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定日,青春的另一个窗口

2006-07-11杨金花

西藏文学 2006年1期
关键词:定日李医生登山者

杨金花

打开中国地形图,日喀则地区定日县的颜色与其它高原小城不太一样,在它的区域内,被涂上了代表最高海拔的岩石色。既是现在,当我望着那片不规则色块时,仍感到一种焦渴,这种焦渴是从心底弥漫开来的。

定日是干燥的,虽然它的不远处有冰川、有长年冰覆雪盖的珠穆朗玛峰,但仍干燥得冒烟。那些冰川、冰雪透过空气无法浸润深入到底的干燥。汽车驶过后久久不落的尾尘,常常让人们想起同一件事:如果能下一场大雨就好了!

这场大雨始终没有下。至少我在定日工作的那几年没有。

定日海拔4300米,这样的高度不但意味着缺氧还一定缺少绿色。

定日的绿色的确不多。到每年的七八九月份我们才能看到绿得让人心颤的小油菜,其余的月份则是吃枯叶般的脱水白菜、大萝卜和土豆。

在这里,绿色是稀有的颜色,吃到嘴里的有限,眼睛看到的也不多。县委院里有三四棵杨树、六七棵柳树,此外便是那片长方形的沙棘林了。沙棘林是我们的林卡,人们晚饭后经常到那片树林里散步,偶尔能听到小鸟的叫声。

人们说,我和惠玲有福气,我们到定日时,县里刚刚通上电,那是1981年的夏天。

晚上,拉开日光灯,我便依在被垛上看书。惠玲仿佛总有织不完的毛线活,坐在红色人造革椅子上不停地忙活着。日光灯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另外就是我翻动书页和惠玲织针相碰的声音了。

定日的夜晚是静谧的,白天也很少有大的动静。县城里只有一二百人,人们的说笑声很快被风刮跑或让周围的大山收走了。人们拥有大片的安静的空间和长长的似乎望不到头的时间,寂寞成为每个人都要遭遇到的问题。好像就在那时,惠玲恋爱了,对象是我们的同学、她的河北老乡。

停电是常事,那时我们会放下手中的书、毛线活,走到屋外。

月光下的县城少了几分简陋,多了一些朦胧美。漫步在沙棘林中的小路上,我们很随意地讲些什么。童年的故事,读中学时的趣事。许多时候都是她在讲,我在听。

惠玲有两个深红色的塑料糖盒、一个长方形饼干盒,三个盒子里装满水果糖、奶糖、小饼干。她很少吃那些容易发胖的食品。她说就是想拥有,拥有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想拥有但不想享用,是缘于她的童年情结。

名字对一般人来说是一个代号,惠玲的名字除了做为代号的功能外,还有一种责任:父母希望她会领,领一个弟弟来。

惠玲上面有三个姐姐,都不会领,领来的全是妹妹。到了四姑娘这里,夫妇俩将自己的压力大张旗鼓地放到女儿身上。

惠玲不负期望,果然领来一个弟弟。

弟弟的出生并没有给惠玲带来什么好处。上面三个姐姐,大姐得到了父母初为人父人母时的娇惯;下面一个弟弟,弟弟独得了父母老来得子的溺爱。父母对孩子过去的娇惯和现在的溺爱都与惠玲无关。

有人说得宠的孩子会忘掉童年的许多事情,失宠的孩子则会对一些细节刻骨铭心。惠玲从小有一个愿望:拥有装满奶糖、水果糖和点心的漂亮糖果盒。

她从电影中看到这些东西的,银幕上的那个漂亮糖果盒属于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惠玲觉得那个漂亮的水果盒诱人极了,她童年所有的愿望就是拥有这样的水果盒。这个愿望一直埋在心里,她知道实现它必须靠自己。

现在她拥有了漂亮的水果盒,却到了不宜吃甜食的年龄。

不宜吃甜食的年龄,我们吃了太多的苦。因为高原缺氧,惠玲脸上的毛细血管严重充血,形成“高原红”;因为缺少营养,我被胃疼折磨得死去活来。定日没有自来水,我们在一个浅水井里挑水喝,据说那些清澈的水里含有太多的矿物质。十几年后,我俩因为患有多发性胆结石,在山东、河北先后做了胆囊手术,她的伤口上缝了二十多针,我的胆囊干脆被切除,成了一名“无胆英雄”。

与水文成为话友一点都不奇怪,我们是近邻。

我和惠玲住里外屋。里屋是办公室兼我的卧室,外屋则是惠玲的闺房。我们的住所附近几乎是清一色的办公室:有教育科、组织部、宣传部、打字室等。白天屋外尚有人影晃动,可到了晚上则静得让人心慌。

隔壁有人开门关门,这种声音并不陌生,晚上传来的却引起我和惠玲的关注。接着我们发现,左首的一扇自从我们到定日后从来没打开过的门,现在竟有桔黄色灯光从门隙窗帘缝里透出。

邻居水文就是以这种方式出现的。他刚休假回来。

水文是北京人,比我们大十几岁。他是中国最后一批知青,也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在大学里,他没有因为手上有老茧就心安理得地等毕业文凭,而是学了不少知识。进藏后,这些知识使他成了定日县的能人。他会修理照相机、电影放映机、收音机、录音机等。

水文很善谈,我是他最忠实的听众。

和水文一起进藏的年轻人有十几个,分到定日县工作的只有他和李医生。缺氧可以慢慢适应,缺少营养却使他们感到度日如年。肚肠里的油水越来越少,他们好像已经感到了肠子越来越薄、越来越细……

一天,俩人终于想出解馋的办法,他们从供销社买来一瓶猪化油,冲了两碗猪油开水,俩人像得到世间最美味的饮料一样仰脖喝了个精光。

食堂的饭菜他们感到无法下咽,俩人便想开了办法。水文让家人从内地寄来菜谱,他俩到食堂和附近村庄买来一些土豆萝卜葱蒜,一切准备就绪后,便进入实际操作阶段。水文掌勺,李医生念菜谱。

汽油炉的蓝色火苗抚摸着锅底,屋里很快便有了干锅的味道。

李医生:清油少许。

水文将清油倒入冒烟的锅内。

李医生:辣椒两只。

水文将红色干辣椒囫囵扔到锅内。

李医生:葱姜蒜……

水文将早已切好的葱姜蒜倒入锅内。

李医生:……后放。

俩人望着噼叭作响、冒着油烟的菜锅大笑不止。

李医生念菜谱大喘气,使水文炒土豆丝的程度大乱。尽管这样,他俩觉得自己炒的菜比食堂可口。

人的某些本能是有弹性的,比如大家公认的,没有吃不了的苦。的确如此,水文的肚肠慢慢适应了食堂的饭菜,但因为极度缺少营养,却患上了慢性肝病。

假如有谁敢拍着胸脯说不怕寂寞,我猜他面对寂寞的时间一定不够长。

早晨,太阳已经立在东山顶上翘着脚四下张望了,定日人仍赖在梦里不愿起床,他们认为梦中比现实更丰富多彩。起码梦里会不时和思念的亲人相聚。

像西藏的其它地方一样,内地人在这里夫妻分居的情况占绝大多数。

忙完手头的工作,大伙儿就聚到一起聊天。办公室的桌子上铺着刚到的报纸,日期是十天以前,也就是说上面的新闻早已是旧闻了。大伙儿围着柴禾炉子旁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聊家信、聊报纸上的旧闻、聊天、聊地,最后无一例外地聊到男女关系上。就像最可口的一道菜终于端上桌,大伙儿个个眼露喜悦。每当这时我会窘得满脸通红,悄悄起身悄悄溜出办公室。

若干年后,当荤段子大行其道时,我就会想起定日,想起围着柴禾炉子聊天的男人和女人们。那时讲荤段子跟寂寞有关。现在有了互联网、手机,夜总会、洗脚房、还有挡也挡不住的城市噪音,在这样的背景下流行荤段子是不是也与寂寞有关?

水文很少参与这样的聊天,他有干不完的活。他宿舍的西墙下有一条长板凳,上面摆着收音机、录音机,水文说它们都有病,在排着队侯诊。

水文每次休假都要带回一些收音机、录音机的零件备用。修理机器时他非常细心,焊接、擦拭,有时我想他用这份耐心好好收拾自己,说不定县里会多出一位帅小伙呢!

帅小伙一直没有出现,县里人没有觉得损失了什么,并且一直受益。收音机不出声了、录音机不转了,甚至照相机卡壳了,人们都会敲开水文的门,走向那条板凳。

在我的印象里,水文的那条板凳上面从未空过。

有那么多事做,水文感到过寂寞吗?

我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第一次走进他的小屋时,看到窗子的一边挂着一枚圆形镜子,镜面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已经照不出人影。后来我发现镜子被手掌划出一小片亮面,不久它又尘封了。

人为什么要登山?有一个外国人说,因为山就在那里。

在定日工作的两年中,我几乎登遍了附近的山。除此之外,我还头顶外套走遍了县城附近的农田、河道和荒地。

我喜欢运动。

太阳升起前、落山后是登山的最佳时间。太阳升起前没人陪我登山,那时人们都在梦里徘徊。穿上运动衣、旅游鞋,轻轻开门、关门,之后我小跑着上山。登山时的心情就像霞光里的野鸽子,很美。惠玲一直无法喜欢我的这种爱好,但她曾试着理解,为此晚饭后曾陪我登过几次山。

晚饭后,我们一般登屋后的山。实际上,我们的房子就是建在这座小山的漫山坡上。我登山的速度总是让惠玲难以适应,她不时停下来卡着腰大口喘气。

站在山顶上,我们会看到别样的风景。晚霞更加鲜艳,沉睡了一冬的山谷也有了绿意。此时我们总忘不了遥望南方,南方矗立着珠穆朗玛峰,如果天气好,我们会看到它圆润的顶部。

珠峰的顶部应该是尖耸的!惠玲说。“应该”这个词包含着经验,但是太主观。事实是,珠峰就是这个样子:它像一个中年男子,在经历风风雨雨之后,呈现出宽容和深邃。

珠峰是宽容的,如果它的顶部高耸尖锐,人类能登顶吗?珠峰是深邃的,有那么多人仰视它,却无法走近;即使走近,能登顶的人也廖廖无几;即使能登顶,也不敢久留,只能来去匆匆,无法深窥。

我们所了解的,只是珠峰的皮毛!

北极熊就是万里迢迢从北京来到珠峰脚下,准备触摸“皮毛”的人。

皮毛给人的感觉是柔软、滑爽,手感好,而珠峰的“皮毛”在明白人那里则与其相反,如果谁想摸到它高贵的颈项,甚至还有死亡的可能。

五月份,北极熊随着第一批登山者来到定日。几年前他接受了一家外国企业的资助,每年登一次珠峰,条件是每次必须有一个新高度。

北极熊有着让人羡慕的体魄,一米八五的大个子,大胖不瘦的身材,为了与珠峰上面的寒冷对抗,每年进藏他总是穿着一件红色鸭绒衣。红色与雪山的颜色很和谐,两者之间却有一种无法逾越的距离,所谓水火不相融。登山者喜欢穿红色,可能因为红白的和谐及距离,后一个因素仿佛能给人安全的暗示。安全是所有登山者想的最多的问题。

那天北极熊穿着红得耀眼的鸭绒衣走进了水文的宿舍。他之所以没有像往年一样,在定日住一晚,第二天直奔珠峰大本营,是因为他感冒了,一直发着烧。

感冒对于刚进藏的人来说,意味着肺水肿甚至死亡。北极熊知道这些,但他不想放弃。珠峰就在那里,自己为什么像个胆小鬼一样背对着它逃走呢?每次珠峰之行,他都得准备大半年!

北极熊想在定日住几天,等感冒好了继续登山。住在简陋的招待所里,他心烦意乱。想想珠峰心情就会平静下来。他闭上眼睛想像着峰顶晴天和阴天时的样子。但是不行,心里像长了草,乱糟糟的。

服务员央金从窗外走过,她扭头朝北极熊的房内看了一眼。央金脸部柔和的轮廓让他眼前一亮,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心不静了。是爱情。

人生和爱情是可以设计的。北极熊曾一度这样认为。

他有着很好的自身条件和家庭背景,为自己制定的短期目标是,三十岁登上珠峰,之后开始婚恋。也就是说,三十岁以前,他的恋人是珠峰,三十岁以后的对象则是一个温顺可人的女孩子。

温顺可人,这是北极熊择偶的条件。

就在进藏前,他的人生观被事实颠覆了,原来许多事情是无法设计的。他恋爱了,女孩子有着柔和的脸部线条,苗条的身材。她温顺可人,让北极熊时时有种感觉;她需要自己,需要保护。

除了珠峰,北极熊的心里终于装进了柔软的情感。他带病写了一封长信。这是他第一次写情书,希望能第一次收到情书。当他这么想时发现一个问题,因为他没有收信地址。

从定日往北京发一封航空信,至少需要一周。即使女孩马上回复,来回也得半个月,到那时说不定自己已从珠峰下来,甚至返回北京了。北极熊知道这些,但他太想看到心爱的女孩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了。为了使回复的信件不丢失,他打听到了老乡水文的住处。

几天后北极熊去了珠峰。

穿着鲜艳的中外登山者不时出现在寂寞的县城里,一直到八月份才会逐渐消失。人们说,八月份以后,珠峰的气温升高,容易发生雪崩。五月是登珠峰的最佳时间。

北极熊显然清楚这些,因为他每年登珠峰都是在五月。

去珠峰大本营前,北极熊虽然不发烧了,但感冒没有完全好,这让水文放心不下。六天过去了,八天过去了……连我都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

第九天从珠峰过来四个美国人,他们告诉水文,五天前珠峰发生了一次雪崩,一个穿红鸭绒衣的中国人和一个穿桔黄色鸭绒衣的欧洲人当时正登到出事地点,两人都失踪了。

在雪山上失踪五天意味着什么,我们非常清楚。我们不清楚那个中国人是谁?

穿红色鸭绒衣的登山者不时出现在招待所,却没有北极熊的踪影。

在望眼欲穿地等待半个月后,我和水文明白奇迹不会出现。

登山者来来往往,不知他们可否听到雪崩的事。也许他们都明白,登珠峰就是行走在阴阳两界的边线上,稍不留意就会成为阴间的永久居民。

北极熊走了,水文非常希望能为这位刚刚相识又永远失去的朋友做些什么。他一直等着北极熊希望看到的那封信,可始终没有等到。

定日,是我们人生的驿站,几年后,我们这些外来人陆续离开了那里,惠玲结婚后去了她丈夫工作的地方——樟木口岸,我回到日喀则地委机要科,水文调回北京……只有北极熊永远留在了雪山上!

定日,是我们青春的另一个窗口。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领略了不一样的人生。

责任编辑:白玛娜珍

责任校对:嘉央

(作者单位:山东省济南市《济南日报》)

猜你喜欢

定日李医生登山者
消失的阿森
看病
塔式电站中定日镜的运动规律分析
李医生走了多日以后
诱 惑
诱 惑
诱惑
诱惑
塔式电站中定日镜尺寸的选择
定日镜及其成本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