出工作证来,从塑料封皮的夹层里抽出叠得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正好两张,连条几上的一千八百元,一起交给阿喜。
阿C说,一定按时还我啊,要不我可惨了,你们看见了,就两张,全掏出来了,那是我两个月的零花钱。阿C说完,用食指在红印泥盒子里蘸一下,分别摁在三张纸的自己的名字上。阿俊和阿喜也照着阿C的样,在契约上摁了指印。
阿C把契约分开来,三个人一人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