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与迷失
2006-03-23李伟萍
李伟萍
金原瞳,1983年出生于日本东京,这个曾跟父亲在美国生活过,把头发染成金黄色的现代都市女孩,于2003年以处女作《裂舌》拿到了第27届昴文学奖,2004年又摘取了第130届日本纯文学大奖——芥川龙之介奖的桂冠,打破了芥川奖的两项纪录:一是成为该项奖有史以来年龄最小的获奖者,二是处女作即获奖。通过感官世界的描写,以年轻人的视角来看现代社会的《裂舌》能荣获日本最高纯文学奖,这也是老一辈作家对新一代作家的先锋性和创新性的认可。
《裂舌》是一部描写城市异类青年通过身体改造拼命寻找生命感觉的小说。作者选取了一个敏感的题材:19岁少女RUYI邂逅了具有叛逆性格的男青年AMA,他脸上挂着金属环,背上刺着龙图案的文身,舌头因穿环而变得像蛇信子一样分成两股。RUYI被他那两股舌头所痴迷,毅然在自己的舌头上也穿了环,进而迷恋上了身体改造,同时与从事身体改造的职业男青年SHIBA也发生了性关系。芥川奖评委村上龙认为这部小说“不仅建构出光怪陆离的神秘世界,同时也深刻传达了生于现世的女子的心情”①,充分展现了处于后现代文化中的“新日本人”反叛、孤独和迷失的生存状态。
后现代主义是美国后现代主义先驱理论家丹尼尔·贝尔提出的,他在1973年出版的《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一书中,按工业化的程度把世界分为三种社会:前工业社会(亚非拉各国)、工业社会(西欧、日本)和后工业社会(美国)。他认为只有美国属于“后工业社会”,而把日本划为“工业社会”,并且认为后现代文化是后工业社会的产物。因此,在日本国内一直到80年代之前,“后现代”、“后现代主义”概念仅在少数学者、理论家中使用,并没有普遍流行。但最近二三十年来,日本已经发展成为和美国一样的“后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了,已经具备了后现代主义文学产生的社会基础,在精神领域,长期以来一直坚信不移的那些文化构造,事实上已经在所谓后现代社会中被消解,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就是“脱钩”或“解构”。
美国后现代主义理论家哈桑认为,后现代主义有别于现代主义的特征有很多,但最根本的两个特征是“不确定性”和“内向性”。“不确定性”是一种对价值的否定与怀疑,对秩序和构成的消解。所谓 “内向性”,就是人对社会环境的适应,是主体的内缩,它不再具有超越性,不再对精神、价值、真理、终极关怀等问题感兴趣,而是退缩到个人的生活和感觉中。金原瞳成长的20年,正是日本社会大动荡大起伏的20年。长期以来支撑日本的社会风习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在富裕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的价值观早已经远离了父辈对家庭、对社会的责任和义务,他们追求的是感官世界的享乐和即时满足。《裂舌》充分展现了处于后现代文化中的年轻一代对传统价值的消解以及孤独中迷失自我的痛苦。下面我们就以后现代主义的视角对这部作品加以解剖。
《裂舌》充分体现了后现代主义彻底而虚无的反叛性。后现代主义是一种反文化,其核心是反叛理性,返回并沉湎于某种形式的前理性的自发中,其目的是通过对人的感觉方式革命,以反文化的激进方式,达到对传统文化的消解。《裂舌》中,RUYI用戴舌环、刺青——将麒麟和龙的图案文在身体上等非常手段“改造身体”,在血淋淋的疼痛和迷乱的性关系中呈现了一个充满感官刺激的世界。这些追求身体改造的青年沉湎于前理性自发状态的感官刺激中,消解着传统的理性。
他们的反叛首先表现在对传统理性的价值、意义的消解。性是后现代主义所关注的中心,“被保留用做探索有效知识的特点的术语是色情和肉欲,而不是稳定性”②,《裂舌》充分体现了对性爱价值的消解。在传统意义上,性伴随爱而生,是爱的表达和结果,爱与性二者不可分割,抛却了爱的性只能是一种形而下的愉悦。在《裂舌》中,性描写占有很大的分量。小说中的人物RUYI、AMA和SHIBA在彼此之间不了解,也不想深入了解,更谈不到爱的情况下,发生了紊乱的性关系。对于他们来说,性就是日常,日常就是性,两性的交往和交合就如喝一杯啤酒一样轻松、随便和自然。没有社会规范的约束,没有内心道德律令的干预,没有责任感,他们的性爱不再是为了爱情,而是一时需要而已。这种对性的消费享乐态度显然有别于传统的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现实主义在性的描写中揭示人的社会关系;现代主义则在性的描写中探究人的生存本质,尤其是形而上的存在本质;而后现代主义却满足于卑微的、形而下的愉悦。但也正是这种脱离了社会关系的纯粹的性,使在传统意义上与爱相连的、圣洁的性变得飘忽、随意,进而麻木,这只能带来性爱价值的丧失。
其二,他们的反叛还表现在对权威的轻蔑上。在后现代社会,其权威方式表现为“他人引导”,由“他人引导”的人不再知道什么是正确,在这种情况下,理论也不再提供权威的标准而代之以一种怀疑的态度进行不断的否定。“身体变成了后现代思想关注最多的事物之一”③,在《裂舌》中,这些异类青年正是通过改造身体来表达他们对权威的极端反叛。按照生物学的观点,人是自然界进化的必然结果,按照神学的观点,人是上帝所造,无论从哪方面说,人都无权改造自己的肉体,而《裂舌》中的这些异类青年所做的就是要打破诸如此类的权威神话。RUYI在初次看到AMA朋克风格(朋克音乐为人熟知,这里的朋克是指一种态度,或者说是一种生存与思维方式,即对一切既成事物的破坏与否定)的形象时,她感到自己被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洗脑,“我分明感到原有的价值观轰响着,一瞬间就坍塌了”,从此,也走上了裂舌、文身反叛“神”的权威的历程。裂舌、文身是对身体的改造,也是对权威的改造,改造身体就是改造权威的象征。在对身体的改造、对权威的歇斯底里的反叛中,RUYI感到自己如从地狱被解放,如从天国被放逐的轻松。但对权威的彻底否定也导致了RUYI价值标准的模糊与不稳定,卖身也要生活下去与宁愿死也不去卖身,二者孰是孰非,丧失了价值标准的她对此很难做出判断,并且随着身体改造的完成,孤独的RUYI深深地陷入迷失自我的痛苦中。
《裂舌》中的反叛青年对价值的消解和对权威的颠覆,使自身永远处在一种动荡的否定和怀疑之中。这种只破不立的反叛,必然会导致自身的虚无,以虚无对抗理性,只能会陷入更深的虚无,最终导向无法承受的孤独和自我的消解。在他们身上充分体现出了后现代主义“内向性”的特点。
渗透《裂舌》全篇的是无法排解和承受的孤独。在这部小说中,少女RUYI等的反叛并不是要在社会与自我之间寻求生存价值的存在,相反,他们孤立于社会之外,通过身体改造故意把自身包装起来,建立了一道抵御社会的屏障,使周围的人们距他们于千里之外。带着这道屏障他们可以潇洒地出入“居酒屋”,尽情畅饮他们为了享受而劳动的果实;他们还可以安全地闲逛于大街,没有人敢骚扰,也没有人敢给他们送广告纸巾。然而,用感官的享受来表达和发泄他们的愤怒,这种反抗方式必然会使他们陷入孤独的深渊。孤独也是现代人所面临的普遍心境,金原瞳说:“在我的作品里,我要努力地表达我内心世界的痛苦情境和人际关系的苦恼。”④60年代以后,日本的都市社会大规模形成,现代公寓楼群拔地而起,其特点是没有个性,没有人情味和千篇一律。公寓的层层墙壁和玻璃把人们隔开,把人们孤立开来,那墙壁不只是钢筋混凝土的墙壁,而是一种抽象的墙壁,所有的人都被自己以外的人所抛弃,所有的人都处在孤独的沙漠里。但不可否认的是,人是一种社会关系的存在,《裂舌》中逃避社会的反叛青年却无法承受为社会所抛弃的透彻心腑的孤独,只能在刺青、裂舌以及杀人等刺激中排解和发泄自身的孤独。在刺青时,RUYI让SHIBA不要为她的龙刺眼睛,因为那样龙就不会飞走,不会像人与人之间一样背叛自己,就会成为忠于她的完全“拥有”的东西。RUYI与AMA之间谈不上真正的爱情,但在AMA出事后,RUYI陷入暗无天日的痛苦中,因为她无法承受失去他的孤独,“如果你会在我面前消失,你变成我就好了,我就不会茹饮这孤独了。”对人与人之间的爱失去信心的她渴望没有背叛的“拥有”,但是刺青等这种外在的“‘拥有又很悲哀。得到了就‘理所当然了,那里不再有得到之前的兴奋和盼望”,因此,根本无法弥补内心的孤独。RUYI也深刻地体会到刺青是没有意义的,裂舌也是没有意义的,孤独中的RUYI最终还是陷入了自我迷失的痛苦境地。
自我的迷失也就是自我的消解。《裂舌》中的新一代青年试图通过身体改造在反叛传统的同时探寻到真正的自我,但是恰恰相反,这种探寻却把他们引向了消解自我的境地。他们的反叛并不是在建立了新的理性和价值标准的前提下与传统的理性发生正面冲突而实现的,相反,他们是通过沉醉于感官,盲目地进行的,因此,在怀疑与否定的背后,留给他们的只能是空洞的虚无。这必然使他们退缩到个人的生活和感觉中,使主体、自我失去了外在对象,失去了自我存在的依据。他们的身体改造起初是为了反叛,为了寻求自己,但是越反叛,越寻求,却越迷失,最后仅仅是为了感知疼痛,感知自己的存在,因为失去了自我存在依据的RUYI觉得“什么也不可信,什么也感觉不到”,“能够感到自己活着这一事实,只有在疼痛的时候。”找不到自己的RUYI只能在孤独中以扩大裂舌的进程带来的血淋淋的疼痛和酒精来麻醉自己,抵御内心歇斯底里、如无头苍蝇般找不到发泄出口的痛苦,并依靠没有依凭的自信来支撑自己的未来。她看不到一点光亮,在她心目中,生活和未来都是黯淡无光的,只能是“无意义的人,在无意义的地方,过着无意义的生活”。
后现代主义彻底而又虚无的消解、反叛,使个人处于方向迷失、自体悬空的失重状态中。在这种状态中人体验的不是完整的世界和自我,相反,体现的是一个变了形的外部世界和一个类似“吸毒者”一般幻游的“非我”,无法感知自己与现实的切实联系,无法使自己统一起来。这是一个没有中心的自我,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自我,随着自我的丧失以及生存意义的丧失,人只能在无底的深渊里沉沦,这就是处于后现代文化中的人类的处境。金原瞳这个年仅20岁的女孩以切身的感受成就的《裂舌》,所呈现给我们的正是这样一个物质极度丰富而精神却极度孤独、空虚的自我迷失的世界。
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状态中,人类该拿什么来拯救自我?《裂舌》以新锐的视角所提出的这个引人深思的问题,或许正是这部小说的意义。
注释:
①大道朱贵等著《咸味兜风》,祝子平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②王岳川等编《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71页。
③特里·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象》,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69页。
④转引自王鹏飞《〈想踢他的背〉踢活了日本文坛》,《译林》200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