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验与超越中挣扎
2006-03-23金浩
金 浩
2005年,黄蓓佳的中篇小说新作《眼球的雨刮器》(以下简称《雨刮器》)在《钟山》上发表。从这部小说中我们能够看出作者的某些尝试和创新,但是我们将这部新作与她2003年创作的《梦逍遥》相比较就不难看出,《雨刮器》实际上并没有突破作者原有的创作模式,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前者的一个翻版。
《雨刮器》和《梦逍遥》都是以知识分子的家庭生活为题材的中篇小说。在叙事方式上作者对《雨刮器》进行了某些有意识的改变。《梦逍遥》采用的是传统的完整性倒叙,呈现的是一种线性文本形式,《雨刮器》则采用的是回忆、追述、时空交错的手法。时空交错的手法黄蓓佳已在《没有名字的身体》中得到了成功的运用,在中篇小说《雨刮器》中,黄蓓佳运用这种手法显得更加游刃有余。
另外,《梦逍遥》讲述的是一个人的故事,所有的事件都围绕任百加展开。而在《雨刮器》中,作者精心设计了两个叙事语境,营造了两个生活空间:一个是第三人称叙述者讲述郑晓蔓的故事,另一个是第一人称叙事者“我”(姚小蔓)讲述自己的故事。姚小蔓与郑晓蔓虽然不存在于同一个时空之中,却通过一本日记将两个人的命运联系起来。于是,在客观上看似毫不相关的两条线索、两个叙事空间,却在作者细腻的笔触下,在人物的情感认同中,生发出千丝万缕的联系,交错构成一个浑然一体的世界。这种对话方式降低了作者主观价值判断的介入,为文本的深度开掘留下了更大的空间。
姚小蔓的世界是郑晓蔓生活的极端再现,郑虽然表面上依然是那样得体,那样富有魅力,事实上她和姚面临着本质上的相同困境。黄蓓佳将这样两个女性,这样两个关于女性的故事安排在一个大框架之下,用故事中套故事的方式,既并行又有层次地描摹了女性的心声,时而是他者陈述,时而是内心独白,真实与虚幻(日记)的穿插交错,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张力,引发读者对人、对女人的原生态思考。这个双线构思是《雨刮器》最鲜明的特色,是黄蓓佳对以往中篇小说创作的一个超越。
但是这个特色依然无法掩盖两部小说的雷同,无论是宏观上还是微观上,这两部小说都有不少相似之处。
从故事的情节模式来看,《雨刮器》和《梦逍遥》描写了两个人的同种生活状态。撇开一些细节不论,我们完全可以用这样一个公式来概括这两个故事:
偶然促成的婚姻→“出国”引发的困惑→在婚姻的责任与自身的情感之中挣扎→再次的偶然让美梦成真
也就是说,这两部小说具有一副相同的骨架,情节高度一致,这无疑犯了小说的大忌。“情节……它是一根指导读者兴趣的线索。这可能是小说中最重要的东西,因为作家要靠指导读者的兴趣才能使他一页页看下去,也是靠指导读者的兴趣才能使读者进入他要求的那种心境。”①爱听有情节的故事应该说是人类的一大爱好,“读者关心的不仅仅是真实性和教益性,也包括某种参加游戏的快感”②。新作《雨刮器》显然不能带来更多这样的兴趣和快感,让我们看看两篇小说对“暴雨”和“出国”这两个事件的处理便一目了然。
《梦逍遥》中的“暴雨”是在傍晚时分突然而至的。此时的任百加正在等待一个私人约会,这个约会也许可以为任百加开启另一番人生,然而“暴雨”阻断了这个模式,它“不仅仅落得他形如落汤,也从此改变了他生命之船的航行方向”。暴雨让任百加错过了约会,于是任的约会对象陈抱婴偶遇同学,成为他人的女友;而任百加在雨中巧遇狼狈不堪的李梅,不知不觉中陷入“无爱”的婚姻。《雨刮器》中的“暴雨”亦是在主人公的不经意间到来的。郑晓蔓此时正开着汽车,“朝着机场方向飞奔”,希望能赶在登机之前送送丈夫翁达杰。暴雨可以使航班延误,为郑晓蔓争取更多的时间;暴雨同时也可以引发事故,让郑晓蔓错过送机,错过维持一个婚姻的所有机会。作者选择了后者,“车祸一出,她的人生便骤然改变了,那些本能,那些准则,那些机遇,那些明明白白可以把握的东西,因为车祸而乱了套,就像飓风在顷刻间改变了沙漠的形状。”一方面郑翁两人的婚姻因此而再无弥合的可能,另一方面,郑姚“相遇”,姚小蔓的日记为郑的生活蒙上了浓重的伤感情调,引发郑晓蔓对心中的“乔乔”的追觅。对“暴雨”的这种处理黄蓓佳在此前已经采用过,写于80年代的中篇《忧伤的五月》中的海林与舒抒的相遇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成就的。将“暴雨”的突发性与情节的急转直下形成一种对照,造成故事的惊奇与悬念迭出,这无疑能够增强作品的曲折效应。然而,一而再地用暴雨来推动情节发展,让人有种吃剩饭的感觉,实际上已经无法达到原有的效果了,“暴雨”模式已经在黄蓓佳的创作中成为一层难以冲破的雨幕。
“出国”在这两部小说中也具有相似的功能,它是人物性格发生转变的诱因,是夫妻之间产生隔膜的催化剂。两篇小说中的“出国”都以一副面孔出现,本是机遇,是幸运,却又都不无悲哀地成为婚姻的掘墓者,导致的结果也一样,出国者想拥有新的人生而备受折磨,留守者难抛弃既定的生活状态而陷入怀疑。黄蓓佳曾创作过一系列出国题材小说,如《追你到天涯》、《飘浮状态》、《玫瑰房间》等,大都是讲述因为出国而生出的种种不幸,展现了出国后人的多种精神状态。她说:“十年之前,留学的热潮在我们身边澎湃地汹涌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满脑子想的都是出国,出去了趾高气扬,没出去的蔫头蔫脑。钻孔打洞,生离死别,人世间为此不知道演出了多少场啼笑皆非的悲喜剧。”黄蓓佳自己也曾有过一段出国的经历:“我曾经出国陪读半年,见多了留学生的人生百态。”③经历和经验可以是一种财富,但弄不好也会成为作家创作的桎梏,“出国”在黄蓓佳那里就已经遭遇尴尬。
在一些细节描写上,《雨刮器》和《梦逍遥》也同样具有相似的印迹。比如前面提到过的“暴雨”,黄蓓佳在这两部小说中都进行了细致描写,而无论在手法上还是内容上都极为相近:
乌云在远处的楼顶间急速翻滚,一圈黑一圈白地绞缠不清。云层破损处,能看见天空中有一种奇怪的光,非红非紫,非灰非蓝。
断枝残叶在河水中时而顺流而下,转眼间不见踪影,时而横亘过来,阻挡了水势,形成一处临时的拦水坝,聚集了更多的零碎杂物,在更大的水流冲过来之后才轰然瓦解,乖乖地跟着水势往前赶路。
——《梦逍遥》
郑晓蔓没有感觉到外面空气中异乎寻常的闷热和潮湿。……也没有注意天空中乌云翻飞的异象。
大雨过后,路口的积水并没有很快消退,水流沿路沟哗哗地冲淌,打着漩涡,流入下水道,一些树枝树叶之类的脏物漂流在水面,缓慢地,像庞大的拖船队一样移动。
——《雨刮器》
在另一些小细节的描写上也有类似之处,例如描写“血”:
血水不断地从脚底板渗出来,流到脚后跟,再汇合了沿脚踝淌下来的雨水,变成一种粉红色的奇怪的液体。
——《梦逍遥》
〖ZK)〗ぁ糧K(2〗〖HTK〗她身下凝着一片鲜红,积水汪起来的地方稀释成淡红,并且那红色还在慢慢洇开,无限扩散。
——《雨刮器》
同一个作家笔下的作品会带上这个作家的个人色彩。黄蓓佳对某个现象或某个事件格外关注,于是便不知不觉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反复使用,虽然每次都不会完全相同,但或多或少都会留下相同的气息。于是,黄蓓佳小说的问题也出现了,即在具体构思中总有一些冲不破的模式。当一种故事模式被黄蓓佳创作出来之后,其后的作品就会不知不觉地回到先前的创作思路上去,让人不时地闻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味道。这无疑会令读者的阅读期待大打折扣,这个结果实际上也违背了黄蓓佳的创作原则——注重讲一个好听的故事。诸如上文提到的关于“暴雨”、“出国”的运用,它们确实具有独特的功能,能为小说增色不少,但终归不是一项创新,而只是一种经验,而依赖经验的书写可能导致的便是创作的困境。毋庸置疑,“写出自己是文学对于写作者的基本要求,问题在于这个‘自己所能容纳的空间到底能有多大?” “如果这个‘自己的内部空间狭窄且有某种封闭性,就容易使个人空间拘囿于有限的范围内出现相似和雷同,而丧失或削弱对丰富生活过程中出现的新的生存经验的表达能力。”④
作为一个专业作家,如何在都市化和文学时尚化的大潮中既保持住自己的文学风格,又能够不断超越“个人写作”,冲破狭小的个人空间,从发展的社会中汲取新的灵感,创作出具有鲜活的生命力的作品,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注释:
①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656页。
②胡平:《叙事文学感染力》,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18页。
③黄蓓佳:《派克式左轮·序》,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④王光东:《论文学进入生活的能力》,《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