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解脱之途
2006-03-23李亚萍
李亚萍
自杀是文学中经常出现的主题,瑞士学者弗朗西斯·约斯特在他撰写的《比较文学导论》一书中详细地梳理了西方文学中自杀主题的演变①。该书启发了笔者,使得本文能在一个较大的自杀主题演变的历史范畴中探讨具体而微的作品。笔者选取一群身份特殊的作家作为考察对象,探讨这些出生大陆、成长台湾、最后移民美国的作家何以如此集中地在作品中关注死亡问题。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中,牟天磊回想在美国的十年,只用了“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苦”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但是,内中却蕴含了十分无奈和痛苦的过程,他是能够忍受下来最终回乡的勇敢者。相比之下,《芝加哥之死》中的吴汉魂在苦读六年获得博士学位的第二天,却投身于芝加哥密歇根湖。《谪仙记》中的李彤也已经在美国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却将一缕孤魂抛在威尼斯。《在乐园外》的陈甡也在获得硕士学位之后走上自杀之路。刘大任的《长廊三号》以悲惨的结局宣告异乡的死亡。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解脱还是逃避?为何选择客死异乡而不是归国?
约斯特在分析少年维特之死时提出:一个能够放弃爱的人,什么都不爱;一个不得不放弃爱的人,等于放弃了生命,唯有自杀②。这句话如果将后一句中的“爱”改为“家”,用于分析李彤的悲剧则最为贴切。《谪仙记》可以看做是这一系列作品的一个背景注解,李彤和张嘉行、黄慧芬等1946年来美国留学。当时她们还享受着家庭的温暖。然而谁会料到命运的劫难竟然发生了,国内战争开始,这些贵族小姐的父母们逃往台湾,李彤的父母在逃难的途中失事而亡。在这突发事件中,李彤失去了亲人、家庭。父母亲从大陆逃出,还未到达台湾,中途在水中遇难,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巧妙的隐喻。抛弃旧家,新园尚未到达,留给李彤的唯有破碎的记忆。如同犹太人一夜之间失去家国一样,李彤的悲伤也是如此。大病一场之后,李彤成为放浪形骸的流亡人,我行我素,无所顾忌。白先勇虽然没有在这篇小说中分析李彤变化的原因,只是将她的情况客观地表达出来,然而从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无家可归者的悲哀。家国之变使她被迫停留在美国,她却没有成家安居。大陆台湾也没有她的家了,她将魂归何处呢?
美国学者黄秀玲在她的论文《美华作家小说中的婚姻主题》中认为李彤之所以一直不嫁,就是要保持其中国属性,表现对中国精神的坚守③。在这样一个非常洋化的女子身上却寄托了中国精神,我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也是矛盾的。我认为白先勇之所以用“中国”来代称李彤,恰恰是因为李彤被遗弃、被放逐的飘零命运象征了他们这一代人的经历。正如白先勇在他的《忆崎岖的文学之路》一文中所说:“我们都是战后成长的一代,面临着一个大乱之后曙光未明充满了变数的新世界。……大陆上的历史功过,我们不负任何责任,因为我们都尚在童年,而退出大陆的悲剧后果,我们却必须与我们的父兄辈共同担当。事实上我们父兄辈在大陆建立的那个旧世界早已瓦解崩溃了,我们跟那个早已消失只存在于记忆与传说中的旧世界已经无法认同……”④。而到了美国,在异域环境中,他更感觉到自己这代人已深深陷入失去存在根基的焦虑中,“产生了所谓认同危机,对本身的价值观与信仰都得重新估计”⑤。面对类似的困境,看似洋化张狂的李彤内心却无所依靠,无论是中国人包括大陆人(周大庆)和香港人(邓茂昌)还是美国人,她都无法托付终身,最终只能选择魂飘异地。而最令人费解的是她的自杀方式,在威尼斯投水而亡,以此来追寻那在水中逝去的亲人和家庭吗?这是真正地客死异乡了,李彤的选择颇有深意,或许也是对美国的拒绝,而威尼斯则在历史文化传统上才堪与中国媲美。
在《谪仙记》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丧失精神家园的中国人最终走上自我寻找/自我毁灭的路途,而在《芝加哥之死》、《在乐园外》、《长廊三号》、《想飞》等小说中,这种自我抑郁的精神状态更为突出,而我们也更清晰地感觉到痛苦不仅因为离家去国,更来源于对生存荒谬状态的清醒意识。离家去国是一种痛苦的剥离状态,从原先的文化土壤中拔根而起,来到新地,因为水土不服导致了诸种成长或融入的障碍。这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吴汉魂在长达六年多的时间里,一直蜗居地下室,成堆地阅读西方文学经典,然而外面的世界早已和经典脱节,现实中充斥的是肉欲和物欲。而当他获得博士学位之后,吴汉魂迷惘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生存的意义和目的又是什么。“地球表面有510,100,800平方公里,吴汉魂默默的计算。他已难找到寸土之地可以落脚。他不要回台北,台北没有二十层楼的大厦,可是他更不要回到他克拉克街二十层公寓的地下室去。他不能忍受那股潮湿的霉气。他不能再回去与他那四个书架上那些腐尸幽灵为伍。”⑥海外中国人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园,如今母亲已死,那不断呼唤他归去的声音也不再响起,再无半点留恋,而自己苦读六年的西方经典早已过时,呈现眼前的不过是令人厌恶的堕落现实。这是一种悖谬,出于对西方文化的崇仰离开了家园,在寻找的过程中,却发现西方文化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精神归宿的问题。于是在茫茫的人海中,拿着一纸博士简历在灰暗的芝加哥四处奔走,这是现实对理想的冲击和破坏,吴汉魂同样无处可去,唯有死亡能够给这种困境提供出路。
弗洛伊德认为死亡是欲望的终极客体,因为欲望永远无法获得完全的满足。死亡是生命的另一度空间,是哲学家最关怀的一个命题。苏格拉底就把哲学定义为“死亡的准备”,而叔本华则认为如果没有死亡的问题,恐怕哲学也就不成其为哲学。所以在文学上,对死亡主题的重视,其实就是对生命哲学的尊重。死亡的梦魇世界可以被升华到具有深度的审美层次。文化层次上的死亡意识被认为是一种较为纯粹和抽象的审美意识。死亡主题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并不欠缺,但将死亡视为一种美学加以细描则是中国主流文学少见的。这种态度导源于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的理性态度,由于儒家有意回避,道家奢谈超脱,而佛家又潜心于舍离,死亡的悲剧美学在中国主流文化中因此显得相当稀有。另一方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是作为伦理的个体而出现,大部分文学家只关怀生命的社会伦理价值而忽视了生命的本体价值。因此,个体生命面对死亡的痛苦挣扎被民族忧患意识和群体价值原则淹没了。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我们更多地看到的是对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关注,而很少看到对个体生命的关心。西方文化中勇于面对死亡的传统,经由深具厌世倾向的存在主义大肆传播,对当时的美华小说家也产生重大的启发意义。死亡,不只是应该面对,而且可以反过来凸显生命的意义。存在主义者认为,个人受到周围环境的制约,生命是短暂的,而死亡是他们积极肯定的,认为死亡是对人生的真正解放。
存在主义哲学早在这群作家出国前已经影响了他们的创作和思想。20世纪60年代初,白先勇等人都由衷认同和痴迷于存在主义文化思潮和文学精神,并保持了持久兴趣。白先勇曾多次谈到存在主义对他以及他同代人的影响。总括而言,这种影响主要体现在对存在主义哲学中虚无的反抗精神的赞同和对存在主义文学中悲剧精神的共鸣。他尤其肯定存在主义文学中的“对既有建制道德全盘否定的叛逆精神”,和“丝丝缕缕的虚无情绪”,认为加缪的莫尔索式荒谬英雄具有很强的颠覆性。他也借存在主义的“虚无”宣泄对现实的不满,认为虚无也是一种抗议的姿态。可以说在生命认知与人生态度上,存在主义为白先勇提供了一种反抗荒谬存在的心念,增强了从个体命运出发揭示存在焦虑的勇气。而到了美国,在实际的生存挣扎中,他更进一步加深了对存在主义哲学的切身理解。在李彤、吴汉魂、黄凤仪等人的身上,我们都可以体味出充满悖谬的生存状态,他们通常用一种极端的形式反抗现实,甚至以死结束人生。
丛甦和刘大任的作品则更浓烈地表达了生存的困境以及人的反抗,异乡人的存在困境和对死亡的偏好成为他们不断书写的主题。《在乐园外》的篇名已经很清楚地交代了文章的内容,人流浪在乐园之外,孤绝者的唯一出路便是死亡。“在陈甡的遗物中,在一本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里,夹着一寸细长的小纸条儿,写着:‘不必追究原因。我死是为不为什么。西西弗斯神话的第一页上,加缪写着‘我看见人们死是因为生命不值得活下去……,稍后又说:‘在某种程度下,自杀是对荒谬意识的解决之一途。”⑦在这篇小说里,作者用主人公的死做了一个存在主义论者的个案阐释,加缪所提示的自杀引起了陈甡的共鸣,一个辛苦获得硕士学位的人,还要做餐馆的头号碟工,生命果真不值得活下去。《想飞》中的沈聪负笈来美,但是他在异乡找不到自己,精神沉沦到极点,且又遭到黑人同性恋者的奸污,他的流亡便成为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流亡,因而也具有了更深层的悲剧意义。他想象自己成为一只纸鹞飞向天空,而通过死亡,他才获得了绝对的自由。《长廊三号》中的画家俊彦由于失恋来到国外,四处流浪,最终沉溺于幻想世界中。在初恋情人的眼里,他是个成就非凡的画家,而实际上他在美国的生活如同蟑螂一样苟且。死亡是最好的解脱方式,跳楼自杀的俊彦终于在幻想世界里找到了男性的尊严。
这是一个特殊时代的产物。这群作家经历了家国破裂的事实,此种际遇令他们早就开始了流亡的生涯。离开台湾是为对抗/脱离台湾五六十年代的白色恐怖,而来到美国却同样遭遇到精神危机的问题,也即文化认同的焦虑。存在主义哲学所提供的思想资源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他们将生存困窘转化为一种对存在荒谬性的探讨,而作为文化边缘人的尴尬(无法真正进入美国精神文化领域)和无从选择(家国失丧,也没有精神家园,因而只能客死异乡)更令这种形而上的思考充满悲剧意味。对照新一代美国移民作家的作品,他们对死亡并不关注,他们强调的是融入他种文化,而不是消极抵抗,在融入的过程中不惜采取“整容”、“换血”的方式达到目的。这又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注释:
①②[瑞士]弗朗西斯·约斯特:《比较文学导论》,廖鸿钧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年9月版,在第五部分“母题、典型与主题”中专门论及自杀在西方文学中作为主题出现的因素。
③黄秀玲:《美华作家小说中的婚姻主题》,《四海》总第6期,1986年,第87页。
④转引自郑文辉、陈若颖:《白先勇小说欣赏》,广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36页。
⑤白先勇:《蓦然回首》,《白先勇文集第四卷:第六只手指》,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12页。
⑥白先勇:《芝加哥之死》,见《中国留学生文学大系·当代小说港台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90~104页。
⑦丛甦:《在乐园外》,见《中国留学生文学大系·当代小说港台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30~1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