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读陈丹青《退步集》
2006-07-26林采宜
林采宜
陈丹青2002年在“美术同盟”与艺术青年对话,网友问他最大的爱好是什么,“发呆”——陈先生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爱好这东西,虽说出于人的某种天性,或者说偏好,但自古以来,能够拿到桌面上提的多半与修身养性有关。比如阅读、抚琴、笔墨、丹青,属于怡养性情之类;旅游、运动、栽花植草属于修炼身体之类;即使是爱好推杯换盏、三五闲聊也有助于交朋结友;惟独这独自发呆,我至今没有发现有什么好处或意义。
发呆就是发呆,面对阴霾或者阳光,身处静谧或者喧嚣,视而无睹,听而不闻,任凭时间流逝,无所修为,无所裨益。理直气壮、无遮无掩地浪费时间,呵呵,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奢侈的“爱好”了。时间是什么?是生命,是金钱,是一切,它不可再生,稀缺而又无法替代,能够挥霍一大把时间用来发呆,不是所有的人都享受得起的。
商业社会,人们习惯价值评估,而这里的评估通常是把做一件事情所投入的资源,包括时间、精力、金钱等等和可能产出的效用做一个比较,然后得出一个经济与否的结论。毋庸置疑,这里的“价值”概念已经经济化了,值不值得当然也是以得失作为权衡。
对于个体而言,人生本来就是无意义,奈何做每件事都要去追问它的意义,都要去考证值不值得!
路易十六的王后被送上断头台时,不小心踩了刽子手的脚,她随口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的确,她不是故意的,包括对刽子手道歉本身。一个行将就戮的人,对马上就杀她的刽子手说“对不起”,仅仅因为她无意间踩了他的脚。这是何等的奢侈!
当一切涵养都没有意义的时候,仍然有涵养,当一切礼貌都不可能带来任何利益的时候,仍然彬彬有礼。这才是真正的奢侈,顶级奢侈。
奢侈和你花多少钱没有关系。当然,奢侈和贵族也没有必然的联系。
周末,早晨醒来,太阳挂在树梢,阳光的缝隙里偶尔有麻雀嘤鸣一两声,邻家的小孩在树下吵架,鸡毛蒜皮的一点事,听来很无聊,枕着双臂在床上懒洋洋地躺着,无聊地听他们斗嘴,直到两家大人把孩子连呵带斥地叫回去。然后听见隔壁的伊嫂跟对面的伊婆埋怨菜场的小贩心黑,一斤半的鲢鱼回家一校称,明明只有一斤三两半。市井生活,磕磕碰碰,你牵我绊,对于天天封闭在公寓里辛苦辗转的人来说,难道不是奢侈?
如今住高楼公寓,电梯送孩子们到家门口,互相说声再会,各进家门;把门一关,邻居之间不多说一句话,冷得像沙漠,着实让人感到心寒。
五十多年来,中国在各种各样的政治改革、文化改革和经济改革中不断“进步”,于是有了“新社会”、“新时代”这样的主流语境,每一次新对旧的更迭似乎都称其为进步。陈丹青把陈述自己对绘画、城市、教育及各种人文观点的文章汇编取名《退步集》,不仅仅是怀旧,更是对百年中国人文艺术领域种种“进步观”的省思。在时代“进步”的滚滚潮流中,尚且有闲心思退,有逸情怀旧,奢侈啊!
真正的人文艺术应该是源于人性的文化表达,例如一幅画的诞生最初可能不过是见景生情,一篇文学作品一开始或许只是作者心田之水的流淌,恰似笔墨落在宣纸上,自然而然地化开。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进步观总是要求人们对一切创作怀有太高的立意,或者太过沉重的使命。
在这样的主流文化下,一切没有目的的事物都显得那样奢侈。奢侈是什么?是大家都不敢浪费的东西你可以恣意浪费,——比如思想、比如笔墨、比如时间等等,去做没有目的、远离功利的事情。
陈丹青先生说,“奢侈一词遭遇我们这样的消费时代,要么被略有资财而急于摆脱穷贱记忆的人如梦话般朗朗上口,要么被生意人不断利用、盗用、滥用。”
但是,报章媒体的广告栏目中所说的“奢侈”、“贵族”,早已言不及义了。
责任编辑:陶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