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须一瓜小说的“疯狂”人形象
2006-03-23李存
李 存
“疯狂”在文学作品中的表现,除了病理学意义上的精神病,更多的是指隐藏在“疯狂”这个命名背后大胆地观照自己和这个世界本身的人,即假托疯子的特质表达对现实的抑郁和愤懑,以获得思想和躯体修辞学上的最大的解放。如鲁迅的“狂人”,曹禺的“繁漪”,张爱玲的“曹七巧”,残雪的“X女士”,张洁的“吴为”,徐小斌的“羽蛇”等“疯狂”人形象。文坛新人须一瓜尤其关注这类形象,她作品中的很多人物因压抑而行为异常,因偏执而不能解脱,人物以此表达着对现实的复杂情感。须一瓜重在把“疯狂”作为一种隐喻,一种审美手段和叙述策略,为作品带来了繁复的审美意蕴。
狂欢:异化的释放
须一瓜在文本中,频繁地书写着现代人因压抑而“疯狂”,目的显然不是关注疾病本身,而是利用“疯狂”的形象直指当代生活的内核:物质繁荣下的精神危机。这类人物往往呈现情感扭曲,行为怪异,以自杀或杀人的“狂欢”式举止告终。
《雨把烟打湿了》(《福建文学》2003年第1期)中的蔡水清就是一个突变为“疯狂”的形象。为了融入“钱家”,他表现出时时、处处乐意接受改造,抹去他的“农民天性”。没有人知道他的感受,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是不是正在失去自我。“他不知道为什么经常有一种惆怅的感觉劈头盖脸地打来。它甚至不是非物质性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东西的性状,包括气味、颜色、质地,可是,他表达不出它任何一种的物质特性。”他只是固执地看护着眼前的“幸福”。但这种“幸福”的背后,直接导致了他潜意识的双重对立:一方面是高雅和高贵,另一方面却是卑微和难堪。这种冲突终于在一个雨天爆发了。因为他恰遇一个出租车司机长得极像自己又出言不逊,内心深处的本能冲动势不可挡地全部爆发出来,他以狂欢式的杀人释放了自己。蔡水清的杀人动机表面上推理不出任何的因果关系,事实上,蔡水清有着别人无法看到的自己也分辨不清的郁闷久积在心里,这种压抑感时时刻刻折磨着他,现在连一个出租车司机都可以对他拒载、吼叫,他内心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口。而且出租车司机与自己的相像使“现在”的蔡水清见到了“以前的”或“原本的”蔡水清,这无疑使“现在”的蔡水清难以接受和面对,感到羞耻和难堪。因此,他下意识地去抹杀、去掩饰。蔡水清与其说是杀死了出租车司机,毋宁说杀死了自己。压抑的人表面上风平浪静,痛苦却潜藏在心灵深处,只要有一个契机,悲剧就可能发生。正如弗洛伊德认为,一个非常正直的人有时也会出现一些不可思议的越轨行为,出现这种行为恰恰因为它们受到禁止,因为这些行为会使人得到一种精神解脱的快感。
作为女性作家,须一瓜对“疯女人”的书写更是淋漓尽致。《蛇宫》(《人民文学》2003年第2期)开篇就是年轻的女孩印秋住在精神病院里,小说采用倒叙的方法道出印秋发疯的原因。她和另一个女孩晓菌被关在公园的玻璃房内,与一千多条蛇生活在一起,她们要创造人蛇同居五千小时的吉尼斯纪录,这主要是主办单位考虑自己的利益而设想的方案。在最初一段有参观者光临的热闹之后,她们只能与那些冰凉的蛇进行无言的交流。印秋开始烦躁,与朋友晓菌的关系逐渐恶化。这时,小说中的“那人”(逃犯)走近蛇宫,使她们几近麻木的心灵重新亢奋,印秋对“那人”产生了爱情,她开始把无法进入正常轨道的爱情迁怒于晓菌,很快印秋因嫉妒、情迷、囚禁而发疯,“眼睛血红血红地像吃人的母狼”。虽然主办单位也发现了印秋的异常,但再有一个月就可以破世界纪录的梦想怎能前功尽弃呢?终于,“蛇宫”崩溃了,印秋变得面目狰狞而恐怖,她开始疯狂地吃蛇,并且用“吃人”的手段残害晓菌。《穿过欲望的洒水车》(《收获》2004年第4期)同样书写了一个“疯狂”女性。须一瓜着意刻画年轻漂亮的洒水车工和欢在丈夫失踪后的生活片段:她以歇斯底里的方式让洒水车的音乐狂嚣不已,在暴烈的水柱中体验爆发的快意;她在深夜的街头寻求孤独的同类,让痛苦的灵魂彼此获得安慰;她一次次通过私人侦探,想找到自己失踪的丈夫,却又因为囊中羞涩而不得不与他们有暧昧的关系;她甚至认为她丈夫是到深圳找他的女同学去了,下意识地在这种绝望中做出了带有“报复色彩”的放纵行为,乃至于偷情后疯狂地大笑。这完全是一个精神濒临崩溃的脆弱形象。最后真相却简单得让人不敢置信,女主人公此前所有的思念、怨恨和疯狂都被猝然捉弄了,她开着洒水车冲向了大海。《毛毛雨飘在没有记忆的地方》(《人民文学》2004年第9期)则写了一个整日沉浸在幻觉中的女主人公章利璇。她经常在醉酒后声称自己杀了情人。警察听多了她“狼来了”的报案,早已被折磨得生厌。然而,有一天警察郑静在小菜市场口避风点烟时,一只拿着打火机的手伸过来,这就是章利璇。郑静发现“她原来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呀!”在章利璇的挑逗下,他也很快勾引了章利璇。醉酒后的章利璇终于实施她酒后的意念,在她的出租屋里杀了情人(郑静)。女主人公借暴力行动,爆发出郁积心中已久的不可遏制的仇恨,平息自己无法排遣的焦虑,使自己的疯狂欲念得以实现,并将自己的怒火熄灭。然而,女主人公在杀人之后选择自杀,也昭示了“疯狂”既是女性的逃避之路,解脱之径;也是虚无之所,无为之地。这种疯狂尝试,亦是一种献祭,女性乃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狂欢化使得人们能够把最后的问题,从抽象的哲学领域通过狂欢式的世界感受,转移到形象和事件具体感性的领域中去,而这些形象和事件如同在狂欢中一样,是发展流动的,多样而又鲜明的。”①狂欢即是“本我”实现的一种极端形式,它使被压抑的“侵犯”本能得以宣泄。须一瓜正是通过这类人物形象探询个人的生存本原问题。
佯狂:人性的追问
“疯狂”作为一种隐喻,在须一瓜这里,是一种文本的智慧和韬略。她的另一些主人公假托疯子的偏执、妄想,让人不忍面对但又不得不面对人性中软弱而丑陋的部分。
《淡绿色的月亮》(《收获》2003年第3期)的主人公芥子就是这样一个偏执型的人物。故事从一对幸福甜蜜的夫妻写起,然而一个晚上突然闯入的劫匪打破了原有的一切。丈夫钟桥北在明哲保身的原则下对矮小瘦弱的歹徒进行了全面合作,甚至在芥子有可能遭受侮辱的情况下,也没有勇敢的举动。后来,案破了,芥子却对丈夫开始了不舍不弃的道德追问。她陷在这个事故中,如困兽般绕来绕去,找不到出口。各种设想困扰着她:桥北如果反抗,或许两个小个子,其中还有一个是跛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却理智地束手就擒,冷静地让他们喜欢拿什么就拿什么;桥北说他不知道钱在哪,虽是事实,但压力似乎由他间接转移到芥子,这让她也无比委屈;如果歹徒不是姐夫与舅子的搭配,那么芥子极有可能被歹徒当桥北面凌辱。芥子像故事中的那只猴子一样执著于翻看石头的下面。她不愿承认桥北是个懦夫,但她却不断地打探她被惊醒前未知的细节,来推断桥北是个懦夫。她仔细对照桥北与歹徒的一言一行的不同处,桥北说歹徒手中有刀,但歹徒交待刀慌神中遗落在保姆房里。最让她无法释怀的是那只曾在她乳房上停留过的肮脏的手,如果两名歹徒不是那种关系,那只手会仅仅停留在芥子的乳房上吗?芥子在失眠中心惊肉跳地想着这个问题。她除了不停歇地诘问之外,还买来《生死时速》之类充满个人英雄主义的影片来刺激自己的丈夫。在最后她终于被谢高说服不再翻看石头下面的蛇之后,她却已经无法找回以前的幸福。她说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好,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这已经不是在追问了,而是一种偏执。这种偏执让人害怕,它直抵人性中的软弱部分,在她的追问下,人性丑陋的一面无处藏身。结尾是面对桥北,芥子环环套上爱结的身体却再也不是原先的身体,所有的激情再也找不回来了。芥子的偏执,使她无法容忍真相之污浊,但在现实中,真相往往隐藏在“淡绿色的月亮”下,因此人们相安无事。芥子的悲剧就在于她要这个浑沌的世界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
须一瓜在《有一种树春天叶见红》(《收获》2005年第2期)里仍在追问那不可追问的问题,摧毁我们习以为常的基本价值。如果说《淡绿色的月亮》中的芥子是被偏执压垮的,那么《有一种树春天叶见红》里的陈阳里干脆就是直接被偏执谋杀的。“陈阳里的眼睛是灰棕色的,天生很重的眼影,灰蒙蒙的,目光时明时暗,话也时多时少,性情阴晴不定,身边的人都说她的个性不好捉摸。”她的父亲抛妻离子而致母亲发疯,她的哥哥也有着婚外情,她自己的爱情因对方的借口无果而终。她的心里一直不相信爱情和男人,但她对那开在春天里的红叶执著疯狂地喜爱,可见她对爱超乎寻常人的渴求。当四十多岁的杨鲁芽在她面前畅谈自己爱情的甜蜜幸福时,陈阳里想知道人间到底是否有永恒的爱情。她开始是到杨鲁芽家中探秘,后来不择手段地勾引杨鲁芽的丈夫童大柱来验证他的忠贞。童大柱是一个在妻子心中“打死他也不会背叛”的男人,然而童大柱面对年轻漂亮的女孩阳里的勾引,没几个回合就把他自己创造的爱情神话给颠覆了。阳里得到了她想要的证明,她心底仅有的一点对爱情的奢望也因此崩塌,她选择了自杀。她给哥哥的邮件里写着:“最后一块活化石毁了。”太强的意念、简单的逻辑使陈阳里陷入到一种偏执中去,她无法接受正常的爱情,追求她的阿拜也说她,“我总算明白了,神经病真他妈会遗传!”小说的最后童大柱边给老婆洗澡,边应付老婆关于阳里为什么自杀的问题:“神经病吧。谁管那么多——”我们为陈阳里的偏执而心痛。她目光炯炯,一意孤行,直抵人性最黑暗的深渊,身陷孤立无援的绝境。在希腊神话中,看见美杜莎面孔的人都要变成石头,可是在生活中,变成石头的却是那些有幸或不幸瞥见真理的人。在须一瓜的这类小说中,真相是一种毁灭性的力量。“须一瓜把写作还原成了追问的艺术,但同时又告诉我们,生活是禁不起追问的。”②
在这种人物类型中,极端追求真相的这种偏执打破了原有社会生态的和谐,使其在现实中被视为病态。但它打破了人们惯常的逻辑生活习惯,如果换一个角度,偏执又成为发现真相的一盏明灯,一盏危机重重而又充满诱惑的明灯。正如福科所说:“所谓精神病实际上是一种‘炫目耀眼的理性,而不是非理性,不过是一种偏离了社会思维的理性,伸展到过于强烈的光照中去了。”③
综观须一瓜的小说,她正是通过“疯狂”人形象,使得人心、人性的复杂性得以彰显,纠缠着的情感与欲望、理智与功利得以呈现,生病的社会和时代、扭曲的灵魂和精神得以展示。然而,须一瓜虽然干脆利索地剖开了人性的伤口,却没有给疾病丛生的生存提供拯救的力量。这种手术刀般的精确剖析如梦魇般萦绕于人们心头,人们在自问与追问中始终得不到解答。
注释:
①王建刚:《狂欢诗学——巴赫金文学思想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09页。
②刘炜茗:《须一瓜:我希望小说像把手术刀》,《南方都市报》2004年4月18日。
③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