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轻的新生的力量
2006-03-23雷达李建军等
雷 达 李建军等
主持人:傅恒(四川省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副主席)时 间:2005年12月19日
与会人员: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青年评论家李建军、《文艺报》副总编张陵、《文学报》副主编陈志强、《小说评论》主编李国平、四川省作协副主席何开四、徐康及四川省著名评论家吴野等60余人。四川是文学大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拥有很多重要的作家,但上世纪90年代末以来,四川青年作家的断代现象比较严重,为大力促进四川青年作家的成长和发展,四川省作家协会力邀省内外批评家对四川当下创作活跃的青年作家罗伟章、冯小涓、骆平作品进行了研讨,批评家们既对四川青年作家创作实绩给予了肯定,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创作中存在的问题。
研讨会还就川地文化性格、四川文学创作中的缺陷、打工文学及文学中首先应该关注什么人的问题进行了全方位的探讨。《文艺报》副总编张陵就2005年中国文坛的主要事件的5组关键词与四川作家进行了交流。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徐康简要介绍了罗伟章、冯小涓、骆平的创作情况。我们认为罗伟章是实力雄厚、富有才气,著作颇丰,风头正健的在全国已经产生一定影响的作家。冯小涓是善于读书,厚积薄发、功底厚实,勇于探索的作家。骆平是年轻有为、勤奋努力、颇有才气,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
罗伟章:彷徨于出门与归根之间的沉重
雷达:过去我关注较多的是长篇小说,但最近由于参加了北京《中篇小说月报》和《人民文学》的评奖,对中篇小说关注较多,看了基本上囊括2004-2005年度的比较突出的中篇小说,有一个感想就是审美意识前沿、审美意识的突破更集中在中短篇小说。在这样的背景下我看了罗伟章的作品。我看了罗伟章的6部中篇,感觉罗伟章是2004-2005年度里我们国家青年作家里分量最重、最突出、最值得关注的作家之一。值得整个中国文坛关注。从这个意义上说,罗伟章已经超越四川作家的范畴而成为一个全国性的作家。
在看过《我们的成长》、《故乡在远方》这些作品后,我很激动,曾在日记中写过这么几句话:罗伟章使我的心在一些夜晚突然沉重起来,坚硬起来、疼痛起来,又仿佛回到了过去那种秉烛夜读的神圣境界,流淌的似乎是一股股青春的血液,激情、颤抖、愤怒,内心中深埋的良知和正义感突然像乍起的狂风,这些作品多么让人感动,世界还有这样鲜活和冶炼的文字,这样狂跳的心脏,还有这样不屈的道义。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罗伟章作品感人的力量到底来自哪里?他的独特之处在哪里?我认为千万不要把罗伟章仅仅当做打工文学作家或者农民工进城的惨痛经历的陈述者来看。罗伟章艺术气质中是苍凉的悲悯的感伤的,表现的是对生命消失的追问。《我们的成长》讲述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一步一步沉沦下去,最后成为三陪,但小说不是写三陪,也不是写青少年教育问题。而是生活中究竟谁毁灭了谁?谁毁灭了美好的生活?是冷漠,对生命的漠视,对人的漠视。有人认为这个作品结构过于单纯,但我认为这是非常难得的好作品。“彷徨于出门与归根之间的沉重”几乎是贯穿在罗伟章小说中的一个精神取向,一个解不开的绳索。故乡和异乡一个是硬刀子,一个是软刀子,出门受到歧视,回到故乡也仍然有村民之间互相的不理解。出不去也回不来。罗伟章的作品比一般意义的打工文学要高,高在哪里呢?高在不是简单提出问题,而是关注人本身。
罗伟章小说提供的打工的人生场景是很强烈的,很难把他混淆在和其他的写农民工进城的小说里面去。《故乡在远方》写一个最善良的农民,在相当悬殊的社会差异下,讨不到公正,积蓄反抗的力量最后成了一个杀人犯。罗伟章涉及民工题材的小说与同类小说的不同在于他直接把民工的苦难撕开,把那伤口的鲜红袒露出来。但这种袒露起初仿佛是诗意的,如《大嫂谣》,但作者越写越激动,我们几乎感受到作者那颗压抑和狂躁的心,而这压抑比起控诉更有力量,更叫人心颤,甚至有些小说人物一出场就带着控诉的表情,如《我们的路》。真实是他最直接的手段,也是他控诉的最有力的语言和证据,这个真实把社会撕开了一个孔。虽然罗伟章自己说过:写苦难并不是我的初衷。但构成罗伟章小说的主题内容实际是苦难,是现实的苦难,残酷的真相。他曾借用哈代的话说:“生活的价值不在它的靡丽,而在于它的苦难。”这构成了他小说感人的一个层面。罗伟章大部分小说是用第一人称来写的,这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同时也是以一种亲历者的口吻来讲述,读起来有一种激动的情绪。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罗伟章把需要关注的弱势群体“他们”变成了“我们”,这是很重要的,他不在高于他们的视点上去怜悯他们,而是自觉有意识地回到他们中间,成了“我们”的人。
读罗伟章小说会想到《活着》。余华也有堆积苦难的问题,但余华是不动声色的,罗伟章还比较直露,主观抒情、感叹和咏叹。罗伟章在创作谈中经常谈到富人和穷人的问题,觉得这个社会是为富人设置的,我写过文章叫“关怀人先于关怀什么人”的问题,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可能导致罗伟章创作的狭隘。
罗伟章小说的缺点是结构过于简单,基本是人物命运的发展线索,虽然也用了一些分叙的方法,但文化底蕴的复杂性广阔性还可以加深。
李国平(《小说评论》主编):我读了罗伟章《大嫂谣》的感觉是可以将他的作品放在关注本土问题、关注底层人的生活状态、三农问题,打工者文学这个范畴,关注底层人的生活状态已经成为当下文学的精神诉求和一种文学思潮,是文学一度失语之后回归本源的一种反映。罗伟章对文学是非常虔诚,非常亲近的,从他的作品中能读出一种责任感,一种现实主义精神或者说人道主义关怀。他把社会作品和人性问题交织得很好,对人性的挖掘不脱离人所处的社会状态。下层人在生存线上的挣扎,底层人对生命和尊严的抵押,抵押后用微弱的挣扎继续对希望的追求和期盼在罗伟章的作品里有比较强烈的显示。在当代创作中罗伟章的作品是属于一线水准的。作品有震撼力,但有些时候失去了艺术的张力。《大嫂谣》写到六合彩,家乡老板用暴力抗争社会暴力或者说精神暴力,稍微有点漫画化的感觉,有点肤浅,社会信息的含量大于了文学的力度。在他的小说里面还存在缺乏力度的问题。
罗勇(《当代文坛》常务副主编):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我一直在关注罗伟章的创作。我首先说说他的创作状态和创作理念问题。罗伟章一直坚持创作,甚至为了安心创作辞去了工作。在现在以写作为生压力很大。为什么他能够坚持下来呢?他说:我的力量来自于我的安详,内心深处的安详,这种安详使我们坚不可摧。因为内心安详,所以不急功近利。他的创作一直在叙述成长的疼痛这个主题,是反思教育问题,也是反思我们这个时代生命成长的疼痛问题。另一个主题体现了一种面向大地的精神。《故乡在远方》等篇章催人泪下,但不等同于展示苦难,从中我看到我们每一个人进退维谷的生存状况。有一种象征意义。罗伟章的艺术手法叙事朴实,没有传奇性的情节和高深的艺术技巧,人物场景画面都很本色自然,但总能在不经意间抓住你的灵魂。给人情感和心灵的震撼。其小说有待提高的是情感宣泄还有待控制,叙述方式上结构简单,叙事比较稚嫩。罗伟章的创作实践表明:只要立足于本土文化,有一种存在之光、灵魂之光的观照,就能写出至情至性的文字,他已经写出了部分感动我们的文字,希望他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颠覆与重建:冯小涓的历史叙事
李建军(青年评论家):中国作家的写作需要一种镇定,一种自信,用我们自己的体验自己的观点自己的判断来表现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今天必须重新理解现实主义,我不把现实主义界定为一种写作方法,我首先把它界定为一种心情态度,一种与社会生活发生关联的方式,一种精神气质,一种道义立场。伟大的作家就是给人的内心提供支持的力量,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启蒙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现实主义,有关怀的批判和有寄托的写作。最近我阅读了冯小涓的《生命如流水》,我认为冯小涓是一个具有很强现代气质的作家,她对生命的虚无、荒诞,对死亡的体验,对人内心深处的无奈孤独,表达了独特的思考。我一般倾向于从价值观和基本精神姿态上去了解一个作家,怎样写人的存在,人的生存体验,人内心的痛苦,梦想或绝望,在这一点上作家冯小涓显示了非凡的尺度和很高的境界。从精神气质上说,冯小涓本质上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曾对此不解,但《那一夜我很平静》给了我理解的途径。童年的某一个细节会是作家终身的叙述的主题。冯小涓15岁的时候进入卫校,看老师平静地用解剖刀解剖尸体,这个体验使她后来对人的生和死非常关注。她对死亡的体验非常独到,在很多作品里面她都探讨着人如何向死而生,如何镇定面对死亡。存在主义气质使她对人生有时显得悲观和虚无。但人生也需要有力量的文化支持,在这方面冯小涓表现得软弱了一些,这可能与四川的地域文化气质有关。四川作者大多敏感,感悟力很强,内心好像都比较脆弱。这跟北方人构成了非常大的不同。路遥的作品充满高原文化气质,充满英雄的激情,受苦难但要战胜苦难。陈忠实所代表的平原文化也很突出,缺乏高原文化的浪漫情调,诗性气质。川地文化气质灵动、细腻,有迷乱感,倾向对琐碎的感观体验的宣泄。冯小涓作品也受这种川地文化气质的影响,对内在力量的燃烧、激活调动不够,这是我的一种文化猜想。冯小涓又是一个有现实主义情怀的作家,表现在她对小人物和“他人”生活的叙述和关注,从小人物身上可以看到时代和社会的影子。我对《满升》的评价极高,这是一部让我们感动的作品。冯小涓虚构能力很强,虚构分为两种:一种是消极虚构,一种是积极的虚构。冯小涓的虚构是一种充满现实感意义感的积极的虚构。
冯小涓作品的缺点是感觉有时大于理性,对死亡消极体验的渲染太多,对我们信心、勇气的支持太少。对现实关注力度不够,这也是我们当下普遍存在的问题。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只要通过小说化的整理就可以打动我们。冯小涓本身从事新闻工作,有很好的条件做得更好。我始终认为怀着无尽的乡愁在精神的路上漂泊的我们最后会回归现实主义这个美好的家园。
廖全京(四川戏剧家协会主席):冯小涓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是一个有智慧的作家,是一个追求深度、拒绝平庸的作家。“我们身上的东西倾向于深度,乐于与水仙花似的诱惑接触”是打开冯小涓创作的钥匙。冯小涓对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非常热爱、非常专业。
我用8个字来概括冯小涓的创作:“成也哲学,败也哲学”。哲学对深度的追求给她的散文带来空灵和思想,她对海德格尔的偏爱给她的小说带来想象力和哲理性。四川一些作家写作的毛病就是太老实,因为没有形而上的思考。她对命运的不可测,对宿命,对死亡意识以及荒诞感有很准确的传达和把握。但哲学对作家来说是双刃剑,化用得好使作品升华,化用不好会使小说生涩。冯小涓对哲学思考比较多,由于功力不够,对哲学的把握还缺乏深度,往往给她的小说带来意念过强,思维大于形象,忽略故事、人物个性的缺陷。《生命如流水》是很好的中篇,但有一个问题,A/B内心世界跟她们的个性的联系找不到,A代表死亡的无常,B代表爱的无常。一切都不可琢磨,命运不可测。过分强调哲学忽略了故事性,减弱了故事的感人程度。好的小说的本质是故事,故事是人物的命运,命运是性格的结果。
向荣(四川省社科院文研所研究员):我以《颠覆与重建:冯小涓的历史叙事》来概括冯小涓的创作。冯小涓颠覆了在修辞中完成的历史。在冯看来,中国古代社会和文化是男权主义的社会和文化,所以,其历史叙事绝对是男权主义的叙事,是为中国男人歌功颂德涂脂抹粉的历史叙事,在此种历史叙事里,女人只能作为一个男人的附属物而存在。所以,小说《传说中的爱情》并不是要为我们讲述一个古代的才子佳人的爱情传说,相反,它就是要颠覆这个虚假的爱情传说,暴露这个传说的虚假性和残酷性 。冯的小说在对传统历史叙事和男权文化进行美学颠覆时,主要的思想资源和精神资源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她在讲述女人在男权社会和宗法社会中的苦难命运之时,又站在女性的立场上讲述了女人的身体欲望,把苦难叙事同欲望叙事链接起来,不仅使历史中女人的弱者形象更加丰盈,更重要的是,她的欲望直接成为威胁和颠覆男权文化及其伦理规范象征体。在冯的历史叙事中,女人为追求情与欲的统一、追求灵与肉的和谐,往往穿越伦理道德的文化禁忌,也就是说,经由乱伦来抵达情欲和谐的灵肉境界。当然,她们将为此付出惨烈的生命代价。《赵家祠堂》是其代表性力作。
冯的小说在颠覆历史叙事的同时也在建构个人化的历史叙事。《传说中的爱情》从叙事结构上就相对应地安排了两个故事,张颠与月桂的故事说的是颠覆,而蓝花与田光的故事就是一种建构。这是在一个文本内部对于颠覆和建构的共时性叙事。
冯小涓的历史叙事和历史观表达出一种相当低调的怀疑主义的价值向度。历史的不确定性与人物命运的宿命论,尤其是女人苦难命运的宿命论在冯的小说里面,竟然可以相安无事地链接在一起,构造出一个个女人命运的历史叙事。在冯所有关于女人命运的历史叙事里,女人的悲剧性命运似乎是不可能改写的,这里面蕴藏着相当复杂深邃的历史和文化意蕴,同时,也显现出作家的某种存在主义的悲悯情怀。
冯小涓的小说既有现实主义的传统叙事;也有现代主义的实验性叙事,四川小说家对小说形式和文体叙事重视不够,在叙事美学上现实主义过剩而先锋主义不足,惟其如此,我认为冯的小说在叙事上的实验意义在四川小说界是独树一帜的。
骆平:智慧女性的诗性思维
吴野(四川省社科院文研所原所长): 骆平不属于“80后写作”,也不是中国版的“垮掉的一代”,而是当下中国的有智慧的思想者,是对当下中国人生存状况进行着“诗性思维”的女性思想者。借用她在一篇短文中的话来说:“诗性思维几乎是女人几千年惟一的智慧与快乐。”
在骆平的许多短文和小说里边,她着力凸现了她对生活品性与格调的焦虑与坚守。在《锐舞派对》里,作者凭着女性的纤细感受能力,凭着女性的敏感与善感,透过许多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把人生的悲哀写得触目惊心,如她所言:“我了解凡事深不可测”。因而,在她的作品里,我们时时可以感触到她所特有的那种“简单的深刻”与“复杂的动态”。骆平的强项也许正在于她能思考,又能用一种世俗所能接受的方式来予以表达。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也许骆平会用“简单的深刻”、“复杂的动态”,对当下都市人群生活观念实施意料不到的针刺似的冲击,从而在艺术创造上拓开在当下文学领域还较为罕见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何开四(四川省评论家协会主席):骆平的文学感觉很好,对现代生活有淋漓尽致的展现,其语言非常有质感,可以触摸。骆平长于描写她的感觉,这在四川女作家中肯定是第一流的。骆平的问题在于思想深度不够,不善于叙事,故事不具有永恒的必然。出版者为骆平小说命名为城市问题小说,作为骆平本人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仅仅是一个社会问题不需要作家来写。作品一定要有精神的含量,强大的情感的含量,如果没有,其作品肯定会成为过眼烟云。《锐舞派对》提供了后现代风格的文本,体现了这样几个特征:1、叙述彻底平面化,瓦解了深度。后现代主义的基本特征是对现代主义的四个模式都要进行瓦解:一是辩证法,所谓精神和物质、现象和本质;二是弗洛伊德的意识和潜意识;三是萨特存在主义,真理和非真理;四是以索绪尔为代表的能指和所指的问题。《锐舞派对》中看不到任何价值判断。2、大量采用拼贴手法,是互文本、多文本、多元化。小说中有大量的新闻报道、文献、档案等,文本每一章都由A、B、C三部分组成,C完全是拼贴,其内容由自言自语、日记体,或者文献档案等构成。3、整个文本的开放性,提供了多种可能。但骆平的后现代主义文本进行得并不彻底,有些地方处于混沌和朦胧状态,真正的后现代主义文本拼贴部分是对其他部分的解构。李洱的小说《花腔》对后现代主义的应用比较好,故事由三个人来讲述同一事情,每个人的讲述对其他两个叙述都是颠覆,他甚至使用了侦探小说的手法来颠覆革命历史小说。但骆平小说C部分对其他部分构不成颠覆。另外,骆平作为写作者身份的多样性在小说中也体现出某种不和谐,有些地方作者忍不住跳出来做道德的评价,回到了传统。总体而言,骆平的小说很细腻,写得很棒,但如果更有思想,更有眼界,〖JP3〗对自己的作品做进一步的反思,应该可以写出更优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