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等
2006-05-14
铁窗
这个女孩子符合杜拉斯的描述,她有着“一张被岁月摧毁的容颜”。你可以看出,她其实非常年轻,但她的脸上,有一种近乎衰老的、陈旧的、被搁置过的神色。她穿着囚服,头发是十年前流行过的样式。她的表情却又很难讲,似乎是得意,又努力压抑着,确实,在四百个女犯人中间,被挑选到这里现身说法,她不可能不得意。
她开始讲了:“以前,我也有过灿烂的岁月,也曾经是银行职员。”
我立刻知道了,我知道她做了什么,后面的故事,我完全可以替她讲下去,她的故事,报纸上每三天登一次。果然,他出现了,“他又英俊,又潇洒”。然后:“第一次,他说做生意急需三十万元,我没有这么多的存款,他说,你管着那么多的钱,难道不可以先暂时借给我一点?我知道这是违反财务制度的,立刻回绝了他。”我知道她最终是会答应的,果然,答应了,她挪了三十万出来。又讲:“他说,一周之内就还给我。”我想,这第一次肯定是会还给她的,也果然。她甚至为了自己不相信男友而后悔莫及。然后就有第二次,这次他就说生意蚀了本,还不上,又怂恿着她再挪些出来,赚了钱好把钱还上。这样,一次一次。
报纸上全有,她的故事,就在报纸上,每次的细节都一样。渐渐,这不再是她的故事,而成了“她”的故事。“她”的故事,全都一样,每次的细节都一样,男人,永远如此贪婪,永远不动声色,女人,永远如此愚忠,所有的说辞,所有的步骤,似乎是代代相传,传子不传女,没有一点改良和创新。惟独“她”看不到,即便看到了,也以为那永远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故事,离奇、肮脏、溃烂,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别人的故事,是《一千零一夜》,应该由自己来传述,而自己,从来都不可能沦落到被别人传述的地步。
一千零一个“她”,端坐在一千零一个银行的窗口后面,满心以为自己不是坐在已经登在报纸上的故事里,厚玻璃隔开了街上的声浪,叫卖炒栗子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传不到这里,一切的机器都锃亮、干净、没有差错、不容置疑,只有数字在面前绿荧荧地跳动着,周围很安静,她完全听不到遥远的地方,报纸被印刷出来的声音。
“她”使我怀疑,太阳底下,其实无新事,我们所有人的故事,其实都已经登在了报纸上,我们甚至都看过了这张报纸,却浑然不知,满心以为,那是别人的命运,别人的故事。我们只是等着黄粱饭做熟,在醒来的落日里,有人递上一张报纸,指给我们看,我们刚做过的梦。
许美静唱过一首歌,《铁窗》,讲的也是“她”的故事,MV里,女人在幽闭的、空无一物的监室里,被白亮的灯照着,喃喃地唱,喃喃地自语,喃喃地悔恨着,幽闭的、空无一物的房间,还是像梦里的场景,她喃喃地,醒了,却怀疑自己其实才是别人的梦,每被别人梦到一次,她就被惊醒一次,把自己的故事回忆一遍,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存在于一个报纸上的字所构造出的世界里,这报纸每被人看到一次,她就被提出来一次,再把已经规定好的梦回忆一遍。
兄弟
他和小虎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上同一个小学,中学,一起逃课去游泳。十四岁的时候,他们学武侠小说里的样子,结拜兄弟。小虎问他,我们现在是兄弟,你会怎么对待我?他说,如果有人用刀砍你,我就替你挡着。小虎说,你尽拿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誓,谁一辈子老遇到刀砍啊?他想一想,就说,如果你死了,我就替你养你爹妈和你弟弟。小虎于是和他笑着打成一团。
没想到成了真的。他医学院毕业,当医生的第二年。有天深夜,有人敲门,他打开门,门口站着小虎的弟弟小江,浑身是伤,缠着绷带,小江告诉他,他们全家人,包括小虎在内,在这天早晨去郊游的时候,遇到了车祸,只有小江幸存,从此,他在这世界上没有亲人,也没有人可以投奔,只有来找他。十二岁的小江,带着他的游戏机,还有一双破球鞋,来投奔他。他大哭着,留下小江。那一年,他二十四岁。
他的女朋友问:“这个孩子什么时候走?”他大怒:“他还能到哪里去?”温室长大的女孩子,没有被人这样吼骂过,转身离开,再也没回来。他没去追她,从此下定决心,如果要结婚,就必须是个能接受小江的女子。此后的十六年,他没有遇到这样的人。
他爹妈接受了这个孩子,但是很多问题,还是要他解决。他真没想到,家里添个半大的上学的孩子,真不是添双碗那么简单。他拼命加班,生活还是紧张。有天,他去学校看小江踢球,这孩子穿着一双绽了口的球鞋,已经破了很久,不敢跟他要新的。他转身去卖血,用那钱买了五双球鞋。那年,他二十八岁。
小江高中毕业,死也不肯考大学,怕给他增添负担。他绑着小江,把他送进考场。那一年,他三十岁,小江快要毕业的时候,他得到一次机会,去美国进修。他放弃了。这一年,他三十四岁。
电视台和报社知道了他们家的事,要他上一个“人间真情”之类的节目,他拒绝了:“我把弟弟养大,很正常啊,怎么就要上电视了?”这年,他三十六岁。
小江有了女友,带回家给他看,那女孩子明知道他的身世,事后却还问他:“你这个所谓的哥哥怎么还不结婚,是不是有问题?”小江站在街上,悲哀地看看这个纯洁清白的女孩子,转身离开,任她在背后连哭带叫。小江从此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一个能够接受哥哥的女子做妻子。这一年,小江二十五岁。
终于遇到一个善良的女孩子,是一年后。在二十八岁那年,小江结婚。这个女孩子和小江本不打算举行婚礼,但是,他不愿意,他拿出他十年来积攒下的所有加班费、手术费,为他们操办了婚事。婚礼上,新娘和小江慎重地叫他“哥哥”。全场安静了整整一分钟。那天晚上,他被闹新房的人灌醉了,新人让他睡在新房里。恍惚中,他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这一年,他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