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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经路上

2006-07-11朗顿·罗布次仁

西藏文学 2006年1期
关键词:转经筒阿妈奶奶

朗顿·罗布次仁

藏历四月,萨卡达瓦节的第一天,我在转经路的玛尼石旁小憩,看到一位转经路上休息的妇女,她从背上解下婴儿,在教婴儿学步。“没有人记得自己学步时的情形,瞧,那婴儿咿呀学步,长大以后也想不起自己学步时的样子。我这一辈子,能回忆起第一次走路的情形是奶奶领我去转经,到现在我都没有走过那么长的路。从天不亮走到了天黑也没有到家,最后,还是妈妈来接我们,把我背回了家,我在妈妈的背上老是在做走路的梦,以后的好几个晚上也还是在做同样的梦。”远远望着那对母子,我向自己讲述着这个已经讲了无数遍的故事。

其实,这段故事里的事,我自己也记不起来。

奶奶生前总爱给我讲这个故事。我还记得她每次给我讲的时候,脸上总洋溢着一丝甜蜜,流露出那种向别人讲述奇闻趣事时的兴奋神情。为了表示对她的尊敬,我会装出惊奇的表情问她:“是吗?”

这一问,她的话匣子会被我彻底打开。

我可以感觉到她在心里嘀咕:这么有趣的事儿,他还不知道,我今天一定要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

我在脑子里快速地回想着,她要讲的故事的内容。她一开始讲,我也跟着她在心里讲:那个时候,你才这么点高。她的手比划了一下,我也跟着比划,比划的高度一模一样。

奶奶每次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故事的内容、语调以及不把故事讲完,誓不罢休的那股子劲始终没有变过。

她每次讲,我每次都会走神,但我还是呆呆地看着她,不住地点头,不时说声:“嗯”,好让她以为我在听她讲。

每次听这个故事时,我总是想,奶奶转了一辈子的经,就没有一点别的趣事可以讲吗?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她真的忘记了给我讲过这个故事,还是这故事是她一辈子转经历程中最有趣的事,讲了无数次还不厌其烦地讲?

奶奶的故事讲到最精彩的那一段,她边讲边笑,讲的话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清楚。因此,我从没有听清楚过这故事完整的结局,但我们都在快乐地笑。奶奶在笑故事里的我,我在笑讲故事的她。

我凭着体力好,加足了油大笑着,身体前俯后仰、东倒西歪,做出许多夸张的动作,寻找舒坦的姿势,尽量减轻痉挛的难耐。而奶奶在发笑前要做充分的准备。她把转经筒夹在双腿间,双手牢牢地撑着转经筒,额头顶在转经筒上,笑时的动作幅度很小,几乎听不到多少笑声,只能看见全身在微微地抽搐,像一辆打不着火的老车,有响声,有抖动就是发动不着。奶奶不停地擦拭着眼泪,那豆大的泪珠就像是她高兴的果实,晶莹剔透。

我笑着笑着,茫然间,无尽转经的路、摇动的转经筒、奶奶孤独的背影、蹒跚的步履浮现在我的眼前。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就像是嘴里含着一滴老陈醋,酸透了浑身。快乐和忧伤同时占居在心头,是一份不可名状的凄楚,有如得意忘形之后的悲凉。我思索,是奶奶柔弱的背影激起了我情感的怜悯;还是被奶奶几十年如一日转经的执著所折服;还是为无法阻止岁月脚步而感伤。我看着奶奶瘦弱的身躯,搞不清这酸楚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啊,奶奶太老了,已经到了用指头计算生命天数的年龄。即便一个喜悦的动作,她做起来显得是那样的奢侈。曾很多次,很多次,我很想问她,害不害怕死亡,可我始终没敢问。我不敢问是因为我不知道我害怕失去奶奶,还是我自己害怕面对死亡。

奶奶就像是一块走得很准的钟,在我还没有睡醒的某个时刻,准时踏上了转经路。每当我醒来,我知道奶奶已经出发了,我忍不住想奶奶如此虔诚地转经,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她的灵魂, 让她走完那茫茫的转经路?

奶奶走了,很平静,像是又踏上了另一条转经路。她留给我的是那段故事和我要用一辈子去思索的一些问题。

我没有转经的习惯,也没有什么宗教信仰,有的只是空空的脑袋和健壮的身体。我有时觉得自己像一头从某动物园跑出来的猛兽。肚子不饿,可总想着要扑向一个具体的猎物。我有的是时间,所以整天在寻找猎物。其实呢,猎物太多了,我不必要刻意地去找,但真的盯上什么时,我也害怕。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就是心虚,于是整天坐立不安,东游西逛。

每年的藏历四月,是萨卡达瓦节。这个月既是佛祖释迦牟尼诞辰的月份,也是圆寂的月份。西藏的冬季刚刚过,春季迈着艰难的步子,迟迟不肯来临。所有花草的胚芽都没有爬出地面的力气,皮包骨头的牛羊到了用树皮来充饥肚子的日子,天空像实验室里消过毒的烧杯一样的干净,没有一丝云彩,只有在行人的额头上才能见到一粒粒的雨点。这个月里,大多数的家庭保持着吃素食、放生,以及接济以杀生为职业的人和乞讨为生的群体的传统——以免牲畜遭到宰杀。奶奶也告诉过我,在这个月里杀生的罪孽要比平时的罪孽深重数倍。我告诉过奶奶这是迷信,奶奶只是摇头,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的年轻人什么也不懂!”

我已经休息得太久了,就像是在这玛尼石旁停留了半个世纪,我已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到了这转经路上。我站了起来,脚底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根扭曲的烟头。我摸出口袋里的烟盒,空空的烟盒向我张着嘴,我把它揉成一团丢在烟头中,沿着转经路逆向走去。

穿过一道狭长的胡同,转过两道弯,我来到了拉萨河边。我毫无目的地向远处望去,转经的人流像迁徙的藏羚羊缓缓地游动着,街边的洋楼上架着“田”字形的钢架,几个画师在给洋楼的房檐和窗沿上添加着藏式的图案。我看着挺稀奇。

“‘假洋鬼子来了。”

我顺着喊声望去,有几个穿藏袍的外国游客夹在转经人群里。他们手里转着从旅游专卖店里买来的转经筒,一本正经地转经。他们每个人梳着一头像是牧女又像是吉普赛女人一样的无数条小辫,上面缀满了戒指、耳环等小饰物,显得滑稽可笑。真是“假洋鬼子”,我想。

接近中午了。阳光像个发着高烧的病人,样子懒散热度却异常的高。拉萨河岸的柏树阴凉下,几个老人围着一些戴草帽的民工。我凑上前去,原来是几个聪明的民工看到转经的人有放生的习惯,就在拉萨河里捕了鱼,卖给转经的人放生。

我想,这真是赚钱的好法子。

我在拉萨河岸堤坝下的泥潭里捕了几条小鱼,装进塑料口袋里走上河岸。快到岸上时,我有些犹豫,我想会不会有人认出我,要是碰到熟人那太丢人了。但又一想,这是既无投资, 又没有任何风险的好生意, 这兴许就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人的一生会有几次好的机会,好不容易遇上一回也未必抓得住,何况我至今也没有碰上一回。顷刻间,我有种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般的激动。一个简单的数学公式,在我的脑子里转游。一条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像是一块块的钱币,满满当当地在塑料口袋里。塑料口袋里的鱼儿,显得异常的紧张,窜来窜去,眼珠瞪得大大的,怒视着我。我对着塑料口袋里的鱼说:“对不住了,忍忍吧,一会儿,就会有人把你们放生了。”此刻,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怎样,也要做成这笔生意。瞬间思考后,我不知道哪来得这么大的勇气,走到了岸上。

我把帽子拉低,衣领竖起,简单地包装了一下自己,双手捧着塑料口袋,等着转经的人来买鱼。我微微低着头,眼珠不敢正视着过往的转经人。我离刚才的卖鱼的人有100米远的距离,站着等货物出售。等了好一阵子,无人过问,我想是不是要吆喝两声?于是,偷偷地向前面卖鱼的看了两眼,发现他们的生意很好,也没有人叫卖。这时,前面围买的人里一位老阿妈向我指了指。我装作没有看到。我又偷瞥了一眼,看见一群老阿妈正向我走来,我想生意来了。随即,我晃悠着身子,装出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是我在别的生意人那里学来的,这样可以给买东西的人一种我卖得出卖不出不太要紧,你买不买我也不在乎的假象,买的人自然有了想买的欲望。这一招还挺管用,一会儿工夫就有人来了。

一个蹩脚的汉语问我:“老乡!鱼多少?”

我知道老阿妈是在问鱼的价格,我已经想好了用最简练的汉语回答,好让她听不出我的口音,我学着四川口音说:“五十。”我一说完,心“扑通”跳一下,我发觉自己的四川口音学的太不像了。完了,完了,要露相了。我想。我的汉语里那股浓重的糌粑味我自己也能闻得到。我的脸瑟瑟地发烧,我稍稍抬起头看了老阿妈一眼。她仔细地看着鱼,根本没看我,她用藏语对一起转经的人说,这个汉人太狠了,鱼卖得这么贵,这些鱼是就近捕来,心真狠,没有一点良心等一大堆抱怨的话。说完向我瞟了一眼又看看鱼说:“老乡,少一点吗?”说着眼睛又迅速地落在我的脸上,很疑惑地看着我,用藏语对同伴说:“喂,你们看,这人是藏族吧?”我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藏族,马上说:“二十,要不要得?”老阿妈重复了一下说:“二十。”眼睛却盯着我的眼睛,还是不敢确定,喃喃地说:“啊,像藏族,太像藏族了。”后面的一个老阿妈用藏语补充了一句:“真像,像我们以前一起转经的阿妈确巴啦的孙子。”

她们正在犹豫之际,我说了一句:“要不要吗?”

谎言从我烧得发烫的嘴里说出去,话语在我的舌尖上打着转,扭曲、变形落在空气里,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地方的语言。心理战,我一下子想到这个词。于是我鼓足勇气直视老阿妈,但我身上的所有器官像被支离一样,各行其是,不听我的使唤。这突发奇想的伎俩只能欺骗自己。是害怕,是恐惧我难以辨别。我在竭尽全力表演着,却发现自己是个蹩脚的演员。舌头,舌头,这个不争气的舌头,我恨不能把它拉出来,用刀子一下把它割掉,我暗暗地骂着舌头。

汗,在我的额头像是从头上发洪水似地流下来,拖着塑料口袋的手在微微颤抖,我在寻找着,寻找着一个像样的借口,好让我蒙混过关。我脑子一片空白。快、快、快想。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眼前只有一个草帽的影子在晃荡,耳旁“嗡嗡”响着异样的声音。我想我怎么会在这里?是怎么来的?眼前又是草帽,对了是草帽。我在转经路上闲逛,草帽吸引了我,我走过来,有人在卖鱼。对了,卖鱼,我怎么这么紧张,又没犯什么法,我紧张什么?这老阿妈在这里干什么?她看我的鱼干什么?她在向我笑,她在笑什么?她又在对我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清,只有老阿妈的眼珠,无数个的眼珠落在我的脸上。

背叛,是老阿妈的眼神里含着的话。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像是一个难题有了答案,感到了不需要再费脑子去捉摸的轻松。我嫣然一笑,挺直了身体,像个军人命令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零件,稍息、立正、准备开工。准备工作在片刻间结束,我对着老阿妈问:“要不要?”

这一下,我把难题推给了她。看着我忽然间镇定的表情,她的眼神从疑惑到坚定,从坚定到迷茫。眼珠不断在我和鱼之间转动着,好半天才停留在我的脸上。我以为她会很为难,但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出有为难的样子,而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平静。她压低了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都难,第一次都不容易。小伙子,给你二十块钱,你自己去放了吧?”

她从袍子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解开系在上面的绳子,打开塑料袋露出一块红布,翻开红布,里面整齐地排放着一些零钱,从零钱中掏出那张面值最大的一张二十元钱,放到我的塑料口袋上,把自己的塑料袋不加整理地直接揣进了袍子里,转身就走。

我看着钱,搞不清这算是做成生意还是在向我施舍。我想,管它的,钱到手就算生意成功了,何必去想许多。但心中总有说不出的滋味,怪怪的。卖了鱼还要自己去放生,我低声地对自己说:“老阿妈,您算遇上好心人了,要是遇上个没良心的,准会收了钱,会再找个买主。”说着我瞥了一眼离我不远的老阿妈。一个我熟悉的场景,无尽转经的路、摇动的转经筒、奶奶孤独的背影、蹒跚的步履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想起了奶奶,如果买鱼的是奶奶她会怎么想。也许会理解我的,也许会骂我,反正她不在了,我无法想象她的想法。其实,我已感到太多的想法似乎变得毫无意义,对与错、好与坏、美与丑始终没有结果,毕竟生存和忠于信仰终究都是个难题。

我走下堤坝,在拉萨河岸滩的淤泥边上,找了一处能让鱼游走的水。塑料口袋对着水面把鱼倒入水中,几条强壮的鱼迅速地游进了河里,几条瘦弱的鱼翻着白肚皮在大口大口地喘气,犹如每个努力地活在现实里挣扎着生存的人,在等着积存到足够的气力后,才勇敢地游进了河里。我被这情景莫名地感动,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感动,我时常很少被什么事感动,也没有时间感动,是我变得脆弱了吗?

远处五颜六色的经幡在欢快地跳跃着,是风在念着经文,无声、热烈。近处河滩淤泥与堤坝邻接的石缝里一朵小花,独自在灿烂地绽放着笑容。一时间我的脑海里想到了许多的词,清高、高洁、自傲、自恋,像是一些疑问,在我的脑子里旋转。我在茫然间讨厌起那灿烂的笑容,是那朵花开得不是地方?还是那笑容过于艳丽?我此刻不能断定,但与众不同,多少还会激起人的憎恨。

阳光还是可爱的,但每天夺目地照耀着,不免有些烦人。戴草帽的人在我不远处,叫唤着:“好热,太热了?”

我对他说:“鱼卖得好吗?”

“还行。”说着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会儿说:“你是抓鱼?还是放鱼?”

“抓了鱼,卖了放。”

“你是藏族吧?我还是头次看见藏族卖鱼的”。他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是。”我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说。

“你们这个‘穷人节一般要搞多长时间?”

“什么‘穷人节,你听谁说的?”

“我是听我们老乡给我摆的,每年这个时候,你们藏族都会给要饭的很多钱,我们有好些民工也在排队要钱。”

“那你怎么不去呀?”

“我不好意思去,再说了我也不是要饭的。”

“那你们工地上的民工不也去了吗?”

“人各有志,我不好说,你们这儿信佛的人挺多的?”

“是吧?”

“其实,我们老板儿特别的信佛,他经常去拜佛,说是特别的灵。他今天也要去发钱。”

我想不出如何跟他继续谈话,就想是两个陌生的动物,生活在同一个环境里,却始终无法明白对方的世界。

我看着他,他显得很平静,捕鱼的动作缓慢而熟练。他见我很久没有回话,在捕鱼的空隙向我看了一眼。这时我才看清了他的脸,一张惨白得像褶皱的复印纸。暗红色的嘴唇干裂得像块干枯的河床,不免让我的心里一震,我想他会不会在怨恨我抢他的饭碗,算了,不能和这么可怜的人争抢饭碗。我站起身,对他说:“鱼真难抓,走了。你还要待一会儿吗?”

“现在还早呢。你要去转经吗?”他头也不转过来就问我。

“是吧,我也不知道,随便走走。”

“噢。”

我感到有些沮丧,像是某个重要的东西遗落在自己想不起的地方,到底是什么东西,也想不起来。我琢磨了半天之后想,嗨,到手的生意又泡汤了。我本可以把生意做到下午,赚足100多块钱是不成问题的,现在只赚了20块钱。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兜里的钱,空荡荡的衣兜里那20元钱满满当当的。我的手一触到那张纸币,手心隐隐地发烫。

正对着拉萨河的马路上,熙熙攘攘的车流急驰而过。这道现代都市独有的风景,我已没有欣赏的兴趣,但穿越这道风景总让我觉得举步为艰。我矗立在斑马线的一端,端详着马路对面的转经人流,转经的人流拥挤在狭窄的人行道上缓慢地前行。我等待着,那绿灯亮起的时刻。宽阔的马路像是一面无形的墙,将我和转经路远远地隔开了,而那红灯像是亮在我心里的一盏警示灯,阻挡了我行进的路。许久,我依然在等待。虽然,等待是漫长的,我却有足够的信心,因为我有的是时间,我总是有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我走在了转经的人流里,路边绛红色的高墙也跟着我缓缓地前行。从不远的前方传来了悠扬的牧歌,我朝着歌声走去,在墙脚下一个牧童弹着扎念琴,忧郁地唱着歌,歌声优美且凄凉,歌词里唱的是,牧人对放牧生活的眷恋和朝佛路上的艰辛。我想象着他歌唱的牧场、蓝天、白云、无边的绿草,成群的牛羊在草场上悠闲地吃草的景象,我像是身处其中,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看着白云一团一团地从天空中徐徐飘过,回想着我爷爷的爷爷也曾这样放牧,像我一样躺在草地上,他们也许在想念着他们的心上人。而今,风景依旧,但空空的牧场,已经没了他们的踪迹。一丝难以名状的忧伤在我心里荡漾。我像是被他们丢弃在这个陌生世界的遗物,没有归宿,没有方向。我胸腔里的心脏越来越重,并且不断地下沉,只跌落到我不能触及的深处。

大约在中午2点左右,我在几棵大树的阴凉下,一个卖小吃的摊子前停下来,戴白帽子的摊主热情地接待我。我向摊主要了两碗凉粉,一罐可乐,就坐到塑料椅子上,等着凉粉、可乐。

有一丝的风,撞向我的额头,又滑了过去。我远眺着天空,几朵耀眼的白云停在那里,转经路旁的香塔里袅袅升腾着一缕青烟,很快消失在天空里,像是即将失去的岁月。我回想着我曾走过的路和未走过的路,心中不免有些许的惆怅。曾走过的每一步路都那么的漫长,而在回味时只是一份难以确信的短促影像,看不见痕迹,直到凉粉送到跟前,在我咽下第一口后,慌乱的心才开始镇定下来。

吃过了凉粉,喝着还未喝完的可乐,我懒懒地看着转经的人流。一个跟扎念琴差不多高的孩子,站到我面前。他的肩上挎着一把缩小的扎念琴,鼻子底下流着两道乳白色的鼻涕。他用袖子擦了擦鼻子,就弹着琴,唱起歌。

司机啦,司机啦!

请捎带我,上一段路,

我是来自远方的人,

踏上了这漫漫的朝圣路。

司机啦,司机啦!

请捎带我, 上一段路,

我没有行路的盘缠,

只有一颗虔诚的朝佛心。

唱完了歌,他伸出拇指,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那残存些凉粉的碗。我意会地端起碗。他很利索地从袍子里取出塑料袋,张着塑料袋的口。我把剩下的凉粉和汤盛进了他的塑料口袋里。他提着塑料袋,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消失在转经的人流里。

“小家伙真可怜,小小年纪就出来要饭?”戴白帽子的摊主收拾着碗说。

“他不是乞丐,是朝佛的信徒。”我说。

“哦?要饭的还不是乞丐?”他皱起眉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我无言以对。

我心里清楚他不是乞丐,但简单的几句话似乎很难讲清楚,要是再去解释也显得多余。我只是回答说:“他很幸福。”

我也纳闷儿,怎么会想到“幸福”这个词,但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我并没有刻意地去想怎样回答,只是这句话从我嘴里很随意溜了出去,似乎只有这个词才能准确地解释清楚一个信徒,历经千辛万苦,一路乞讨来朝佛的那种心灵。

“幸福?”他重复了这个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疑问。他顿了一下手中的活,思考了一会儿,我想他或许是将他认为的幸福的景象在脑海里过一遍;或许将小孩的惨象回忆了一遍。我难以想象他的想法,只看到他摇摇头说:“真好,没有这种幸福。”

他说完,又很麻利地干起活。他摆的摊子很小,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塑料椅子。一辆设计得很实用的小推车就是他的厨房兼货架,整个摊位看上去相当简陋,却很干净。几个卖完凉粉的空盆子落在车底下。一个头戴黑纱帽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还负责收钱。

在这样一个午后,这样一个小摊上,一家三口人,其乐融融,丈夫有条不紊地忙碌着生意,妻子照料着孩子。那像是我曾经幻想的生活,简单、充实。

“其实,你很幸福!”我说,我并不清楚这是一句问话还是自己的对他生活的一种直白描述。

“幸福?”他又重复了这个词,又是一句简简单单的疑问。他做了片刻的思索。我想他或许是将自己的现状在自己的脑子里过了一遍将;或许是像我一样已经很久没有考虑过自己幸福或不幸福,而被我突然问起,马上来不及理清思路;或许是对幸福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正在组织语言想对我表述清楚。总之,他没有马上回答我。我说实话,此刻,我真想钻进他的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这只是一种空想,我知道自己没有这种能力,只能是等待他的回答。

他沉思片刻后说:“离幸福还远。”他欲言又止,可能是想要向我说清楚他所认为的幸福,但又不能用几句话说清楚,只是补充道:“还远,还远。”

我想象他的幸福像是某人寄来的包裹, 已贴上了邮票,交给了邮递员,装上了邮车,正在往他这里赶,只是路途太远,一时还没有收到。我笑了笑说:“快了,快到了。”

他也笑了。

我感到了一种无法沟通的尴尬,而他的脸上也有一丝难以言表的无奈,我们都会心地笑了。我站起身,走到他跟前说:“能干点自己想干的事儿,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他用毛巾擦着手,笑嘻嘻地说:“说的对着,说的对着。一共是5块。”

我说:“对、对、对,是5元。”我想,还是由我们说出,大家都能完全明白意思的语言,这也许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共同语言吧!

我摸着口袋掏出了那张烫手的20元钱,交到他的手里。他拿到那张纸币用手指摸了良久,又借着阳光仔细地透视了一会儿,再确定是真币以后,交给了他的妻子说:“找钱。”

等他转过头来,我摇着头对他笑了笑。他这才意识到他的行为有些欠妥,歉意地微笑着说:“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就接过他的话说:“不必解释,我知道,还是找钱吧!”

20元,我已经花去了四分之一,对剩下的钱我毫无筹划。那钱揣在我兜里,却时时地在我脑子里闪现,像是在兜里揣着一枚定时炸弹,明知道迟早会爆炸,但就是不知道拆卸的方法。

有好几次我都希望那钱自动消失,我已很不情愿为此操心。

我努力去忘掉那兜里的钱。我走进转经的人流,跟着转经人念经,转动路边所有的转经筒。但那钱更加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就像是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此刻,我明白了越是想要忘却的越难以忘却。是逃避还是面对,我仍在犹豫。

我在不停地走,而脑子里无数的想法像是沸腾的水泡在跳动,可我始终没有想出一个处理那剩下的钱的好办法。

转经的路越走越窄,我挤在人群里缓缓地前行。转经人手中的转经筒在我耳旁“呼哧、呼哧”地转着。我垫起脚尖稍稍抬起头去看前面。这时,拴在转经筒上的铁球重重地撞到我的头上,脑袋“嗡嗡”作响。我用手抚摸着脑袋止疼,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问我:“没事吧?”

我忍着疼,转过头看去,一个熟悉的眼神望着我。对了,是那位买鱼的老阿妈,又是那种疑惑的眼神,我不清楚她在想什么。此刻,她关切地打量着我,好一会儿又问:“没事吧?”

我回答:“不要紧,不要紧。”

随即,揉了揉头,强忍着疼痛把手放了下来。

她看到我做出不太要紧的举动,眼神一下子从关切转向了疑惑,又仔细地打量着我。我不能想象她此刻的想法。她看了我好一阵。她那不时变换的眼神我难以描述,但每一种眼神似乎都能让我理解一种含义——报应。

我回避着她的眼神,迅速地闪进了转经的人流。

我在人流里走,心里浮现出老阿妈那疑惑的眼神。我想她此时很可能正在暗喜——这小子遭到了报应。

胡乱的猜测搅得我心如同一团乱麻。我在不停地走,忘记了疲劳。路就在我的脚下,用不着考虑往何处去,只要跟着转经的人流,总不会走错方向。

西斜的阳光依然炙热,我隐隐发烫的脸提醒我要歇歇脚。我找到了一颗大树,坐在树的阴凉下,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静静地闭着眼。

从树的另一侧传来了那老阿妈熟悉的声音:“告诉你们,今天早晨卖鱼的那小伙子就是阿妈确巴啦的孙子。刚才我又碰见了他,我的转经筒还砸到了他的头上,估计砸得不轻,那小伙子真可怜。阿妈确巴啦转了一辈子的经,孙子却在转经路上卖鱼,她要是还活着……嗨,真是可怜。”

我闭眼听着,像是在听着另外一个人的故事,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想着那孩子的命运将会如何?

树另一侧的人转入了七嘴八舌的讨论中,我已经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们讨论的焦点是我。

“孩子,走快一点,天都快黑了,家里人该着急了。”奶奶说。

“奶奶还要走多远?”我问。

“就快到了,你看拐过前面那个弯,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我走不动了,你还是背我吧。”

奶奶蹲在我的前面,我爬到了她的背上,她用手扶着墙有些吃力地起身,背着我走在转经路上。

我在奶奶的背上一颠、一颠的很舒服,奶奶喘着气“嗡嗡”地念着经。

“奶奶,等我老了也要去转经吗?”我问。

“傻孩子,当然要去。”

“我真不想老?”

“是人就会老,这孩子哪来的这么多的问题,还是跟我念经。”

我跟着奶奶念经,很快地睡着了。

在奶奶的背上我梦见自己在走路。我不知道我走的那条路是不是转经路,只看见那条路很长、很长,在路的尽头奶奶不停地向我招手,我拼命地走,却怎么也到不了她的跟前,我焦急地哭出了眼泪。

那一滴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流在我的脸上,一丝凉意让我从梦中醒来。我仍躺在树下,周围空无一人。我回想着这个梦,突然间感到,这梦像是奶奶那段没有讲完的故事。我不断地问着自己,这是我第一次转经的故事吗?还是一个梦?我很难分清了。

我擦干了脸上的眼泪,站了起来,在我视线所及范围里有无数条小路。

责任编辑:白玛娜珍

责任校对:次仁罗布

(工作单位:拉萨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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