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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商贾历史小说的生产范式及其转型

2006-03-23蔡爱国

当代文坛 2006年2期
关键词:胡雪岩小说文本

蔡爱国

商贾历史小说,顾名思义,就是以历史上确实存在的商贾为主要人物、以他们的活动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历史小说。在当代中国历史小说的发展序列中,商贾历史小说应该算是新生事物,特别在大陆,其作品数量是20世纪90年代之后才逐渐增多的。尽管历时较短,当代商贾历史小说的生产范式不但已凝聚为模式,并且还发生了重要转变。这种转变首先体现在文本的形态上,不过究其根本,还是要落实到文化的渗透和相互影响。从小说史发展的经验来看,这也正是当代商贾历史小说的突破之途,对于它的旧模式和新元素的探究,恰恰能够说明这一点。

研究当代商贾历史小说的生产范式,首先应该从它的生产语境谈起。当代商贾历史小说的生产语境主要由两个要素组成。

第一个要素就是高阳《胡雪岩全传》等经典文本所确立的文本规范。经典文本对同类题材作品的影响与规约是当代历史小说生产范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商贾历史小说也不例外。《胡雪岩全传》在中国台湾问世较早,上世纪60年代末就已连载,80年代在大陆印行。《胡雪岩全传》对当代商贾历史小说的影响可谓大矣。高阳在《胡雪岩全传·后记》中说:“在这十余年间,台湾经济发展的形势,使得我在写作中途,不断产生新的感慨。”他一共列举了三大感慨:一个是胡雪岩悲剧是时代悲剧,一个是胡雪岩在失败后体现的人格魅力,一个是从事投资,要看投资环境,其中最重要是政治稳定。这三大感慨有它的现实意义,也是历史小说与现实生活发生联系的重要通道。因阅读者对于当下的自然关注,这种对现实的关涉在文本中的物化形态往往更容易被发觉,并被刻意放大。以商贾历史小说为平台类比与分析现实世界中经济发展与时代的关系,这是《胡雪岩全传》建立的重要范式。另一些与阅读者心灵深处的文化取向相契合的东西虽会被视为理所当然而遭忽视,却也是接受的重要基础。在我看来,《胡雪岩全传》至少有如下几点特征:一是高阳赋予了胡雪岩不少的优良品质,如诚信、知人善任以及他的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这些优良品质的存在,其意义是为胡雪岩的形象加分,而更深层的逻辑关系是,作品中的胡雪岩是通过这些品质为商人的形象加分。支撑以上这些品质的,说到底是儒家精神,也是“士”的支柱精神。显然,高阳突出表现胡雪岩的这种种行为,不是要把他塑造成第一等商人,而是要通过对这些价值内核的强调,把商人的地位与价值提升到与“士”平等。二是作品淡化商业运作而强化政治权谋。不少评论家认为,导致胡雪岩破产的原因是帝国主义对中国的经济侵略,从而使得中国的民族资本主义深受压迫,纷纷破产。但在小说中,导致胡雪岩破产的力量来自于李鸿章,原因是李鸿章与左宗棠的政治斗争,胡雪岩充其量只是李鸿章欲断的一只左臂。事实上,小说中的胡雪岩如何以个人的商业能力在商场上叱咤风云,这方面的内容并没有让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相反,使人记忆清晰的是胡雪岩如何与政治人物结交,通过他们的权力为自己谋利益。总体说来,小说所塑造的胡雪岩是个官商,没有官,就不存在商,作品所秉持的理念中的这个先后顺序是一定要理清的。三是作品大肆渲染了胡雪岩与女性的关系。几乎所有的通俗文学作家都是言情高手,但作家对于女性的态度与立场却大有分别。但在《胡雪岩全传》中,女性之于胡雪岩只是附属品,他们之间不仅没有现代意义上的谈情说爱,女性即使要取得独立的存在地位也是不可能的。《胡雪岩全传》的这三点特征,归根到底是传统文化在文本中的表现,是传统文化在性、政治、道德等方面的自我阐述。传统文化是《胡雪岩全传》的深层结构,也是当代商贾历史小说大受欢迎的心理基础。

当然,严格说来,《胡雪岩全传》所建立的文本规范并不是自然存在,它要成为规范,首先要满足一个条件,就是这一文本规范中蕴涵的理念必须要满足大众需求,大众需求固然有主体选择的成分,大众文化的制约更是不容忽视的决定性力量。所以,构成当代商贾历史小说生产语境的另一个要素,也是更重要的要素,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经济与政治的力量对比关系的变化从而导致的文化转型。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发展逐步成为中国的头等大事。对于经济发展的重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大众文化的构成,在大众心理中,经济也成为最具有话语权威的力量,而在这以前,政治曾经是左右人们思想的力量。对于金钱的重视是大众文化心理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大众对于能赚钱的人的艳羡与崇拜也是铁打的事实。市场的需求决定了产品的供给类型及数量,大众文化的这一特征使得商贾历史小说的存在有了响应时代要求的色彩,不少作品应运而生,如《大盛魁商号》、《白银谷》等描写晋商、徽商的作品,以及远涉春秋战国时代的《商圣——范蠡全传》和《绝代政商吕不韦》等等。大众文化更对小说的写作机制产生了重要影响。市场成为左右文学创作的不可小觑的力量,而读者即大众构成了市场主体,因而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是读者而非作者占据了心理主导的地位。作者在写作时的自上而下的心理定位和教育者引导者的角色定位都在一定程度上失去其存在的基础。值得注意的是,在大众文化的疆域中尽管出现了许多新的因素,最重要的却是传统文化的强力反弹,较之前数十年,它的地位更加显要,影响力也更为巨大。基于大众文化对大众心理的塑造及对小说写作机制的影响,传统文化顺理成章地成为当代商贾历史小说文本的精神核心。

传统文化的这种特殊地位最初表现在《胡雪岩全传》的文本及由文本改编而成的电视连续剧的流行上,紧接着就表现在以《胡雪岩全传》为范本的小说文本的批量生产中。传统文化坚定地占据了当代商贾历史小说生产语境的核心。

在这样的生产语境中,当代商贾历史小说文本的建构形成了相应的模式。

模式之一是小说写作目的与大众心理需求的契合。范蠡和吕不韦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关于故事原型已没有再讨论的必要,有意思的是这两部作品对于故事的处理和对于主题的提炼。在《绝代政商吕不韦》(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版)的内容提要中有这样的语句:“《绝代政商吕不韦》向您讲述:一曲鱼、肉和熊掌能兼得的千古绝唱;一个钱权变换、赚尽风流的绝代赢家;一个卫国小商人的政治发迹史!”而在《商圣——范蠡全传》(北方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的内容提要中则出现了这样的评价:“千古潇洒莫过范蠡:功名、财富、美人三者兼得,义勇、智谋、气魄集于一身,可谓商中之圣。”从上面这两段引述中,我们可以发现,这两部商贾历史小说都强调了同样的因素,即所谓鱼肉熊掌或者功名财富美人的兼得。也就是说,至少在创作者对读者阅读心理的预设中,获得物欲的最大满足是首要的,对于这种满足感的描述是小说创作的首要目标,也是招徕读者的最实用语言。

模式之二是这些小说在情节设置方面表现出的共同取向。这取向首先表现为对于商贾人物的完美化塑造。传统文化心理中自然存在着对于杰出人物的自觉崇拜与臣服。读者的阅读期待促使作者在写作过程中把这些大商人预估为通体光辉的圣人,即使这些人身上有一些不够光辉的地方,也尽量用曲笔来表现。在《大盛魁商号》中,这个模式落实在对大掌柜王廷相处理业务时的智慧、用人的赏罚分明和待人的大仁大义。《大盛魁商号》同样致力于挖掘义理和利益的矛盾。大盛魁商号的生意伙伴米掌柜因受洋人骗,无法偿还欠大盛魁的巨额债务,作为大盛魁的当家人,王廷相掌柜大度地将这笔债务勾销,就是义理占据上风的表现。但大盛魁的财东史耀却不满王廷相这样的处理方式,出头逼债,进而逼死了米掌柜,这就是重利益的表现。这看起来是在不同的人物身上表现出不同的价值取向,但试想,王廷相作为商号的首脑,如何就不重利益?他之所以勾销米掌柜的债务,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大盛魁的信誉,在商场上,信誉就是利益。避开商人对利益的本能追求不谈,却大力宣扬商人精神的高古,这是以儒家思想的视角来看待商人,是以儒家的价值取向来要求商人。这取向其次表现在对商业运作的权谋化阐述。《大盛魁商号》中的大盛魁如何成气候小说没有详细叙述,但它如何走下坡路小说是详细交代的,那是因为大盛魁的成员得罪了草原上的权力人物,从而使得更多的生意上的好处落入旁人口袋,而要夺回生意,就要想办法讨好权力人物。于是,如何与政治权力联姻成为小说要强调的商业智慧,因而商业运作手段的权谋化就不可避免。至于《招商局》,当中主要人物的身份则更是官商一体,小说自然写商海争斗,但影响商海胜负的,往往却是官场政治。说到底,在小说中,经济自然是不可小觑的力量,但政治权谋依然被置于无限高处,具有无上的话语权威。作者的价值取向还表现在对女性的蔑视上。这主要体现在将女性强行纳入充满男权色彩的贞节观中。《商圣——范蠡全传》中,在对吴王战败后西施与范蠡新婚之夜的描述中,小说特意强调了西施的处女之身,不仅小说中的西施把它看得极重要,而且范蠡也因此感动不已。这一方面当然可以看做是小说对于西施纯洁性的褒扬,但另一方面我们仍然可以从中体会出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价值体系对女性地位的界定。这三个取向,实际上与《胡雪岩全传》的趣味是高度一致的,归根到底是传统文化在发挥作用。

模式之三,是众多小说单线发展的形式。这也是传统的小说形式。在小说中尽管会有众多头绪,会插叙一些支流故事,但总体来看小说情节还是相对集中,集中于阐述一个人的一生或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商圣——范蠡全传》就是讲述范蠡从生到死的全过程,范蠡一生的起伏是故事的主线。《招商局》则是围绕盛宣怀开办招商局到后来走向失败的历程展开情节。《大盛魁商号》尽管还只是一个故事的不完整的一部分,但仅从这一部分就可以看出,这部小说是要着力描述古海从初入大盛魁的小伙计如何逐步成长为大盛魁掌柜的,是个典型的以成长进程为核心的故事。小说采取这种形式,好处是结构简单,容易理解,符合传统的审美要求,尽管与现代小说文体成就相去甚远,但与大众的阅读习惯距离极近。

模式意味着成熟,当代商贾历史小说的文本模式的形成使小说在满足读者需求方面很有作为,它的趣味性和易读性使其大受欢迎,但这类文本的批量生产同时也使自身陷入了选题范围不断延伸、艺术成就停滞不前的怪圈。

就当代商贾历史小说而言,以传统文化为深层结构促进了小说生产范式的形成,但传统文化的强大也导致了小说模式的超稳定性。超稳定性在满足读者需求方面当然有其价值和意义,但在小说文体的发展方面却不是福音。就小说史发展所积累的经验来看,当代商贾历史小说需要引进外力,外力往往能够促使其发生改变。模式化现象比较严重的当代商贾历史小说必须求新求变,从这个层面上来说,现代意识的介入恰逢其时。

对于商业运作描述的缺失说起来可能正是大部分商贾历史小说的软肋之所在。这是相比较而言的。帝王历史小说中的一些突出作品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工作:把帝王之术剖析得较为分明。当然,这所谓的“分明”也只是看起来的“分明”,并没有充分的证据说明古代的帝王是依靠这些帝王之术统治天下的,但大众文化对于政治的关心使得更多的密码被破译,从而使帝王之术在一定程度上看起来是真实的可信的。但商贾历史小说就不一样了。诚如《白银谷·题记》中所说:“仅仅在一百年前,商家还挤不进中国的正史。明清晋商,则连野史也不着痕迹。”既然如此,如果不是对商场运作特别了解,那么,小说对商海鏖战之术的表现肯定是不尽如人意的,尤其是对历史上商人活动的表现更是如此。因而,不少商贾历史小说在表现商场战术方面并没有特别上佳的表现,给人留下更深刻印象的,是那些人物在传统思想文化体系中的动作,以及作者在审视这些动作时背后蕴藏的某些价值体系。高阳的《胡雪岩全传》尽管是最著名的商贾历史小说,但作品中同样也没有过多地渲染胡雪岩的商业技巧。《胡雪岩全传》问世后,许多读者都希望能够从中学到有关的经商技巧,高阳坦承:“实为始料所不及”。与《胡雪岩全传》相比较,《大盛魁商号》、《白银谷》等描写晋商的小说就显得更为专业。它们非常重视对商号、票号内部运作规则的介绍,并且它们对运作规则的描述与学术界的研究非常一致。在小说中,作者的叙述常常能给读者留下这样的印象:人固然是极为重要的,但组织的内部规则是保证其正常运作的不可或缺的条件。按一般的看法,小说的主人公是那些历史人物,但在这些小说中,运作严密的商号、票号等组织机构也是重要角色,是作者着力表现的对象。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变化,写作思想的变革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传统文化的视阈下,社会等级层次分明,商人一定要成为儒商方为上等,商业一定要攀上政治权谋才算正道,即使商贾成为历史小说的主角,对商贾的界定和评价标准也会参照这一社会潜规则。着重表现商号、票号的组织运行方式,实际上是承认了这些组织存在的合理性和合法性,是尊重了这些组织的生命活力和历史价值。抽象地说,对它们的承认和尊重的背后,是众生平等思想的赫然存在,在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传统文化格局中,这种极具人文色彩的思想算是异质,它与贵贱思想、等级观念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对女性抗争的不惜笔墨的描绘也成为当代商贾历史小说试图突破传统文化束缚的重要诉求点。《白银谷》叙写了杜筠青和姚夫人两个女人的遭遇。按照传统观念,这二人皆为不守妇道之人。杜作为康府地位高高在上的老夫人,竟与家仆三喜私通,为的是在康老太爷脸上抹黑。姚夫人作为一名普通的留守商人妇,不仅与一年轻家仆生下一子,后来更长期与另一年轻家仆暗中同居。如果换一个角度看,这很有可能成为满足隐私癖和偷窥欲的极好的叙述。但很显然作家意不在此。杜筠青所反抗的康老太爷尽管是晋商票号的领袖,有非凡的进取心和掌控能力,但这一特点反映在男女关系中,则表现为以宫廷糜烂生活为标杆,疯狂地玩弄女性,变态地满足淫欲。在他的世界中,女性只是玩物。小说很有意味地将杜的出身背景设定为出使外国、熟悉西洋现代文化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保持天足的杜很显然是现代文明的化身,她以私通的形式来与森严的封建制度抗争,其结果固然是自取其辱,但过程惊心动魄。姚夫人的反抗则有一个衍变的过程:最初与家仆云生的私通只为生一个儿子,以取得晚年的依靠,这种思想很明显还局限在“三纲五常”的体系内;而她与仆人雨田的私通,则纯粹是对年轻男性的向往,是为满足欲望的需求了。从求子到寻求欲望的满足,姚夫人走的是一条女性意识逐渐觉醒的道路。对于这两位女性的心路历程的描述,以及由此透露出的作者的思想可以看做是现代意义上对女性独立地位的呼唤,是女性从身体到思想对封建制度的强力反叛。这一点,对传统文化中的女性观是极大的超越。

无论是对商贾地位的尊重,还是对女性独立的支持,都是现代意识的介入而导致的商贾历史小说的新变。它们的存在很有意义。从现代小说的发展史来看,外力的引入是小说演进的极好机缘。不过,如果轻易下一个现代意识必然能使当代商贾历史小说焕发新气象的结论,那也未必。传统文化之于大众心理的超稳定性和话语权威也有可能使这些新质成为空中楼阁、不着边际,又或者会以误读的方式,将它们强行纳入自己的体系和视野。另外,以上这些新的因素仅存在于个别作品,它们仅仅昭示了一种可能。我们希冀当代商贾历史小说生产范式能有全面突破,但显然还需假以时日。

注释:

①成一:《白银谷·题记》,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

②高阳:《胡雪岩全传·后记》,《胡雪岩全传——烟消云散》,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2年版,P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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