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价背后的陆俨少
2006-04-17徐锦江
徐锦江
2004年春季,陆俨少《杜甫诗意百开册页》在北京瀚海拍卖时以6930万元的天价被南京一富商拍走,槌音刚落,便有记者奔至在场的陆俨少之子陆亨跟前采访。
“我思绪万千,但想来想去,只想出了一句话,我对记者说:我父亲到这世上不冤哪。记者问,这句话怎么理解,什么叫不冤。我说你们自己理解吧。”
2005年大年初五,年届七十的陆亨叔叔对我说起当时的情形。“过去我父亲躬着腰,一生受尽了坎坷,今天他的儿子终于可以挺起腰板来走路了”。陆亨叔叔站起身来,幽默地摹仿了一下他现在走路的样子。
的确,作为陆派山水的传人,他现在可以挺起腰板走路了。拍卖作品至少从市场认可角度肯定了陆俨少绘画的价值,而由此眼球关注,使人们对这位山水画大师的艺术价值更其凝神深视。
紧邻秋霞园,二期投资共达数千万元的陆俨少艺术院如今已成为嘉定一景,为了保护陆俨少生前捐赠的画作,艺术院特地装置了专业安保系统并配备了24小时安保。俨公生前未遂之愿,终于在他去世之后得偿。
陆俨少之墓,也由嘉定区政府出资,从苏州鸡公山迁回了嘉定,叶落归根并举行了隆重的迁葬仪式。
陆亨叔叔还告诉我,近期,浙江省人民政府又出资800万元,由浙江画院、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以及陆俨少家属共同征集出版《陆俨少书画全集》。为一套书投资800万,无疑是将其作为一个文化工程来做。
由于我妻家与俨公是近亲,不用800年,百年之前,即是同宗同祖。解放初期,俨公还曾在丈人家住过三个月,丈人叫俨公爷叔,妻子叫俨公叔公,照陆亨叔叔的讲法,“我们家都是一点一划的”,陆俨少的儿女陆京、陆亨、陆亶、陆辛、陆音和丈人陆襄的名字都是从“一点一划”开始的。
在陆俨少晚年回上海寓居延安饭店时,我和丈人经常去拜访他,叔公对后辈和小辈的到来总是非常高兴,病床寂寞,他与我们相谈甚欢,直至我去南方工作,他溘然辞世。关于他的最后一两年,我曾撰文发表在《浙江文艺报》上,兹引如下。
最后的岁月--追忆叔公陆俨少
1993年10月,我在尚无寒意的南方工作,突然接到妻子的来电,告知叔公陆俨少溘然辞世,放下电话,我神思迷离,骤起一股“人生忽如寄,奄忽若飚尘”的感慨,回想与叔公生前的往来,其音容笑貌宛若目前。叔公虽曾多次哮喘病发住院,但自认命根顽强,故都能转危为安,不想此番噩耗竟成真讯。斯人遽尔作古,空余巴山蜀水,怎不令人黯然神伤,在叔公最后的岁月里,我每次返沪,总要和丈人一起去医院探视,经常的会心交谈,已使我视叔公为一位可遇而不可求的导师。我虽不练字习画,但每与说文论世,总觉悦心的享受,能够耳濡目染地身受其教,仿佛在青藤门下听课,实在是平生一大幸事。而我们的来到,也常能使叔公逐开笑颜,每次见我们推门进去,叔公总要从床上起身,以后不能起身,也总要抬一下身子,后来连身子也不能抬时,便艰难地露一下笑容。记得最后一次探望叔公时,他还特意关照回上海时多来看看他。不想一个月后,竟成遗言。从今往后,再次聆听他幽默而睿智的教导,感染其荦而不群的人格力量,已成无望之愿,先师既殁,痛哉我心!
叔公是为参加嘉定陆俨少艺术院落成而特地从深圳转徙上海的,初到上海时,叔公兴致很好,艺术院揭牌之事似已指日可待,刘旦宅先生送他湖石一座,叔公特意命之为“中砥石”,并书写了院铭,铭曰:嘉定陆俨少艺术院落成有日,刘旦宅辇赠湖石壹座,予为制铭于其背。亦以志我院为学之所向,云,维石之安,所以致其耸,可贵者传统,化而后用,创新是重,超唐又轶宋。铭中概括了叔公对“艺术教育”的看法,与他“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的著名论点堪称“二论”。然而,出于种种人事关系的纠葛,艺术院迟迟不能开张,每一叙及此事,叔公总长吁短叹,黯然神伤。年老之人,叶落归根的家乡观念弥深,叔公曾于病榻之上写下《味橄回甘话南翔》一文,发表在我当时做编辑的《解放日报》“朝花”版上,表达对家乡的怀念思情,并画有《悠悠乡情》一幅,摹童年的家乡景物于纸上,署名八四叟,殷殷之情可鉴。他把他的代表作杜甫诗意图40幅,其他作品31幅一起捐赠给了家乡,却生不能如其愿,死更不知其将来的命运,此番透心之凉是可想而知的。但于交谈中得知,叔公还是准备把他晚年的最后归宿地放在上海,可见其对艺术院之事圆满解决仍心存一念,有人劝他买套房子,但考虑到老夫妻俩生活不一定方便,叔公准备僦居宾馆,他的友人学生都替他张罗。随着艺术院落成之事遥遥无尽期,叔公的心情也日渐沉郁,以致我们同他交谈,都须回避此事,怕引起他的不快。日月迢递,叔公似已预感到什么,以后多次见他,总要谈及未了之愿,记得有一次看他,他又说起平生未了之愿,一是希望将已出版的《陆俨少自叙》补充(原叙止于1984年);二是将已出版的《山水画刍议》修订一遍;三是等待北京一家出版社出版他的《山水画题跋集》(叔公准备改名《题画掇存》)。叔公未谈“艺术院”之事,其实这正是他的最大心病。说到为他整理年表写传,叔公谦逊地说:“我没干什么事,平生不过是画了一些画而已。”问起他哪些画堪为代表,叔公沉吟片刻,说:“那都是过眼烟云了。”但看得出,他心里是爱每一张画的。又一次看他时,他更加虚弱,但仍执意起床坐定在桌前,改我送给他的《自叙三篇》校样。时其弟子陆一飞来探视,叔公同他说起后事,准备在苏州购置墓地,这一带乃画家墓群,吴湖帆、应野平等已故的山水画家均落葬此地,叔公好友书法家费新我亦下椁此处。1934年,叔公曾在浙西上柏山置地隐居,时费新我仰叔公名,亦隔涧置地,有“为邻过从”之愿。50余年后的1988年白露时节,两位艺术家又相约同往德清上柏福庆枋寻访旧地,费老先至杭州,趋谒叔公并以两块天然水晶石相赠,对叔公说:“这两起透明‘顽石,代表我俩,过去在一起,希望将来永远在一起。”叔公笑答:“我也颇有同感。”今费老先逝,叔公亦欲与其为邻乎?
1992年初,文联的朋友请我引见叔公,他们欲筹办一次“为三峡写照”的大型活动,准备约请百名画家在三峡消失前作一幅三峡百米长卷,想请叔公担任总顾问,或总策划,时叔公已卧倒病榻,言语嗫嚅,费力地告知此事后,叔公居然精神大爽,连声称赞这是于国于民于画坛都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并当下用八个字表示了他对此事的态度:当仁不让,不遗余力。叔公当年曾自筏上漂流三峡闯滩回故里,这一经历对他画风的形成影响很大,并曾画过数百上千幅三峡图和长十多尺的《峡江险水图长卷》,人称“三峡画家”,这次活动可谓拨动了他的心弦,故能得到他首肯。之后他又多次提及此事,并将之列入未了之愿,看来他是将此事视之为较修序补跋更为重要的大事,可见其对祖国山河和绘画事业的热爱,惜乎此事见首不见尾,徒然多留一份遗憾给叔公。
至其过世,艺术院之事仍未有讯息,余多心愿也终未能了,叔公可谓抱憾而去,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想叔公病倒之后,多次背诵陆游诗句:死去原知万事空。细辨其味,真为叔公长痛耶!
由于我的新居与陆亨叔叔阿慧婶婶的宅第仅隔一条马路相望,我们的交往逐渐频繁,我们经常一起去嘉定陆俨少艺术院参加活动,每年过年时总会和陆亨叔叔及丈人聚在一起吃饭,说一些叔公生前的趣事和他们孩提时年轻时的趣事。阿亨叔叔是一个很风趣的人,曾因父亲问题,到青海工作,后回沪在工厂里当了多年管道工,有乃父之风,虽处逆境仍不改其乐,虽生活改善仍不改其俭。说起当初到著名画家应野平老先生家里,看见房间四壁都是煤气管子,便问是怎么回事,应老说都是旧宅子留下的,叫房管所来拆,说不好拆,陆亨叔叔说那我来帮你拆吧,应老说,你会拆?陆亨叔叔说我做过管道工,便约定下星期天上门,应老到时备了一桌菜,陆亨叔叔一个上午就把管子拆得一干二净。乐得应老连声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又说起1991年宋文治之子宋玉铭在深圳工作,要办陆俨少画展,请陆亨叔叔一定帮忙,结果由陆亨叔叔亲自押阵,并配备了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护送,接送时车子一直开到火车站里,陆亨叔叔比划着,好不威风。陆亨叔叔又谈起当初叔公去深圳,只因当时的深圳市委书记李灏(曾当过谷牧的秘书)开人代会时,碰到同为人大代表的叔公,盛情相邀,开始叔公有些迟疑,第二年又重新说起,叔公这才下定了决心,找阿亨叔叔来,让他一块跟过去,为了让他“死心塌地”,还让他和儿子陆其一起跟迁到了深圳。陆亨叔叔说,他后来为把户口重新迁回上海还颇费了一翻周折,头天赶过去,第二天乘同一班火车回上海,连火车上的女乘务员都认识他了。时隔多年,他押送叔公的画去深圳,专车接送,专人看护,真是今非昔比了。但陆亨叔叔说,深圳确实是叔公非常喜欢的地方,深圳陆俨少画展开幕邀他去,他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父亲在深圳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深圳报纸记者大悦,第二天的报纸即以此为题。关于创下拍卖之最的《杜甫诗意图百开册页》,也有许多逸闻,早些年,叔公曾想将此赠送给杜甫草堂,未允。多年之后,成都方面却带了四千万到北京竞拍。(其实对《杜甫诗意图百开册页》来说,这倒是个名符其实的好归宿)当初在深圳时,叔公还有意将此送给深圳博物馆保存,让陆亨叔叔去联系此事,想不到见了展览部主任,居然哼哼哈哈。陆亨叔叔闻之掉头就走,心想将画捐赠给如此之人保管如何放心。若干日子后,在展览会上又碰到这位主任,主动问起此事,陆亨叔叔傲然对曰,机会只存在一次,错过了也就错过了,现在不要说捐,就是买也不卖了。
历史总是嘲弄人,当初没有送掉的东西,后来居然奇货可居;历史也总是公正的,生前曾经抬不起头来的陆俨少,在他身后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大师级地位。生于上海,辗转安徽、浙江、深圳等地,又终于叶落归根,回到了上海嘉定家乡的怀抱长眠。
与刘旦宅
刘旦宅曾同陆俨少两次入川,第一次是在自然灾害时期。当时陆俨少刚刚摘去“右派”帽子,但仍常常遭人另眼相看,心中尚有余悸。一次组织到较富裕的广乐侨乡旅行写生,困难时期能够吃饱吃好,大队人马个个轻松愉快。谈笑间大家评事论人,说某人调皮,某人老实,说到陆俨少,众人都说陆俨少的特点是“猛门”。“猛门”为上海俗语,意近于蛮不讲理的意思。陆俨少听了微微一笑,并不为怪。确实,陆俨少为人耿直,个性强烈,虽在处世中难免得罪人,但运用在艺术上便难能可贵。刘旦宅喜欢陆俨少的这种“猛门”,分组时好的地方不去,偏要跟随陆俨少,边写生边学习,且同住一室,以增加领教的机会。刘旦宅敬重陆俨少的学识和见解,敬之如师,而陆俨少也视刘旦宅为友,俩人情好无间。相处时间一长,刘旦宅发觉陆俨少非惟有杜子美式的沉郁顿挫,还有苏东坡式的天真烂漫,更加敬佩陆俨少。陆俨少长刘旦宅二十多岁,俩人可说是忘年之交了。
相隔近四十,他们第二次入川,是两家结伴同游。当时陆俨少已是古稀老人,画艺享誉海内外。陆俨少重游故地,感慨良多,然而童心未泯,兴复不浅,争论起来还是不让人。一天,他们在杜甫草堂发现一石,像老人,陆俨少说这就是杜甫,胜过所有陈列的不管是画或雕塑,刘旦宅看了,认为真的形神兼备。陆俨少兴致大发,要刘旦宅作画,他来作赞。
与吴湖帆
吴湖帆是吴大澂的孙子,住家在冯超然对门。吴冯两家来往很频繁,冯超然将陆俨少也带去见了吴湖帆,要陆俨少叫吴湖帆“湖叔”。
吴湖帆画当时名重天下,山水画设色独到,非他人所及,陆俨少看了吴湖帆的画后,用八字评之:“笔不如墨,墨不如色。”心里颇想研求设色,从吴湖帆这个画风中走出一条路。但后来仔细揣摩,终觉吴湖帆画作有一种风韵嫣然的娴静美,俨然婉约的词境,与自己的性情并不相同,故不如独辟蹊径,走吴湖帆所不能之路。遂决心研求笔墨点线,走意境浑厚的路子。尚在拜师求艺时期的陆俨少,便因接触名师大家,练就了一双富有辨别力的眼睛,这无疑使他少走了许多弯路。
三十年后,也就是“文革”前,吴湖帆有一小手卷,共十二段,每段请一画家画他斋名一处,也要陆俨少画一段,且指明要画大青绿。陆俨少不用吴湖帆家法的青绿设色,而是吸取敦煌以及唐画勾线,参以赵孟頫、钱舜举法成之,在青绿设色中也突出线条,使画面古意盎然。此画为刘海粟所见,大为赏识,谓可作宋画看。
与叶浅予
某次,陆俨少、叶浅予等老画家相聚桐君山,夜幕降临,秋风瑟瑟,富春江上拖驳声响,老人们谈笑甚欢,叶老论及作画要多记忆,善于捕捉对象神情时,一位记者建议叶老给在座的陆俨少画一张肖像漫画,叶老兴致勃勃,不消两分钟,一幅生动有趣的陆老肖像漫画便脱颖而出。“陆老,拿去发表不见怪吧?”记者问。“可以,可以,无妨,无妨。”陆俨少看着漫画,笑得合不拢嘴。一转眼,他也抖索着笔三下五下勾出一幅叶老的肖像漫画。顿时,观者都拍案称奇:山水老画家居然会画肖像漫画,真是爆出一个“冷门”!
与赵丹
1977年夏,陆俨少在井冈山写生,其时赵丹也因摄制电影,收集素材,前来井冈山,正巧俩人同住一宾馆。赵丹也喜绘画,但此次来井冈山行囊未带笔砚,颇觉懊悔,他打听到陆俨少也在这一宾馆,十分惊喜,一有闲暇,即到陆俨少居室作画。
赵丹作画不太考虑纸张笔墨,零纸整幅,经常是就着案头,乱抽一帙,便开始随手涂抹,一时笔墨狼藉,顷刻而成。有时陆俨少在一旁观看,见其作画,貌似极不经意,而图成之后,竟奇趣横生,章法谨严,仿佛胸中早有构思。赵丹的画有时放浪恣肆,通幅真气流转,不可羁勒,有时明净深秀,令人回味无穷,都各具一种天机灵变之智慧在其中。
其时赵丹已有六十开外。赵丹对陆俨少说,他从小喜爱翰墨,经常乐此不疲。现在上了年纪,加上演员工作长年奔波在外,异常辛苦,颇觉精力不济。他打算不久即摒弃百累,一心从事绘画,如能模山范水,沉湎于是,心愿已足。陆俨少觉得赵丹心境坦荡磊落,为人真诚可信,艺术修养又高,俩人遂结为志同道合的好友。
在井冈山,俩人还结伴同游龙潭。此地风景虽好,但未经开发,径路不通,行走之间,常不容步履,更有攀藤附葛而登之险。赵丹身体素健,走在前面,陆俨少也不甘示弱,勉力追随。其时俩人都是六十多的老翁,竟能穿行于崇山峻岭之间,亦足自豪,一路上俩人提携而行,相顾而笑,不觉以为是天下最可引以为乐之事。归来后,陆俨少默写所记,绘成一画,赠于赵丹。赵丹回到上海,便将画张之壁间,日夕晤对,以回味、怀念这一段因缘。
倏忽过了四年,一天晚上,陆俨少忽听门外有人朗声叫门,道:“我赵丹。”陆俨少赶紧起身迎接,只见是赵丹偕李准来访,不由大喜。大家相见互问起居,问起赵丹近日有何创作,赵丹告以将摄制以荆轲为题材的电影。赵丹说:“我爱其人,颇想使荆轲的形象重现于银幕。”言谈之间,豪情不减于昔。
此后陆俨少常住杭州,便无由继见,不料二人就此竟成永诀。
后来浙江博物馆展出《赵丹山水画》,皆旅浙写生之作,展后将捐赠浙江博物馆。陆俨少正在杭州,因病住医院。听见此消息,一定要家人搀扶前往参观。在展厅,赵丹那清新豪迈的熟悉画风扑入陆俨少的眼帘,其平生开朗、洒脱、奔放之气,映发于楮墨间,使陆俨少恍然如见故人,他喃喃地说:“阿丹没有离开我们,阿丹没有离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