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个藏身之窟
2006-04-29黄明坚
黄明坚
许多年来,我旅行到过很多地方。识或不识的人总以为,旅行是件浪漫的事,而我必定是个浪漫的人,希冀在旅途中寻找那种浪迹天涯、无处泊舟的放荡心情。
人们或是羡慕,或是疑惑,但从没有人认真探询过我寻找的究竟是什么。
极其荒谬的是,不管流浪到多远的地方,我一直心心念念的是“家”。这个家不是我在台北市的那间公寓住宅,而是不知道隐藏在世界上哪个角落里一个灵魂有所依托、肉体可以休憩的地方。
我飞越半个地球,有时东,有时西,走过漫漫长路,朝南去,向北行,从来不是漫无目的,任意漂流。事实正好相反,我凭着心灵地图,要到一个又一个的国家去确认我此生在世上的“家”。
最终我发现,任何国家都不能让人完全满意。既有整个世界可以选择,我何不贪心地多选择一些呢?
就选三个国家吧。狡兔有三窟,方得以保全性命于乱世;茫茫人海中如果我能有三个藏身之窟,应当也得以保全我的灵魂和肉体吧。
天堂——泰国
有的国家好,有的国家坏,有的国家在前进,有的国家步步后退,只有一个国家始终如一,比最忠贞的爱人更坚定。感谢佛,泰国永远在。
泰国,就是天堂。天堂从来不会改变,泰国也一样。
苏联解体了,中国开放了,欧洲日趋没落,整个世界天翻地覆了。湄南河水却依旧悠悠地流着,曼谷万千的寺庙依旧镶金嵌玉,泰国总也不变,踱着慢吞吞的步伐,在原地转圈圈。
不管你多少年前去过泰国,也不管你多少年后重游泰国,你总可以安心,泰国具有一种和宇宙同样永恒的特质。
泰国人不懂得什么叫“五胡乱华”,什么叫“八国联军”。他们的历史里没有“沦陷”、也没有“亡国”这些沉重的字眼。欧洲列强把东南亚各个国家当成囊中物,任意宰割吞噬,泰国人却能不流血不流泪,凭着所有人望尘莫及的高明手腕,穿梭游走,始终保持自己的独立主权。
泰国总让人放松,是从意识最深处全然卸下武装。泰国人如果看起来和平善良,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被迫害、被殖民、被瓜分的任何经验,也因此没有被迫害、被殖民、被瓜分之后千百年缠绕不休的种种妄想、偏执、恐慌和梦魇。
在泰国,我睡得很沉,这一觉是睡在800年未受干扰的幸福国土之上。
在泰文里,“泰”这个字就是“自由”。也只有身在泰国,你才能体会到真正的自由,不仅仅是国家政体的自由,更深更深的是免于恐惧的自由,免于伤痕历史的自由。
我的灵魂在泰国得到愈合。一旦远离我的族人,我无须不停逃难,不断移民,我轻松洗净族人间的仇恨与分裂。我向泰国人学习,面露微笑,双手合十,对所有的外来客和自己人,不吝惜地献上祝福,为什么不呢?只有在天堂里,你可以无私无怨、平等去爱每一个人。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总是一样,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其不幸。”
也许是太幸福了,泰国人看起来总是一模一样的,我把身上叫嚣着的种种标签一片片撕下来,精明又如何,能干又如何,剑拔弩张又如何,引领潮流又如何,这些都是不幸的标志。真正幸福的泰国人,慢慢说话,款款走路。你何必要做独一无二的你,我何必要做万夫莫敌的我,简简单单做个天堂子民,不是比什么都尊贵吗?
地狱——印度
话虽如此,再美好的天堂,也有叫人不耐的时刻。在泰国最迷人的海滩上晒过太阳、玩过浮潜、欣赏过比基尼美女之后,蠢蠢欲动的心渴望地狱之火,将我焚烧。
天堂和地狱,本来就不是绝对,而是相对的。说得更清楚些,地狱中的人固然企盼天堂,天堂里的人又何尝不隐隐渴慕着地狱呢?
离开泰国,我迫不及待地投入印度的怀抱。仅仅是一步,我就从天堂,直直掉进地狱。而地狱,是多么勾魂摄魄啊。
印度,是一个“试炼”,像炼狱之火,测试人的极限。
印度不搞结构主义,而是负责解构。我总是被印度大卸八块,然后极度无助地自行重组,手接上脚,屁股接上脑袋,前胸后背调转一百八十度,鼻子被安在肚脐中央,而眼睛尴尬地卡住耳朵窝窝。我不再是我,也根本无法重新捡回旧日的我。
印度就是这么可爱,我可以遇见魔幻王国中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到最后,我自己也变作了妖魔鬼怪。
新德里也好,加尔各达也罢,置身印度,唯一正确的事,就是把自己放空,放空成一个零。所有的逻辑、理性、规矩、道理,去他的,印度不讲这些。
在印度,每一天都是探险。不对,是每一时每一刻每一件最小的事情。冷气车没有冷气,旅馆随时停电,在路上要让牛先行,打电话没法办事,你有你的文明,印度有印度的文明。
我在印度,不读平日嗜读的小说,也不看平日必看的电影。如果你已经踩在《爱丽丝漫游仙境》的仙境里,还需要读那本书吗?这里全是神仙,浑身赤裸的人每天倒立给人看,这就是他的人生,不多不少。三轮车夫排满街,一天不见得能拉到一个客人,这就是他的工作。还有更多人,整日整夜蹲在路边,睡在路边,啥事也不做。
反正在印度也办不成任何事,索性无所事事吧。
我不了解印度人究竟要拿他们的人生做什么,但是一向被太多工作、太多要做的事情压得喘不过气的我,其实也不明白我这样一团混乱的人生究竟是要做什么。
无所事事的我,在无所事事的印度,只管练习倒立。等我活到108岁的时候,看看只懂忙忙忙的你们那时在哪里?
人间——苏格兰
我醉卧在喀什米尔的船屋上,呆望着皑皑飞雪的喜玛拉雅山,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等待轮回,也真够单调的。偶尔我也希望还有第三个选择,选择前往人的王国。
地球上最适合人居住的地方,我还有什么选择?自然是欧洲了。
欧洲有浪漫的法国,音乐飘扬的奥地利,阳光灿烂的希腊,无比多情的意大利,我不必选择,直奔苏格兰。僻处英国北方的苏格兰是我理想的人间净土。
在这块人间净土上,最妙的是居然没有人。
大部分的文明国度、文明城市已经完全被人群攻占了。文明生活的代价,就是必须和拥挤的人群共处。苏格兰却奇迹似地保持着文明生活的一切便利,以及稀稀落落的人口。
我在爱丁堡,一个早晨要和几百棵树道早安。可是人呢?旅馆街上零星数十人罢了。有时倚在窗前,大半天都不见一个人影呢。
若是出门,连开几个小时遇不上一辆来车,也是常事。
没有人,多么好。没有人情应酬,没有人事是非,我安安静静独坐,捧读我最仰慕的作家波赫士所最仰慕的苏格兰作家史蒂文森的《金银岛》,让船长、水手、海盗带领我去冒险。
我也可以还是波赫士喜欢的吉卜林,读我自己喜欢的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或者读应该读却从来没有时间读的莎士比亚。苏格兰毕竟是英国,在这里读这一长串的英国作家,即使光念他们的名字都觉得可亲可爱。
不读书,也是好。苏格兰有麦金塔,有好多他设计的美丽房屋、教堂、学校、咖啡厅,仅仅只是在他的房子驻足片刻,被他流畅的线条和粉红色的玫瑰花包围,就足以让人恋恋苏格兰,徘徊久久,不忍心离去。
每一个小城都开满了花朵,每一座古堡都典雅精致,最新的、最美的、最奇特的博物馆,走不完也看不尽。呼吸的是最清新的空气,触目的是平畴绿野,却又能饱饱地享受顶尖的精神食粮。苏格兰以半乡半城,半文明半荒僻,半现代半传统的不可思议的结合,引诱我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世界很大,我可以选择任意流浪,停泊于随便哪一个港口,我也可以选择单单一个理想的国家,长住忘归。
流浪太轻浮,而安住又太固执。我是一个不太轻浮也不大固执的人,在这个辽阔的世界上,给我三个国家可以居、可以游、可以消磨岁月,余愿足矣。
而天堂、地狱与人间的穿梭来去,谁能说我这三个藏身之窟不正是世界的缩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