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绩诗文在初唐文学中的成就
2006-07-06殷丽萍杨肇文
殷丽萍 杨肇文
“贞观文坛上,诗文的内容和风格卓然不群者属王绩。”郭预衡先生的评论是非常中肯的。想来在浓墨艳丽中,独具清新淡远者,是何等清雅脱俗。对此,翁方纲在《石洲诗话》(卷二)中也谈到:“王无功以真率疏浅之格。入初唐诸家中,如鸾凤群飞,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也。”然而,翁方纲也流露出了一句“然非入唐之正脉”的遗憾之言,颇能留给后人诸多的深思。
我认为,王绩不入“唐之正脉”,恰是他的诗文能在当时走出“六朝绮艳诗风”的阴霾,而以“清新质朴”诗风戛戛独立的一个先决和有利的条件;他的不入“唐之正脉”,以疏野淡远自成一格,恰是他卓然不群、清雅脱俗的一个很好的印证。唐代开国后的近五十年里,文学始终着“六朝锦色”,诗风“沿其卑靡浮艳之习,匀栉字比,非古非律,诗之极衰也”,恰如闻一多先生所说的,这初唐文学的五十年,“说是唐的头,倒不如说是六朝的尾”,在这样的文学氛围里,不入“唐之正脉”乃是万幸。入了“唐之正脉”,就很难拔出流俗、独标异格了。
初唐时的“唐之正脉”,是以养尊处优的宫廷诗人为主流,唐太宗本想“内兴文事”来推进文学的发展,没想到推进了“宫体诗”的发展,君臣唱和、应制奉答、宴会赋咏之作,以颂德为能事,藻饰雕琢,偶对流于板滞,结构程式化,与真率清新、韵趣高远的诗歌相去甚远;唐太宗还组织了房玄龄、魏徵、岑文本、许敬宗等第一流人才忙于编“兔园册子”,这种类书的编纂,供当时宫廷诗人采集典故词藻,“造成一时期内若干毫无性灵的类书式的诗”,“采事而忘意”,这样的诗,离诗的真谛相去甚远。看来,唐太宗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唐代文学的快速发展。也难怪闻一多先生会这样评论唐太宗:“假如他是有眼力的话,恐怕当日撑持诗坛的台面的,是崔信明、王绩、甚至王梵志,而不是虞世南、李百药一流人了。”想来也有道理。王绩还真是幸免入“唐之正脉”,免去了创作“类书式的诗”这等俗事,方能如“山间溪畔的一束迎春花,最先感知了唐代文学的春天”。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王绩未入“唐之正脉”,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旧唐书》和《新唐书》都把王绩列入《隐逸传》的影响,有人从王绩隐者角度出发,评价他的诗的主题主要是“酒”,或主张他的诗“反映了一般失意士大夫故作旷达的忧郁情怀,思想价值并不高”,更有人认为王绩“主要的生涯是在隐逸中消磨的”,这些偏颇的评价曾一度影响了欣赏者对王绩诗文价值的审美好感,也影响了文坛上对王绩诗文成就的公正认可。要归正偏颇,还要从偏颇入手。我认为,偏颇在于没能准确地看待王绩的隐居。若能准确地看待王绩的隐居,也就能准确地理解王绩诗文中的“意”了。
关于王绩的隐居,《旧唐书》书中记:“阮嗣宗傲世佯狂,王无功嗜酒放荡,才不足而智有余,伤其时而晦其用,深识之士也。”“伤其时而晦其用”,是他隐居的主要原因。王绩一生“三仕三隐”,每一次出仕的原因不全明,可每一次归隐的原因从现存诗文中是多少可探知一二的。王绩有一首《晚年叙志赠翟处士》,是王绩晚年回顾生平之作。在诗中,我们看到王绩少有抱负,“弱龄慕奇调,无事不兼修。望气登重阁,占星上小楼。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弃繻频北上,怀刺几西游”,看来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的济世思想对王绩影响很深。隋炀帝大业中,除秘书正字,却因不愿“端簪理笏”“不乐在朝”,追求一种“适性”的理想生活,于是请任外职,任扬州六合县丞,官小位卑,就简傲喜酒,屡遭勘劾。适逢大业末天下即将大乱,于是自叹“网罗高悬,去将安所”,托以风疾,弃官归里。隋季版荡,“治日少而乱日多,虽草衣带索,罕得安居。当其时,远钓弋者,不走山而逃海,斯德而隐者矣。自王君以下,幽人间出,……挂冠引退,往往见之”,由此看来,时逢丧乱,有志之士“非复昔追求”,自是情理之中。王绩也是“失路青门隐,藏名白社游”,表明自己政治失意,想学汉人召平隐居青门种瓜自给,想学晋时董京藏身白社,以伺机报国时机,他更想学子贡当年“解纷霸越”,学周时最欲“释难存周”,言明自己“身在江湖之上,心游魏阙之下”,想为国排难解纷、有所作为的壮志。王绩的第二次出仕,是在武德五年,唐帝国已经建立,从“欣逢天地初”,可知王绩对久乱之后的太平治世是满意的,这时他被征召,为前扬州六合县丞待诏门下,官位虽低,有三升美酒的俸禄,颇为惬意,可是贞观初因兄王凝得罪了长孙太尉,“王氏兄弟皆抑而不用”,在此境况下,退隐是良策。贞观中因家贫又赴选入仕,任太乐丞,焦革故去,无意宫门,辞官还乡,躬耕东皋。他的一生,在《自撰墓志》中提到:“才高位下,免责而已。天子不知,公卿不识。四十五十,而无闻焉。”诗为言志,王绩的归隐绝非想“无为”的避世,而是想“有为”却“才高位下”“天子不知,公卿不识”的忧愤“出世”。至于诗歌中流露出的想纵情自适、以山林琴酒为娱的思想,不妨想一想:“汉代初年,士不得志,常向往战国,羡慕苏秦、张仪;隋唐以下,士不得志,则缅怀魏晋,称道阮籍、陶潜。”明了隋唐士人不得志的普遍排遣心志的方法,也能予以理解了。
若能恰如其分地理解王绩的归隐,能充分认识到王绩在六朝靡靡之音中独辟蹊径的可贵之处,就能拓宽我们对王绩诗文内容的理解视野,这也在某种程度上会使我们对王绩的诗文作出一个更高层次的评价。对王绩诗文的成就,我个人认为有诸多开拓之处:与宫廷诗风的唱和、赋咏、以颂德为能事的内容相比,王绩的抨时讥世之作“在唐初实属凤毛麟角,极其罕见”、寄托山水抒情写志的诗篇亦为可贵;与宫廷诗风的藻饰雕琢、偶对流于板滞、结构程式化相比,王绩诗歌能不事雕饰、质素清真,自拔于绮靡诗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赞王绩的一些佳作“能涤初唐排偶板滞之习,置于开元、天宝弗能别也”,并非溢美。王绩的有些诗作被明人钟惺评为“只是家书”(《唐诗归》),足见语言句句真挚、淳朴、自然。
王绩对诗文的功能,特有独到的认识:“诗者,志之所之;赋者,诗之流也。”(《游北山赋》)又说:“题歌赋诗以会意为功。”(《答处士冯子华书》)看他的诗文,还真是以言志为本。前面提到的《晚年叙志赠翟处士》一首,就是记述自己在不同际遇中的人生追求,让我们看到王绩满怀抱负“入世”怎样到无奈“出世”的历程。真是这种坎坷的个人遭际,使王绩的诗文中有更多现实价值较高的内容:有对封建统治阶级的批判,如《赠梁公》,谈到历史上“位大招讥嫌,禄极生祸殃”的周公、霍光皆遭帝王猜忌,言明封建统治阶级集团内部的互相倾轧和荣华富贵的幻灭无常,来规劝梁公(房玄龄)学范蠡、疏广“功成身退”;《过汉故城》,叙写了汉代古都长安城的兴衰变化,揭露了统治者荒淫奢侈导致灭亡的可悲,想来长安也是隋唐的都城,王绩发出这样的感叹,寓意自明;《薛记室收过庄见寻率题古意以赠》,谴责了战争的祸国殃民现实,“豺狼塞衢路,桑梓成丘墟”,颇似当年曹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诗风,这种风骨在初唐可真是“凤毛麟角”。也有抒写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的,如《过酒家》,“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饮酒并非陶冶性情,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内心苦闷无法排遣的无奈依托,“时取醉销愁”(《赠程处士》);《春桂问答》,以一问一答的方式,问春桂“何事独无花”,答“风霜摇落时,独秀君知不”,赞美春桂坚贞高洁的“独秀”精神,写春桂实是自比,展现了自己“独秀”的人格;《野望》中“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虽有“感隋之将亡”的穿凿之嫌,但诗中也明显流露出孤独无倚、时无相识的感慨,正反映了诗人郁结内心的苦闷。由此想到,在王绩的一些写自己归隐思想和生活态度的闲适诗篇里,还真有不少对现实不满的内容,如:《古意六首(其一)》,写隐士月下弹琴,虽然琴佳曲雅,但是“世无钟子期,谁知心所属”,看到王绩在抒写隐逸志趣的同时,也寄寓了他怀才不遇的感慨;《古意六首(其二)》,写翠竹“苍苍富奇质”,因有用而遭到砍伐,“不如山上草,离离保终吉”的命运,寓意深沉;《古意六首(其三)》,写宝龟“一朝失运会,刳肠流血死”的命运,提出了“弃置谁怨尤,自我招此否”的质疑,流露出政治生涯风波无常、有识反遭灾祸的愤慨;《古意六首(其六)》,写凤凰“入重云飏”,“贤君坐相望”,“问凤那远飞”,“但使雏卵全”,寄托了决心归隐、不愿与封建统治阶级合作的立场,也写了凤凰赋予贤君“帝乐萧韶畅”时“自有来巢枌时”的愿望,正是寄托了渴求社会安定、政治清明的愿望。这些诗篇,可真是“喻旨目前,高寄象外,闲适自得,兴远理微”。
除诗歌外,王绩的赋篇中的言志也是一目了然的。如《燕赋》,是以拟人的手法,通过燕子亲身感受到的“昔年居屋,桂栋兰枌;今来旧地,谷变陵分。若非历阳随水没,定是吴宫遭火焚”的今昔对比,巧妙地表达了诗人“网罗是避,鹰是防”的避害全身的思想,是对改朝后某些善于自谋人士的讽刺。《游北山赋》,是王绩自叙家世以及对天道、人生的种种见解,有写山水佳境的,也有大量篇幅缅怀王通和自叙养拙辞官的幽居生涯的:“言誉无功,形骸自空。坐成老圃,居为下农”,表述自己无求于世的清高之志,“古藤曳紫,寒苔布绿。洞里读书,岩边对局”,置身世外的悠然自得之致跃然字间。王绩还有书信五封,如:《答刺史杜之松书》,自叙性格“下走意疏体放,性有由焉,弃俗遗名,为日已久。渊明对酒,非复礼义能拘;叔夜携琴,唯以烟霞自适。登山临水,邈矣忘归;谈虚语玄,忽焉终夜”,刻画了一个纵心自适的隐者形象;《答处士冯子华书》勾画了隐者仲长先生的形象;《答程道士书》中强调世界万物应“各适其适,各宁其分”。王绩还有五篇寓言小故事,颇有趣味和哲理的是《无心子传》,在《新唐书·王绩传》中也有记载:绩之仕,以醉失职,乡人靳之,托无心子以见趣。其中“无心子”与“机士”的对话里,引述蜚廉氏的马说:良马以艺而死,劣马以无用而全生,结论是“凤凰不憎山栖,蛟龙不羞泥蟠,君子不苟洁以罹患,不避秽而养精也”,近似庄子以“无用”而全身远祸的观点,在前面诗篇中翠竹不如山上草“离离保终吉”中也有流露。
至于王绩诗文的艺术成就,除了一洗铅华、以自然真性情的语言自拔于当时诗风外,还有两个特有个性的创作艺术:一,尽管王绩诗歌题材比较狭窄,在狭窄空间里也不乏新颖独特处,如《山中叙志》一诗,谈到“风鸣静夜琴,月照芳春酒”,意在点明自己志在隐逸,“张奉聘贤妻,老莱 嘉耦。孟光傥未嫁。梁鸿正须妇”,意在点明自己盼望能娶得不慕荣华的贤妻,共同谐隐。一首证婚的诗歌,在古代可是创举,不但诗歌内容独特,表现的思想也是开放的,也开拓了诗歌新的境界。二,以单方面提问的形式或以问答体入诗,颇为独特。《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一诗,一连串的提问,“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栽?……”用了11个提问,提问内容皆是故园的一草一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可这些普通的东西他都深深怀念,可想知对故园的怀念之深,语言自然真切,还真有如看家书的感觉。《春桂问答》是一问一答式,在平实简明的口语问答中,寓意自明。
总的看来,历经隋唐两朝的王绩,诗文创作不论内容还是艺术风格,在当时都是自成格局、独树一帜的。关于其诗文对后世的影响,韩理洲在校点《王无功文集·五卷本会校》的序中是这么说的:托物言志的五古,“实为陈(子昂)、张(九龄)感遇之先导”;近体诗则是“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之滥觞,陈(子昂)、杜(审言)、沈( 期)、宋(之问)之先鞭”;山水田园诗当是王维、孟浩然前驱;浅显的语言,实系有唐一代通俗诗派的先兆;质朴的文赋,是陈子昂“疏朴近古”之文的萌孽。这么多的影响,证实了王绩在唐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和价值,也提醒我们要客观地看待王绩的隐居和诗文里的“意”。
(殷丽萍 杨肇文,无锡高等师范学校人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