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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小时候的三十初一

2006-08-11阿贝尔

岁月 2006年5期
关键词:猫儿驴子雷管

阿贝尔

院墙、樱桃树、石板路、红油漆写在院墙上的“路口”、空荡的驴圈……肉香弥漫在这些乡村物件之间。赶着驴子下河,我沉浸在各家各户煮肉的香气中,想着铁锅里翻滚的猪脑壳、坐凳儿、肋巴骨、轩底子和心舌肚,直咽口水。过年啦,准备了一个腊月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腊肉、花生、核桃、果木子,还有头道面蒸的大馍馍(揪了花尖儿,点了红膏子)。家家户户都翻了房子,捡了亮瓦,打了扬尘,收拾了房前屋后的树叶垃圾,沤起了火灰(满村子的肉香里,多了烟火味)。

驴子在河坝觅草吃,我心不在焉。驴子没有年过,河坎下枯干的扁谷草和石缝里常绿的锁眉草是它的随便饭。想到哥哥妹妹在家围着锅边转,动不动撕一坨肉、啃一块骨头,我就有些怨恨,怨恨驴子,怨恨父亲。天有时灰蒙蒙的,还飘着小雪,有时也晴朗得很,石头上枯草上均匀地铺着霜,河边的浅水处结着冰,太阳再明媚,只要吹着霜风,感觉依然是凛冽。

没有到吃团年饭的时辰,我就赶着驴子回家了。父亲见了,也不责问,难得地温和了。关好圈门,进到厨房,登峰造极的肉香已经过去,肉已经煮好,捞在筲箕里,肥是肥瘦是瘦,婆婆正立在案板前面剔骨头。我吃力地揭开锅盖,看见一锅肉汤,下了萝卜干、干豇豆正煮着,浮澜澜的油泡在锅边赛跑。我去案板上抓骨头,婆婆不但没有像往常啪地朝我脑壳上就是一巴掌,反倒要帮我选块肉多的。我发现,过年了,人都变善良了。

我一直对在灶房偷嘴有不减的兴趣。刚刚起锅的腊肉,切在红松菜凳上,半肥半瘦,红艳艳的,抓一片塞在嘴里,嚼着,油水从嘴角淌出来。哎呀,那般的感觉,在我看来只有燕尔新婚可以比拟。只有过年才允许犯错误,所以我们不住地偷嘴,开头是一根骨头,接着是两片肥肉,最后没准还有几片肝子腰子舌舔肚子。婆婆不但不阻拦,反倒说“随便你们吃,看吃得到好多!”婆婆筲箕里的肉可是准备到正月初七甚至大年十五的。

肉端上桌子了,酒摆好了,我们跑出去看父亲放雷管。一大把洁白的导火绳和铜黄的雷管,让我们既兴奋又害怕。父亲点燃导火绳,扔到拔了萝卜的空地里。一颗接一颗。响声震天,火花四溅,把地崩出一个个大坑。等我们长大些了,父亲就把放雷管的事交给我们代劳。点燃导火绳,拿在手里不急于扔,估算着雷管爆炸的时候,扔得恰到好处才是胆略和本事。二哥的胆略和本事最大,看着手里的导火绳哧哧地燃,连眼也不眨。“丢得啦,丢得啦!”我们在旁边捂着耳朵喊,二哥哪里肯听。他总是扔在最佳时刻,雷管着地就爆。

回来正式坐上桌子,看着一碗一碗的肉,我没了食欲,每个碗里盘子里碟子里叉几筷子,就下桌了。摸摸肚子,我们在灶房偷嘴都偷饱了。多年来我的感受是,偷嘴是没有结婚的偷偷摸摸,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野合”,当然激情澎湃,而上桌子是结婚过后的生活,自然会乏味得很。

吃过团年饭,我不再下河放驴了,也不用准备驴草,我们获得了绝对的自由,可以为所欲为。平常都锁在“海底”的花生核桃都拿出来摆在了神龛下的大桌上,任由我们往包里装。我们打扑克,或者串门。我爱翻到石墙那边找林犬、玉儿玩,下象棋、军棋、和尚棋,或者叫上他们去晒坝里“逮猫儿猫儿”(我们四川的儿化音比北京还多)。犬娃子、小猫儿、地杯杯家都在晒坝旁边。有时也有女生。丽华子很斯文,总是当“猫儿猫儿”;小英发育了,扎着粉红的纱巾,我最喜欢跟着她屁股,好闻她身上的香味。我们“逮猫儿”,逮忘了时间,也没有大人喊,要是平常,早有大人跑出来,站在路口半死的樱桃树下扯起嗓子喊了,没准背后还藏着根黄荆条子。直到累极了,天也黑了,我们才散伙,抱着棉袄淌着汗水往各自家里走。过年时候,我们每个人的脑壳总是在冒烟。

剩下的就是除夕之夜。解放了一下午,回到家婆婆已经把晚饭煮好。鸡蛋醪糟、汤圆和抄手。我们跑饿了,还有干饭和肉。吃了,喝了,夜也深了,一家人围着火炉(我们叫火暖),说着话,锤着核桃剥着花生,其乐融融。火炉里燃烧着巨大的疙瘩柴(大树兜),烤得我们不得不一点点连板凳带人往后退。婆婆说疙瘩柴要越大越好,越大,来年看的猪才大(猪的一身都是宝呀)。父亲肯定要说话,学习啊,品德啊,什么的,语气比平常要婉转得多,我们也会容易接受得多。我从不守岁,烤着火,听着大人说正事或摆闲条,瞌睡来了,就睡了,直到凌晨被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吵醒(其实放的都是雷管)。在我懵懂的睡眠中,我感觉整夜外面都在放炮,此起彼伏,大人也像是都没有睡,一直在放炮,一直在说话。

从床上爬起来早已是大年初一。新衣裳都有,虽然只是几毛钱一尺的蓝咔叽或青丹布缝的,但穿在身上感觉真是不同,像我们这样的地主子女,是很需要新衣裳来带给我们一点点自信的。

进县城赶场是我们过新年的惟一节目。大人不去,大人在田边地角转转或做做园子,赶场是我们小孩的乐事。说白了,就是再解放我们一天。

赶场自然有盘缠,但少得可怜,大哥二哥每人一元,我和妹妹每人五毛。“赶场就是看热闹,不是买东西吃!”父亲有言在先。没有车坐,公路上没有汽车,清一色的“甩火腿”,连骑自行车的也罕见。好在不太远,15里。公路上全是赶场的人,小孩居多,熟人居多。我们进了城第一件事就是买一根甘蔗,不剁断,扛在肩上,边走边吃。街上的人太密,甘蔗打着谁了也不知晓,直到被人一把逮住,夺了甘蔗,在地上摔得稀烂,才知道自己惹了祸。“还我一毛钱,还我一毛钱!”每每那时,我们总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叫。呛锅面是我们必吃的,就摆在街边的大铁锅里,一口锅煮着臊子,一口锅煮着面。臊子里全是猪下水,特别的香,两毛五一碗。碗是钵钵碗,大得很。

我们在街上逛,口袋里还有一毛五分,想吃的东西还多着呢,呛锅面旁边的烂肉粉条、红烧蹄花、东门外白胡子张老头做的糖人人……可是,我们是想也不敢想了。去报恩寺吧,不收钱。石狮子、千手观音、古柏我们都看了几百回了,星辰车也推了几百回了,但推星辰车好玩,推转了,人可以站上去,跟着转。我喜欢在报恩寺把脑壳转晕,分不清东南西北,记不得自己口袋里剩下的可怜的钱。见有人在报恩寺门外的华表旁卖糖葫芦,都跑过去看,大枣的模样,糖凝结在外面,亮晶晶的,五分一个。都买了,惟独我不买,我看上了百货公司的笔记本,活页的,刚好一毛五一个。有一年,我和妹妹也得到了一元钱,可惜妹妹没走拢城就把钱弄丢了,哭得泪人似的,我们只好每人匀给她两毛。晚上回去给大人报账,妹妹编了很多名目,吃了这样吃了那样,弄得父亲很不高兴,当场捶了她的肉,骂她吃“叼千儿”。“吃叼千儿!”我们从此就这样嘲笑妹妹。我们知道,她编的那些名目她是压根儿就没有吃过。

回到家,我们都累惨了,东倒西歪地坐着,等婆婆的饭。听得大河里嘭咚嘭咚的炮声,突然又来了精神。“有人炸鱼!是龙嘴子!”二哥跑得最快,我和大哥紧跟其后。跑到山羊盖,二哥已经脱了裤子,跳到了河里。“看鱼,快看鱼!”我指着碧蓝的河水里翻滚的鱼喊道。不是一条,是好多条,粉白的肚皮,黄生生的脊背,太激动人心了。转眼大哥也到了河心,嘴里衔着一条,手里抓着两条。我要脱裤子,被大哥呵斥住了。大哥二哥把鱼丢上岸,要我捡到一块,掉头又去追别的。在碧蓝的水里,大哥二哥的身子冻得像根红萝卜。

鱼是额外的收获,婆婆的忙碌也是额外的,大哥二哥得到的夸赞也是额外的。等婆婆剖了鱼,剁好,拌上鸡蛋清,裹上芡粉,炸熟,我们已经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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