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 件
2006-08-11柳宗宣
柳宗宣
1
从编辑部出门,回头把这几间房子看了几眼,在我的那张黑色桌面上,目光停留了几秒钟。一瞬间想着自己不知还能不能重返这里,躲过这场灾难,重新落座那张转椅上,回到这些书信、稿件和电脑前。
夜色好像比往日要浓重一些。路灯显得昏黄,行人与车辆几乎看不见。我手提着一些资料、图书、口罩和单位分发的保健药品,想着打一辆出租回家。但出租很少了,消息传播很快,集体性的恐慌。这座城市已被陌生的SARS病毒所控制,我们不得不中断工作:放假回家,减少病毒传染的可能,据说这种病是通过近距离的飞沫传播。我们被提示减少或杜绝乘坐公交、地铁和打出租。我还是选择必要的打车,戴着口罩。终于一辆出租停在我旁边。
出租司机回答说,这个病是你的你逃也逃不脱,他说他要养家糊口,认命了。
手机的短信息:外省的朋友在安慰我。有人传给我预防非典的秘方:甘草、金银花、板蓝根、苏叶加冰糖40克煮水喝——我感觉置身在灾区,接受着灾难到来前的安慰,和由此引发的恐慌感。SARS可能从首都将蔓延到全国。
车在三环路上没有阻塞地行驶着,国贸立交桥显出它完整的轮廓。路面变得宽阔起来,我和司机减少了言语,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2
在家里我呆不住。虽然是新居,我有过入迁时的激动,满意室内的设计。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却不能安稳的居住,总想着出门,在窗前观望外面的世界。马路上急驶的救护车的呜咽声频频传来。一抬头看见另一个窗口邻居玻璃前变形的脸:他在偷窥我的偷窥。
我们像困兽,里尔克诗中描写的巴黎植物园铁栅栏中的那只豹:要从人造的屋子里出去,就像电梯口邻居的狗,电梯门一打开就箭一样射出去了,它在草地上用嘴不停地嗅着青草和石头,然后张开一条腿划抛物线。
社区几乎少有行人,人们避免出门与人对话和近距离的接触。迎面一个人戴着口罩走来,我故意绕过他。我是冒着可能被传染出门的,他会传染我我也可能传染给对方,我们都成了对方提防的人。“他人即地狱。”萨特的独幕剧《禁闭》中的台词:被他人排斥在外,不愿意与我们建立关系,他人就制造了我们的地狱。我们也一样。
马路上偶尔的行人都戴着白口罩,有的是灰黑的,椭圆的造型凸出特异。我研究着人们佩戴的不同造型的口罩。公交车上几乎没有了人,但还开着,从街面上驶过;我看见一辆黑色奥迪车开过来,里面开车的家伙还戴着白口罩,这与他的黑色汽车对比鲜明。
妻子下班回来说大北窑地铁口全是戴白口罩的人。她终于也放假了,避开可能的传染。早早的我一个在家里,而她每日挤公共汽车去单位:她被别人感染了我也自然被感染,我被感染了编辑部同事就要被隔离,与同事接触的出版社的另外的人也要被隔离。我就会成为病源,这样我就在出版社出名了,很多不认识我的人就会打听我的长相。之前半个月我到外省出过一趟差,我外省电视台的朋友也将要被隔离。
我发现一场病毒那么紧密地把我与他人联系在一起,一个人与他人关联着生存。谁也不能像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每个人都似一块小小泥土,连成整个陆地。无论谁死了,我都觉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因此诗人约翰·堂恩在诗中写道:“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我也为你。”
我们戴着口罩在外面行走。戴着口罩,人们在超市抢购粮食油盐。妻子让我在外面等着,奋不顾身地冲进超市。我在外面不安地等她为她祈祷或者说为我自己。时间是那么漫长,她带着我的身体进去了。
3
我决定今天出门,骑自行车到编辑部去。坐公交车、地铁,打出租可能危险,骑车是比较安全的一招。编辑部一些邮件要处理,或者说在家里呆不住,为自己出门找借口。这个城市也没有可去的地方,室内的电视不断地报告着SARS疑似病人和死亡的人数。我想出门,想去见证灾难中的这座城市。
大乱来临一样,大街显得沉寂,路上车辆稀稀落落,一些店面都关闭了。这个城市像遭到一场劫难,人都没有了。偶尔的车辆在宽阔路面急驶而过,好像要逃离得快些再快些。
我停下自行车,双腿麻木了,我活动四肢。编辑部还很远,我几乎要穿过整个城市。人们被迫中断了城市的生活。我张望着空荡荡的城市的天空,树木、楼房,人们都逃到哪里去,从桑拿房从练歌厅从超市,他们落荒而逃,藏身到了何处?——“人住进了房子里,那是地面上的悲哀景象”。
编辑部在一座公寓的三楼。保安不让进,说这座楼有两个疑似病人被隔离了。楼上的人不得出门,来客也不得上去。我说我要取邮件,他说邮件需要经过消毒处理。他的嘴唇在口罩里面嚅动着发出含糊的声音,但我终于听清楚了。
我想着,那张黑色的办公桌不知自己能否重新见到,回到那间屋子,和同事们谈论SARS病毒的消息,说我们活过来了。
我想去画家村,看看画画的朋友,电话中他说农民白天黑夜几班人把守路口,就像防日本鬼子把所有来访的人都抗拒在外不得入内。那些自由散漫的经常出入的画家们成了被村民防控的对象,他们被命令呆在家里不得出门。
我想着去A城,电话中朋友言辞犹豫,他终于说出实情:他个人欢迎我,但A城不欢迎从首都来的人,即便来后,也要隔离检查也不得见面。
我想回故乡,回到亲人中间去。但他们说我回到故乡一样要被隔离也不得与他们团聚。
我忽然明白了自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我被困在病毒肆虐的大都市。甚至说我就是一个瘟疫。
4
在屋子里,我以写作来逃避、离开此地,这代替了我出门。
在电脑前我哭泣,来到母亲过去的葬礼上,在诗中,我重新看见母亲的尸体,回到她的坟墓前,多年前的葬礼上没有流出的泪水现在滴落在打印出来的诗稿上。
我以描述母亲之死来逃避自己可能的死亡。
我读着死人的诗歌:金斯伯格的《参加金刚大师宗喀巴遗体火化有感》。我和这个死去多年的诗人来到美国,他的佛教宗师的葬礼上。
我查看这个垮掉派诗人生平资料,他在死前几天都在写着他的诗歌。他写诗一直到死,通过诗歌创作来推延死期。
“如果从坟墓外/看人生,时光一瞬/其实就是全部光阴”。我默念着金斯伯格的诗句来宽慰自己!
在梦里,我回到老家:在上小学四年级的路上,我被流塘四队柳宗安同学(她在多年前的车祸中死去)家的狗逼到水里。儿时的我无路可逃,一条恶狗向我逼来,我无路可逃,跳到水里差点被淹死。但我活过来了。
我会在灾难中活过来,再一次。我对自己说。
5
煤炭总医院。栅栏路边花坛中的月季和玫瑰开得惨烈惊心,花瓣落了一地。北方晚到的春天就要过去,洋槐树也撒下它淡青色的花籽,初夏就要来了。这些安静自恃的草本植物,它不理会人类的病毒,不关心我们集体的恐慌,它甚至将我们抛弃。
我几乎荒废了这个春天。
被阳光牵引着我来到这个路边公园。
原来是一块滋生蝇虫长满荒草的空地,现在这里修葺一新,地面被铺上草坪。园林工人还在那里劳动,他们就像在自家客厅里铺上木地板那样认真、细心。
我再次看见了柳树,好像也经过一场灾难活过来,静静地垂挂着自己的枝条,显得平静从容。四个长者带着木椅在柳树下调试琴弦,吹奏唢呐、二胡和笙,协调着演奏一只只曲子。一个妇女在音乐声中活动着有些发胖的身姿。几位长者在不远处打着太极拳,吐纳着室外的空气,没有戴口罩。他们几乎忘却死亡的催逼。
我发现生活发生了转变:不能因为恐惧我们就永远生活在阴影里,从集体的恐慌然后走入这日常的生活,等候,忍耐,害怕,歌唱,希望。这就是生活。
我们要有一个这样的空间。我们有着护挡的室内的空间无限度扩大,我们也要有这样的公园。它在天空下,这是我们的另一个家,能看见我们的同类,各种各样的植物和跑动的野兽,在音乐声中在天空之下我们能在一起。
我来到易初莲花超市的广场。很多人重新出现在那里,人们摘下了口罩。生活恢复了正常,店门打开了。
恐怖已经沉默,恐惧已经消失。是我们给这个世界强加了一种恐慌,世界又恢复到它本来的安静,时间温和地流逝。人们不再相互躲避,在阳光中的花坛边坐着晒着太阳。我和妻子也加入他们的行列,坐在他们身边的石椅上,坐在敞开的天空下,一抹抹温煦的阳光里。从一个妇女的目光里,我看见了她嘴角的一丝笑意:好像在说我们都还好,我们活过来了,我们不再担心彼此隔离……
在这个时候,我把人当作“自然”去凝视,当作如此生动、情感深厚、情欲气息浓郁的“自然”去凝视,我和他们沐浴在同一种情调的温煦之中,感受着人生的温暖!
6
今天出门探望死去的朋友的家属。他没有逃脱这一劫,被死神带走,抛下他三岁的孩子和妻子和新分配的房子,还有马自达小汽车。
他本可以避开这场死——如果他那天去开一个讨论会,他可能避开了去医院,如果他那些天不完成他手中的稿子到单位就能听到陌生的病毒在传播,他就会放弃去医院要点感冒药。如果我将朋友传达给我的小道消息传达给他,他就会避开那直接的传染。
他是代替我们去死的,或者说他的死与我们有关,我们参与了他的死。
那个官员的官僚成了朋友的直接死因。如果他不制止医院的工作人员进行必要的防护,对这突发未名的病毒保持科学的谨慎,不以所谓制造引发集体恐慌影响安定团结为罪名,那些医生和护士们就会科学防护,就不会突然被感染并传染他人,我的朋友也就会避免一死。
我重新来到这家东北餐馆。
与朋友们聚在一起,我们活过来了。死里逃生,从一场天灾人祸中逃离出来。我们被一种陌生的病毒隔离得太久了,我们重新看着对方的脸。我们没有谈说那个死去的朋友,聚会少了一个人,那个位置空在那里。
我们几乎没有了感伤和愤怒,好像约定了一样,不涉及那个沉重的话题。像动物一样活着多好,打发这轻贱的一生。我们频频碰杯,我们似乎第一次相聚,也好像是最后一次,我们敞开了衣服,我们醉酒而归。
7
一场暴雨过后,天空里没有一丝云。能见度很好,能看见远处的燕山山脉和被燕山抱拥的京城里的楼群,阳光中的楼群把天空映衬得格外的纯净。从电梯口出来,我看见四周建筑物在雨水中清选过,呈现出它的本色。
我第一次看见自己居住地的美丽:草地发出碧绿的光泽,露水挂在叶面上。泡桐树的叶子变大了,笼罩着整个路面,居民们在它的下面散步。一切在安静中蕴藏着生机。我停驻在雨后的天空下,我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存在。包括面前跑动的那条狗,脚趾前的一只蚂蚁,它们都出动了,在地面上,呼吸着雨后的空气。
一月前一个梦突然浮现到我的意识中,十分清晰:在梦中梦见自己就要死去。我不想去死。我的姐妹说,我们都死了你还怕什么呢,还活着干什么。我与她们吵闹,我想着我要活过来,从亲人死去的序列里。就这样在梦里与亲人们吵闹着,后来我被争吵声闹醒了。庆幸自己活过来了,从死亡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那个梦的背景,好像是老家流塘,湖水在我们老房子的四周。我恍惚看见自己是从水里挣脱出来的。
我看见自己在阳光中投下的一截影子落在路边的花坛中间。
背对身后的影子,在街市上忽然跑动起来,我四处张望,大口大口呼吸雨后的空气,那丝丝薄荷一般的微甜和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