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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与家园

2006-08-11张君艳

岁月 2006年5期
关键词:村庄故乡

张君艳

被绿色掩埋的村庄

有时候,一个人愿望的实现要经过好长的时间。不是不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而是人为地拖延着,让它在那里发酵膨胀,撩拨人的心思,那似是一种掺杂着渴求的幸福,越遥远便越意味深长。毫不夸张地说是故乡使我成为一个写作的人,一个能够在文字中获得乐趣的人。而丈夫总是我的第一个读者,他是在我的作品中认识我的出生地的。从他对那个小地方发生兴趣的那天起,我就有一个带他去看看的愿望。远望毕竟不可以当归,可这个愿望在我们结合二十三周年后才得以实现,同去的当然还有我二十一岁的已上大学二年级的女儿。

车刚一出城,我们便一头掉进绿色的海里,大团的浓绿向我们涌来,我感觉我的眼睛太奢侈了。刚刚过了大暑,北方最炎热溽湿的节气里正是庄稼生长的黄金期。城里的日子是缺乏季节概念的,似乎刚刚脱掉棉服,可一出城,广阔的大地已被无数茂盛的生命覆盖了。“行行寻归路”。土路变成了沥青路,但是还没有修到乡政府所在地,这也便如社会和人生,总是一天天变化着进步着,又总是不能尽如人意。我就行走在这样的途中去探访生我养我的故乡和在岁月中逐渐老去的我的乡邻。乡间路更确切的称谓应该叫绿色走廊,它长得没有尽头,两边的庄稼借微风或点头或拍手在传达着某种情意。苞米像少年一样茁壮,亚麻似少女般娇羞,谷子如低头沉思的学者……深呼吸一下吧,久未体味到芬芳的内涵了,这些原野上的精灵容纳了尘世的污浊后,吐出的清醇之气就弥漫在天地间,非酒而醉人。野草撩拨脚面,露水打湿裤脚,在这样的经验中我重拾起童年,我甚至想去寻找当年的足迹。人已老去,而土地却永远年轻,让人难拂人生苦短的苍凉感。长廊到了尽头的时候,我们的眼前豁然开朗。耳边传来丈夫的惊呼:好大呀!他一直以为我的散文《芳甸》、《马莲》、《端午》、《牧羊女》等用了文学的笔法夸大了它的广阔,它的美丽,而当真正置身其中他才知道所言非虚。二十八年,草原面积如昨,只是少了原来遍布其上的马莲,盐碱性也变小了,岁月抹平了这里的沟沟坎坎,一马平川的芳甸真的有了草原的规模。可爱的地平线,可爱的牛羊的气息,可爱的隐在原野尽头的村庄……不知为什么每次回乡,我都有归期如梦之感,不知是梦得多了,还是回乡次数太少了,真实的一草一木,被巨大的惊喜掩盖了。这儿只属于我昔日的乡亲,是他们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不属于任何一个游人,在寻根者的镜头前,我想它肯定是一片处女草原。

村庄在哪里?女儿问:妈妈出生的村庄在哪里?远处只有一片浓阴,不见房屋,不闻人声,白花花的阳光下是亘古的岑寂。女儿哪里晓得,妈妈出生的村庄原来只有不到十户人家,近三十年了,现今仍不到二十户人家,曾是全县最后一个无电屯,它被世界遗忘在一个角落里,安贫乐道,固守寂寞。这里是植物的世界,庄稼、树木、野草、蔬菜包围遮盖了每一座土屋,让人无从寻找门户。村中没有大路,更没有辙迹,每片叶子都尽情伸展着,似要统治这里的一切。偶尔一声犬吠传来,我才恍然:这里并没有被人遗弃。前几年尚存的老屋遗址已被一片小杨树林占据了。乡亲的观念毕竟不同了,记得小时候村里的树是很少的,东倒西歪的村舍袒露在贫穷里,毫无羞涩之意。

一条曲径把我们引领到一个所在,等在那里的不再是天真活泼的童年伙伴,而是人到中年的农妇。乡音不改,称谓不变,一声小燕子,时光便倒退三十年,让我面对睡在黄土下的长辈而断肠九回。女儿,妈妈就是在这样的农舍中出生,在这样的乡情中长大,在这样的穷乡僻壤中走出,又和自古以来无数被乡愁困扰的性情中人一样恨不能一步就跨越万里关山……有位诗人说过:城里的孩子没故乡。故乡在草野在乡间,在虫声的唧唧里,在清风明月中……就此点而言,我足以在女儿面前骄傲。

再见,被绿色掩埋的村庄,你的繁荣是我最大的安慰,来世我愿变成你怀中的一株草、一棵庄稼或一朵野花,而今生我只能留给你一个背影。

家园

过有家无园的生活已很久了。

家园这两个字原是不可分的,农耕时代,有家无园是不可想象的,园即庭园,庭园即有花木的庭院或附属于住宅的花园。后者是不敢想的,旧小说或戏剧中,那常是备受禁锢的青年男女约会抑或偷情的地方,月上柳梢,人约黄昏。里面必有亭台楼阁、鸟语花香,他的主人也一定是个员外什么的。现代社会,随着人的越来越拥挤,拥有一个“后花园”可能只是少数人的一种奢求了。

我庆幸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能够住在有园子的简陋居室,家是穷的,园是富的,一应水果、菜蔬、花卉俱全。现在看来,那的确是一段让人留恋的时光。

现代都市的楼房很像一个个钢筋、水泥、红砖砌就的小方盒子,拥挤、压抑、沉重,你睡在我头顶,他踩在我脚下,仰头难见蓝天的辽远,低头难望大地的广阔,憋闷哪!在我换了此生的第十四处房子(也许是最后一处)后,我惊喜地发现我家的左前方是个大菜园,这是“菜社”(供应城市居民吃菜的集体)时代的遗迹。在我居住的小城,原有四个,这是硕果仅存的,尽管它不比从前的面积,但还是让我的心胸一畅,从此我可以凭栏游目骋怀了。绿色的季节看三两个菜农耕作,白色季节听冰花轻落雪褥的微响,这被城市包围得密不透风的一隅,居然是个安适的所在呀。春天来了,头年秋天种下的菠菜和小葱顶着春寒绿了。在复印单调的日子的同时,我惊异于时间演绎的春荣。农舍边的樱桃花开了,沙果花香了,粉粉白白的。农妇出来了,弯腰在割着畦中的菜,燕子们跟在身后找虫子吃,此时人和鸟没有区别。天很远,上面有几朵似乎是绣上去的云,立体感很强,有时又很巨大,像一座座雪山或冰峰,让我心一爽。我住的三楼似乎很低,因为我看到地平线迎上去和天吻在一起,在它们的吻里是几个被绿树埋住的村庄,你什么也看不见,但分明能感觉到鸟雀窥檐,炊烟飘举。一切都静止着,只有微风在无拘束地往来,我在静静地观望中似乎也捕到了俗世的禅意。

忽然传来不好的消息,我居住的小区要盖五号楼和六号楼,迟迟没有动工是因为还有一个戳子没盖上。自从听到这个信儿,我在心中暗暗祈祷那个掌印把子的人千万别高抬贵手,现在不是控制建设用地吗?给小城留下这块惟一的绿地吧。那天下班回家,我习惯性地拎着我的小凳走进阳台,我愣住了,几道车辙零乱在我的视野里,它刺目得像一个少女粉嫩的脸被某个恶妇抓出的几道血痕。我的心凉透了。那个大戳子终于铺天盖地而下,建筑商胜利了,从今以后,我的眼睛里什么也不会有了。那年年生长生命的地方会永远背负着冰冷的沉重了。挖掘机很快地开进来了,那翻出的泥土好黑呀,里面肯定有多少代人的汗水,它曾滋养了这个小城,它曾怡悦过我的双目,它也曾是鸟儿们的餐盘呀!岑寂被打破了,人啊,为什么像头上的星星一样拥挤呀!小城最后的园被吞掉了,亲历的事实对喜爱自然的心是一种残酷。拼命往城里挤的人会不会时时忆起故乡,推前窗有桃李,开后门有榆柳。而城里的人们富在有家,穷在无园。祖宗把这两个字牢牢地捏在一起,后人却把它硬生生地拆开,让诗意无处栖居,让目光没有流连之地,触目尽是……

远离自然的日子真是难过,有家无园的光阴真的难熬。

(责任编辑: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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