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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正是“好风景”

2006-07-06王文戈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4期
关键词:杜诗全诗落花

元稹《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称:“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兼矣。”元缜之后,人们对杜诗诸体推崇备至,惟于绝句一体(尤其是七绝)时有微词,以为诗多“拗体”,“不入正声”,以致“俱无所解”,“大率无足法矣”。回护者往往举其晚年的《江南逢李龟年》为例,倡言老杜“绝句无多者,非不能也,直不屑耳”。全诗如下:

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此诗韵正律协,意蕴深厚,用意浅白如话,表达含蓄简约,诚然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比较古今对此诗的评释,在蕴意上乃万口一词,于表达上则迥异其趣。大略说来,古论偏重于事,多从“又逢君”三字入手;今人侧重于景,多借“落花”二字发挥(或景事兼顾)。概列如下:

《杜诗镜铨》等均引黄生:“此诗与《剑器行》同意,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绝,见风韵于行间,寓感慨于字里。”《杜诗详注》:“此诗抚今思昔,世境之离乱,人情之聚散,皆寓于其中。”《唐诗三百首》:“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其中。”萧涤非《杜甫诗选注》:“‘落花时节四字弹性极大,彼此的衰老飘零,社会的凋敝丧乱,都在其中。”程千帆、沈祖棻《古诗今选》:“意外重逢,恰在落花时节,这落花实在太富于象征意味了(沈祖棻《唐人七绝诗浅释》所论有所不同)。”《唐诗鉴赏大辞典》:“落花时节像是即景书事,又像是别有寓托,寄兴在有意无意之间(刘学锴、余恕诚)。”张海鸥《唐名家诗导读》:“‘落花寓意甚多,人的衰老飘零,社会的凋敝丧乱,都在其中。”

古今聚焦点如此不同,对“落花”意象的理解自然各异。寄感慨于“又逢君”之事,则“落花”之景可喜亦可悲,对全诗的情感可内含亦可外衬;寓深情于“落花”之景,则此景只可哀,不可乐,对全诗的主旨只能内含,不能旁衬。如此,“落花时节”与上句的“好风景”便有了隔膜,难于流畅顺承。于是,今人在评赏此诗时,大都生生将三、四句割裂开来,只见“落花”,不谈“风景”,或者干脆舍车保帅,让“好风景”去屈就“落花时节”(如萧涤非所说:“好风景”指“湖南清绝地”,而“落花时节”则指不景气的时令),这也是情非得已。

这首诗叙事写景极其含蓄简约,感情深藏不露,诚所谓“含意未申,有案无断”(沈确士),难怪元人范德机称它为“藏咏”。不能知人论世,几乎感受不到它那深沉厚重的内涵。关于本诗的写作背景,各家均引用《明皇杂录》中这段文字:龟年特承恩遇,其后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景,常为人歌数阕,座上闻之,莫不掩泣罢酒。(《云溪友议》所载略同)李龟年本是梨园御用音乐家,安史乱前,除皇上外,只有少数受宠幸的皇戚近臣(如歧王、崔九之类)欣赏过他的歌声(所谓“音响殆不类人间”)。如今亡国失家相随逐,孤身只影流落天涯,那些对他企慕已久的地方大员,终于有了与皇上共享艺人的机会,得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虚荣心,自然要大排宴筵,广邀宾朋。杜甫其时一样寄人篱下,适逢其会,得陪末座,因得赠诗云云。这场盛宴必要安排在“良辰胜景”,庶几可成“四美俱,二难并”的千古雅事。那么所对之景为乐景喜景,自不待言。

《杜诗详注》还引用了《世说新语》中的一则故事:“过江诸人,新亭饮宴,周凯中座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山河有异。”其用意颇可玩味。两事相隔数百年,但情形极为相似:同是国难未靖,避乱江左;同是饮宴山川,触景兴怀。当年在梨园舒歌喉以邀宠,如今到江南引高亢而遣悲,正所谓“风景不殊,正自山河有异”。用“不殊”之风景来印证“好风景”,若合符契。

“正是江南好风景”,“正是”也作“正值”。“是”或“值”前加“正”字,只能解作“正碰上”、“恰逢”。查阅《现代汉语词典》、《汉语大词典》、《古汉语大词典》、《辞源》等,“值”字均无别解。这句诗的意思应当是:正碰上江南风景最美的时候。“好风景”既需碰上,自是指时令而言,如说是“湖南清绝地”,那就无所谓“恰逢”。

综上所述,“好风景”与“落花时节”应为同一意象。“落花”正是“好风景”,一概说,一详言,反复咏之,以申其意。“落花”当是美景、乐景,与“又逢君”的关系是以乐景衬哀情。抒情的焦点是“又逢君”三字。古论是。

那么一向作为伤春之象的“落花”,可不可以算是“好风景”呢?

陶渊明《桃花源记》:“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用飞舞“落花”装点世外仙境。

钟嵘《诗品》:“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丘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故当浅于江淹而秀于任昉。”用“落花依草”喻指“点缀映媚”,概括为一“秀”字。

沈约《丽人赋》:“落花入领,微风动裾。”薛道衡《昔昔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均以“落花”衬美人。

唐代杜甫之前有李白《少年行》:“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如胡姬酒肆中。”刘慎虚《阙题》:“时有落花至,远闻流水香。”孟浩然《清明日宴梅道士房》:“金灶初开火,仙桃正落花。”杜甫之后有韩翃《送丹阳刘太真》:“长干道上落花朝,羡尔当年赏时饶。”刘希夷《代白头吟》:“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刘禹锡《抛球乐》:“最宜红烛下,偏称落花前。”李贺《少年乐》:“芳草落花如锦地,二十长游醉乡里。”杜甫自己也有《发潭州》:“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所言落花均可亲可近,可赏可观。

宋王安石《北山》:“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元王伯成《小桃红》:“一帘红雨落花飞,酝酿蜂儿蜜……韶光景美。”

明陈继儒《小窗幽记》:“林泉之游,风飘万点,清露晨流,新桐初引,萧然无事。闲扫落花,足散人怀。”

清龚自珍《西郊落花歌》:“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长是落花时。”

近代苏曼殊《柬法忍》:“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

王国维《清平乐》:“蕙兰同畹,著意风光转,劫后芳华仍婉转,得似凤城初见。旧人惟有何戡,玉宸宫调曾谙,肠断杜陵诗句,落花时节江南。”全词化用杜诗,以杜甫自比,以李龟年比何戡。言浩劫前后风光相似乃尔,而物是人非、人世沧桑如许,令人唏嘘不已。

可见,“落花”并非单一的伤心之象,同样可以做悦目之景。杜诗寓意与背景相关,全在诗后,诗句本身只从字面理解即可,没必要因为它的深厚内涵而随意曲解。“落花”正是“江南好风景”。而落花景象本身自寓有飘零、萧索之意,暗合老杜当时心境:阔别四十余年,故友重逢,其喜可知,而期间流离颠沛、出生入死之经历,何可胜道也哉!欣悦未罢,悲泣继之。全诗只写眼前可乐之景、可喜之事,不言悲,而万千感喟自然涌集心头。起首用对句,音节铿锵,气势雄浑,令人想起盛唐兴旺气象;结尾用散句,如行云流水,蓄意绵长,悠悠不尽。读罢使人低回不已,不胜唏嘘之至。

有关此诗的赏析,以近人俞陛云在《诗境浅说》中的描述最为切当精彩,兹抄录作结:

诗谓天宝盛时,龟年以供奉之余,为朱门宾客,见其迹者,在歧王大宅,闻其声者,在崔九高堂,其声名洋溢乎长安。乃兵火余生,飘零江左,当日丁歌甲舞,曾醉昆仑;此时铁板铜琶,重游南部,其遭遇之枯菀顿殊。而己亦芒鞋赴蜀,雪涕收京,饱经离乱。今值落花时节,握手重逢,江潭之凄怆可知矣。此诗以多少盛衰之感,千万语无从说起,皆于“又逢君”三字之中,蕴无穷酸泪。

(王文戈,河北省沙河市第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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