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洗礼的庄严仪式
2006-03-23卢文丽
卢文丽
灵魂洗礼的庄严仪式〖FK)〗〖FQ)〗〖HT5"SS〗曹文轩孕育十年的长篇力作《天瓢》撤掉了他以往惯用的童年(或少年)视角,改用成人视角叙事,用十几场意蕴各异的江南奇雨串起小说主人公从童年到青年、中年、老年的多舛命运。人间的是非善恶,真假美丑,爱恨情仇在雨中和盘托出。四季的交替更迭,自然的美轮美奂,官场的斗智斗勇,欲望的无穷无尽,情色的风流迷离,时代的沧桑轮回,天道的恢宏神秘……如音乐的多重声律相映成趣,汇为交响。众声喧哗之中,作家对人性美的救赎可谓整部乐章的主弦律,富有浓郁的仪式感和隽永的震撼力。
一 人性杂处风云际会
曹文轩是用透视的目光阅读人性这一哲学母题的。在《天瓢》中,他把笔触探向小说人物的灵魂内核,深入挖掘人性的多元性与复杂性,既看见了人性之善(如悲悯、宽容等),又看见了人性之恶(如仇恨、嫉妒等),善与恶并置于人物的生命本体,共同主宰着人物的命运沉浮,呈现出人生的不同姿势,进而反映风云际会的真实世相。
《天瓢》对人性的透视主要是通过对人物形象的精心刻画和人物命运的深情关注得以实现的。小说的男主人公杜元潮是曹文轩着力塑造的灵魂形象。5岁时和父亲凭借一块棺材盖随洪水的奔流而漂落到油麻地安家落户的奇特经历铸就了杜元潮绝非凡人能及的禀性,油麻地虽然是汤汤大水中的港湾,但无名无分的卑微地位使他过早地体验了边缘人的悲凄处境。富家少爷邱子东的捉弄与侮辱唤醒了他强烈的尊严意识,锻造了他生命的韧性和张力,同时也培养了他富有人性美的品质:感恩、悲悯、平等、博爱、体贴。因为感激地主程瑶田曾经的收留之恩,他才会在程瑶田被批斗得死去活来之时悄悄端上一碗凉水,而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孩子;因为具有发乎本心的悲悯情怀,他才会在只身前往丁家渡搭救因无钱偿还赌债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朱荻洼时,忘记利用朱荻洼的初衷,只剩下救人于危难之际的人道主义使命感;因为有一颗平等、博爱之心在背后支撑着,他才会作为油麻地镇的第一把手,一直以斯文、和蔼、谦恭的态度与油麻地的百姓打成一片,为了油麻地的粮田和桑叶不受侵犯,敢于带头大打出手,大骂粗话,竭力捍卫油麻地百姓的尊严(这之中虽不排除他为了巩固领导地位而亲和民众的用意,但倘若没有一颗平等、博爱之心,亲和亦只会流为矫情而不会这般自然);因为深谙表达细腻感情的艺术,他才会对妻子和女儿极尽温柔之爱,深情有加,体贴入微,才会对生命的知己、一生的恋人给予孤独中灵肉合一的安慰,把“天下第一痴汉”的形象彰显得温婉动人……
杜元潮人性中所表现出来的诸多高贵品质可以统称为休谟所说的“自然的德”(natural virtues),是在由同情产生仁慈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发生的。“同情是人性中非常有力的原则”①。这份“自然的德”也可以说产生于杜元潮在童年时即已生成的对自我的悲悯之情。“人所处的世界、所处的地位、所得的结果是一样,就应该有着悲心。悲己亦所以悲人,悲人也就是悲己,由之宽容、忍耐、慈善、自制,就自然的应与各人同在。”②弗兰克说:“人的存在的这种根本基础、超验的中心和最高的等级,就是神……使人成为人的东西——人的人性因素,就是他的神人性。”③从杜元潮身上所体现的“自然的德”不难看出,曹文轩赋予了这一形象某些“神人性”的特质。
但曹文轩并未将杜元潮塑造成为一个超验的神,他同样看到了杜元潮作为一个立体的、真实的人所无法避免的人性的复杂性——“他是有胆有识敢做敢为的,但却永远是谨小慎微、滴水不漏的”④;他“既有文性子,又有荡性子”⑤;“他疯狂,他温柔,他悲悯,他狠心,他像一个单纯的孩子,却又足智多谋、深不可测”⑥.杜元潮实践着人性的理想境界,亦表现出明哲保身的自私性和懦弱性。童年时代边缘人的处境激发了他主宰油麻地的权力欲望,并使他具有超乎常人的自我防卫能力。为了调回油麻地小学教书,他向当时的镇党委书记李长望行贿,未能如愿而萌生复仇的心理;因为害怕影响自己的仕途发展,他宁愿放弃多年的情谊,与地主出身的程采芹分手——他的城府之深,计谋之阴险,手段之高明(比如揭发镇党委书记李长望的丑行一计,又如他与邱子东权力场上无休止的争斗)使他的形象终是不够磊落光明。
与杜元潮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小说的另一男主人公邱子东。在这一形象身上,更多表现出的是人性的弱点。邱子东与杜元潮、程采芹三人一起长大,富家少爷的出身使他从小养成了傲慢而霸道的性格,颐指气使、自以为是的少爷派头使他不甘于在官场和情场上输给他一向蔑视的杜元潮,妒意和仇恨使之计谋迭出。然而他非但未能战胜杜元潮,却把自己逼到一个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妒意和仇恨亦随之疯长几近歇斯底里。为了找到杜元潮以权谋私在城里修建的大房子而置杜元潮于死地,他表现出生命的最大韧性,旷日持久地在城里以捡垃圾为生,虽悲哀亦不乏几分悲壮。
尽管邱子东的形象在作品中主要以负面角色存在,但从本质上讲,邱子东身上表现出来的妒意和仇恨还不能简单地归类为性恶论的范畴,而是一种非常合乎人情的品质,按照叔本华的唯意志论说法,是一种渴望在别人身上产生痛苦以减轻自己痛苦的生活意志。一个人所感受的痛苦与他的生存意志的深度成正比,因此,邱子东充满嫉妒和仇恨的一生实际上是欲求始终无法得以满足的一生,最富悲剧色彩,也最值得同情。更令读者惊异和感慨的是,这样一个利欲熏心、丑态百出的负面人物却在胜利的晚年表现出伟大的宽容,其转变更能激起砥砺品德的热情和人性美的力量,具有发人深省的哲学意味。
杜元潮和邱子东这两个人物形象充分反映出了人性杂处、风云际会的客观存在:人在本质上既是行善者,又是作恶者;既是善的永恒追求者,又是恶的不懈征服者。诚如别尔嘉耶夫所说:“‘善和‘恶是相关的,甚至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只有当‘恶产生的时候,‘善才能产生,并且‘善与‘恶一起堕落。这就是伦理学的主要悖论。”⑦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的本性(nature)本来就是本然的(natural),因此,人性杂处、风云际会的现象正反映了人性的真实与自然,同时也蕴含着曹文轩对人性本质的洞察与了悟。
二 上善若水诗心如月
面对人性杂处、风云际会的“本然”,面对人在善恶冲突、情理冲突和利害冲突中的精神危机,曹文轩执著于性善必将战胜性恶的信念,试图通过文学诗性的力量实现对人性美的救赎,使希望和信仰得以复活。这才是《天瓢》的精神命脉和艺术旨归。曹文轩认为:“文学的意义在于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⑧在这一文学理念的烛照下,他怀揣一颗皎洁的诗心,孜孜不倦地信持人性善与美的基本立场和知识分子的文化使命,从不怠慢于为人们指出道德和伦理的高尚理想,将对人性的尊重与体贴、对人类与世界的温柔爱恋放逐于艺术创作的灵感,描述出有深度的价值图景,带给人热爱生活的勇气和积极向上的力量,使人们在丑恶面前仍能坚守对生活的善念,在黑暗面前不放弃对光明的憧憬,无论经受多少艰辛与罹难,始终能保持人类灿烂的尊严。赫拉普钦科指出:“任何重要的艺术作品都包含着,或者更准确地说,实现着自己的最高‘任务——激起人们一定的情感的思想,给他们以感情和道德上的影响。”⑨对人性有着高度理性认识的休谟也如是说:“如果我们承认,在我们心中灌输着某种仁慈的情感(不管它是多么微弱),闪耀着某种人类友情的火花;在我们的结构中,既有狼和蛇的因素,也伴有鸽子的成分,那对我们现在的目的就足够了。即使我们假定这些高尚的情感是十分微弱的,假使它们连驱动我们挥手弹指的力量也不够,但它们肯定仍指导着我们心灵的决断,而且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使我们清醒地选择对人类有用和有益的东西,拒绝对人类有害和危险的东西。”10可以说,曹文轩对人性美的救赎正是基于他对艺术“最高任务”的自觉承担,他同休谟一样坚信情感与道义的力量给予人的影响永远是积极而深远的,作家义不容辞的责任是以美好的情愫感染人,以正直的道德感召人,使人变得更善良、更优雅、更睿智、更坚韧。
所以,尽管《天瓢》充满着欲望、仇恨、嫉妒、陷害、报复等人性丑恶的踪影,甚至还写了野合(如李长望与屠户朱小楼之妻杨淑芳之间,邱子东与小学老师戴萍之间)、乱伦(如李长望与其侄媳妇谭月月之间)等听命于原欲安排的乡村情色,但人性善与美的力量始终声势浩大地占据着主导地位,使得整部作品浸润着人情的温暖与芳香。除了被嫉妒和仇恨支配一生的邱子东在胜利的晚年所表现的仁慈与宽容外,我们还看到赌棍朱荻洼感恩于杜元潮危难中的救助而为之做牛做马所表现的厚道与忠诚,看到地主程瑶田在被瓜分浮财的过程中所表现的从容与澹定,看到程家的贴身管家在程家衰落时用石灰呛瞎双眼所表现的悲怆与豪迈,看到盛气凌人的李长望结束性命时所表现的体面与肃穆,看到妻子和情人如姐妹般共同搀扶着一个男人走到生命尽头所表现的无私与超然,看到无数卑微的生命在愚昧和丑陋中傲然独立所表现的朴素与高尚……
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11曹文轩坚信性善必将战胜性恶的思想从本源上讲是对孟子“性善论”的崇尚。在他看来,人的本性皆是善良的,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永恒的恶,但却存在绝对的、永恒的善。至少他在作品中是如此表现的。这或许亦可以解释为什么几乎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都反复出现水的意象的哲意之所在。“上善若水,遇圆则圆,遇方则方,水有弹性,水的力量比看上去有力量的东西还要强大。”12贯穿《天瓢》整部作品的雨的意象为水的另一种形态,但比通常的水更富有仪式感和灵动气息,更能带给人灵魂的震撼和审美的享受,所要致力表现的依旧是“上善若水”的基本主题。曹文轩让人类至善至美的灵魂之花绽放于《天瓢》的雨中并定格为永恒,意味着善对恶的征服,对人性美的救赎。
三 追随古典有家可归
对人性美的救赎是曹文轩小说创作的精神命脉和艺术旨归,但精神终归只是抽象的、虚空的所在,唯有被赋予了形体和血液才能得以弘扬并具有经久不衰的生命活力。布斯说,“当人的行动被赋予形式,创造出一部作品的时候,创作出来的形式就永远脱离不了人的意义,其中包括人行动时就暗含于其中的道德判断”13,“作者有义务尽其最大的努力使他的道德立场明白清楚”14。笔者以为,曹文轩之所以能够很好地使“上善若水”的精神化作拯救人性美的源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为小说的精神找到了一种恰切的依存形式,那就是古典的、浪漫的、唯美的小说形态。
长久以来,我们习惯于跟随曹文轩纯净优雅的笔触,以清澈而略带哀婉的目光回眸渐行渐远的如歌童年,在对儿时旧事的追忆和玩味中拂去岁月的尘埃,只留下成长路上深深浅浅的脚印,来安慰凡尘俗世中孤独而脆弱的心灵,使他们的生命重又变得鲜活、饱满、圣洁、坚贞。甚至,沉浸于曹文轩古典的小说世界,我们甘愿再次做一回孩子。江南的油麻地,水乡的草房子,生机勃勃的芦苇荡,帆影片片的清水河……无数亲切的意象构筑起人性的美丽天堂。在这里,梦想可以与鸽群一起自由放飞,心灵可以与田园亲和,朦胧的爱恋,高贵的尊严,纯洁的友谊,忧伤的别离等一切美好的东西皆可以得到细心的珍存,呈现出不可亵渎的品质。成人世界里的仇恨与纷争,虚伪与丑恶,在经过童年视角的过滤之后,亦平添几分无邪的温情,其总体风致好似多年前吴贻弓导演的散文电影《城南旧事》。季红真评论曹文轩的小说:“在一个很喧嚣的时代,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很温馨的、很优美的、很抒情的、一种田园的、一种精神的东西,一种风格,或者说,一种情调。”15
《天瓢》虽改用成人视角叙事,且加入了不少人性恶的元素,但在情感和美学趣味上仍沿用并巩固了《草房子》、《红瓦》、《根鸟》等作品的古典唯美倾向。正是这种独特的古典写作姿态所营造的浪漫情调让人性恶在美的熏陶之下得以净化和升华。曹文轩曾说:“文学能用最精炼的文字,在一霎那间,将情调因素输入人的血液与灵魂,情调改变了人性,使人性在质上获得了极大的提高。” 16他还认为:“美的力量绝不亚于思想的力量。再深刻的思想都会成为常识,甚至会衰老与死亡,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最具震撼力与杀伤力的并不是思想,而是美。”17
中国当代文学走到今天,时常流露出一种无家可归的怅惘感,行进的步履尤显沉重,仿佛压抑着什么,正在养精蓄锐,等待爆发,但为何那般焦灼、忧郁,拳头拽得紧紧的却使不上力气?我们的作家们也在思考生命在荒原中的出路,渴望从顽石里发现清泉,但为何始终漂泊在路上,却不见“彼岸”的到来?他们模仿着现代主义,追逐着西方的文学思潮,把目光凝注于形而上,试图解释现代存在主义的生命哲学,但为何多停留在意识流之类技巧的借鉴,却未曾认真审视自我,以至于心灵空虚?或者写实,要么以主观倾向来过滤现实,要么停留在对现实原生态的描绘,要么干脆颠覆现实,通过解构的手段揭示现代人价值失范后的生存状态,但为何终不能对现实作理解性的穿越和个性化的体验,进而指明现代人生存的意义?面对沉重的生活,他们与米兰·昆德拉一样感受到“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面对人性的繁复与幽微,他们满眼的异化、变形、荒诞,对人性之美产生怀疑甚至绝望,莫非要将其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忍不住追问:文学的魅力在哪里?生命的家园又何在?
在作家们普遍向现代、后现代写作迈进的大趋势下,曹文轩远离风尚,追随废名的田园牧歌、沈从文的边城神韵,沿着师陀的《果园城记》,孙犁的《荷花淀》,汪曾祺的《受戒》、《大淖纪事》一类已经不再入时的写作路数走去,坚持古典浪漫主义的唯美写作,渴望在文学中搭建生命的家园。他认为:“古典形态的小说,企图成为人类黑夜中的温暖光亮。那些充满悲悯情怀的小说家,所注视的是正在受苦受难的人类。他们在善与恶之间,在正义与非正义之间,表现出了人类的良知、人类精英所有的见识与勇气以及作为一个高尚的知识分子所应具有的伟大人格。”18也许有人会说曹文轩的这种创作风格保守,不合时宜,甚至矫情,但,向着生命家园的独自漂流总比一窝蜂地奔跑却无家可归来得智慧和实际。
也许正是这种对生命家园的向往产生了《天瓢》的结尾:长眠着杜元潮的黑漆棺材在天河泛滥之夜漂向当年他们父子漂到油麻地的来路上,为之送行的是一群具有性灵美的白鸽。这个充满浪漫情调和象征色彩的结尾与故事的开头遥相呼应,意味深长,把古典浪漫主义的唯美艺术表现得无以复加。灵魂形象乘水而来,顺水而去,来去之间的六十余载风雨人生,没有婚礼,也没有葬礼,但他把人生的每一处细节都经营得如同一场庄严的仪式,把每一个角色都演绎得珠圆玉润,其生命的终结预示着一个祥和、宁静、澄明的家园即将在大水之上诞生。这不禁让人联想起柏拉图《会饮篇》里献给爱神的诗:
人间充满和平,
大地平滑如镜,
风暴已经沉默,
忧伤也已酣睡。
注释:
①休谟:《人性论》,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620页。
②叔本华:《人性的得失与智慧》,华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192页。
③弗兰克:《实在与人——人的存在的形而上学》,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43页。
④⑤⑥曹文轩:《天瓢》,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72页,第219页,第265页。
⑦尼·别尔嘉耶夫:《论人的使命——悖论伦理学体验》,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49页。
⑧B16*B17@羁±迹骸恫芪男:文学,人生最高尚的嗜好》,《北京青年报》2003年1月9日。
⑨赫拉普钦科:《赫拉普钦科文学论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06页。
⑩转引自周晓亮《休谟及其人性哲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268页。
11!睹献印じ孀由稀贰
12Q钆福骸恫芪男:文学不能缺少美的特质》,《人民日报》(海外版)2005年3月30日。
1314Nざ鳌げ妓梗骸缎∷敌薮茄А罚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09页,第402页。
15Q钕:《曹文轩:建构灵魂的快乐天堂》,《羊城晚报》2003年2月11日。
182芪男:《永远的古典》,《红瓦·代后记》,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5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