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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世与入世的挣扎

2006-02-02屈伟忠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2期
关键词:赤壁赋入世赤壁

重读《赤壁赋》,突然跳出了两个问题吸引着我重新思考苏轼当时的精神世界。

问题一:假赤壁为何当作真赤壁写?

黄州赤壁就是现今的湖北黄冈赤鼻矶。现在史家一般认为作为古战场的赤壁在湖北武汉市赤矶山或湖北蒲圻,黄冈赤鼻矶非赤壁古战场已成定论。(详见1999年版《辞海》“赤壁”条)虽然宋以前的地志书中,如《齐安拾遗》(见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七十九引)也有赤壁战场在黄州之说,但苏轼本人也是疑信参半的。他在《与范子丰书(一)》里说:“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时曹公败归华容路,路多泥泞,使老弱先行,践之而过,曰:‘刘备智过人而见事迟,华容夹道皆葭苇,使纵火,则吾无遗类矣。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几是也。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记赤壁》中又说:“黄州守居之数百步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处,不知果是否?”《念奴娇?大江东去》也说:“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深有探究精神、求真意识的苏轼为什么明知自己所游的黄州赤壁不一定是真正的赤壁古战场,为何还在文中照写不误呢?对于这个问题,传统的解释是苏轼“借题发挥,借以抒情和言理”,借曹操这样不可一世的英雄与“渔樵于江渚之上”的自己对比,表现人生的渺小和悲苦。对于这样的解释,我认为还有意犹未尽之处。

文中与赤壁相关的就是涉及曹操的一段话:“‘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此段有两处值得讨论。一,第一个问句可以解释为由“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引出曹操;而《短歌行》内容有抒写时光易逝、功业未就的苦闷和招纳贤才之意,联系苏轼当时被贬黄州的处境,苏轼征引此诗是否也隐含着自己功业未就、贤才未用之意呢?二,后面两个问句的行文次序与历史时间相反,第二句由“山川相缪”联想到此地曾是曹操赤壁兵败之地,第三句却写曹操赤壁之战前收刘琮、占荆州、败刘备的志得意满、豪情万丈的情景。为何没有按时间次序先写兵败之前再写兵败之后呢?这两个问题表明了作者写曹操写赤壁古战场还有一层深意。这层深意作者没有和盘托出,但上文苏轼所吟唱的悲歌已略显一二。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美人”非美女,自《楚辞》以来用以隐喻君主,此指当朝神宗皇帝。遥望天一方的神宗皇帝,反映了苏轼虽然贬谪黄州,但仍欲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抱负。这种思想符合苏轼一贯的入世进取的价值取向。“苏轼自幼所接受的传统文化因素是多方面的,但儒家思想是其基础,充满了‘奋厉有当世志的淑世精神。”“儒家的淑世精神是苏轼人生道路上行进的一条基线,虽有起伏偏斜,却贯串始终。”①作于1076年外放密州时的《水调歌头》也同样表现了这种入世进取精神。“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夏承焘这样解释:“表面是说‘我本来是神仙境界中来的,现在想随风回到天上神仙住的琼楼玉宇中去,但是又怕经受不住天上的寒冷。这几句也是指政治遭遇而言,想回到朝廷中去,但是又怕党争激烈,难以容身……既然天上回不去,还不如在人间好,这里所谓‘人间,即指作地方官而言,只要奋发有为,作地方官同样可以为国家出力。”②《坡仙集外纪》中有这样的传说:“神宗读至‘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乃叹曰:‘苏轼终是爱君。即量移汝州。”若推广材料的征引范围,可以找到更多类似的证据,比如《与李公择十七首》之十一:“吾侪虽老而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兄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作者由赤壁而曹操,由曹操而建功立业之宿愿。由此而言,写曹操写赤壁古战场隐含另有一层意思:希望能像曹操一样建立功业,但现实的困窘有如当年曹操的赤壁之围一般。苏轼的悲歌至少有一层是为自己入世进取的不得而发,这或许是苏轼以假乱真的本意。

问题二:若说游赤壁,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白天也许更好,因为可以将景物看得更清楚。作者为何偏要选在月夜出游?

检翻苏轼作品,多有月夜出游的经历。“是岁十月既望”(《后赤壁赋》);“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记承天夜游》);“至暮夜月明”(《石钟山记》);“丙辰中秋”(《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月夜出游似乎是苏轼个人爱好(也许是所有中国文人的爱好),但本文的月夜在表达思想上有不可或缺的作用。

《赤壁赋》中描绘月色的文字并不多,作者着重描写自己在月下江上的感觉。“纵一苇之所如,凌万倾之茫然”,写出了作者陶醉于浩淼江月的境界,“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作者此时的情绪是愉悦的,下文“于是饮酒乐甚”可以印证。正因为月下有这样如梦似幻、隔离尘世的效果,所以作者选择月夜出游。

那么作者这种心境是因何而生的呢?月夜仅是外因,内因是什么呢?“冯虚御风”语出《庄子·逍遥游》中列子“御风而行”,“遗世”指遗弃尘世,“羽化”是道教所称的飞升成仙。我们看到,苏轼表达的内心感受是道家的一套言语体系,这三个词也明显地表明了苏轼的快乐是拥有一种超越尘世的洒脱自由、飘然自在的情怀,而道家的出世隐逸情结无疑是根由。出世隐逸情结在此后不久的《后赤壁赋》表现的更为突出。

苏轼的文化思想驳杂,道家遁世思想浸染甚深。遁世之心在黄州时期凸现与政治环境有关。写作《赤壁赋》的元丰五年(1082年),王安石、吕惠卿、章惇、蔡确等变法派相继罢用后,宋神宗亲政(1080年)已有两年。而宋神宗亲政使原来的政治格局变得微妙:原来实行变法的“新政”权力在宰相手中,尚可批评;但现在权力在皇帝,是“圣政”,批评新法就是批评皇帝,这对保守派而言是个噩耗——他们复出的机会更加渺茫。元丰五年,苏轼已有47岁,而宋神宗只有35岁,虽然三年后的元丰八年宋神宗出人意料地去世,但在当时按常理推断,像苏轼这样反对变法的人是没有机会在政治上获得新生的。故而受“乌台诗案”打击的苏轼遁世之心渐生,其诗文中多有惧祸自晦的表示。《书<赤壁赋后>》:“轼去岁作此赋,未尝轻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已钦之(友人傅尧俞的字)有使至,求近文,遂亲书以寄。多难畏事,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而隐逸则是避祸自保最好的办法,因而隐逸之心常在心头浮现。有人统计,苏轼在黄州时期“仅在词作中就有二十二首使用‘归字”。③

上述两个问题反映了盘踞于苏轼脑海的两种价值取向,这两种思想在不同时期彼此消长,轮换交替,至于郁结难解之际,苏轼自有他特别的破解之道。在《赤壁赋》中,月色激发了苏轼的出世情结,假想中的古战场又激动着苏轼入世进取的理想,出世的自由快乐难以压制根深蒂固的入世进取精神,即使“饮酒乐甚”亦不免悲从中来,歌声凄凉。依照当时的政治环境,苏轼不但难以有所作为,甚至有性命之忧,想要入世进取却发现自己陷入困窘。出世之乐与入世之困构成苏轼当时矛盾的内心世界,这也是苏轼真实的内心世界。但呈现在文字上,作者将这种个人的内在矛盾转换成一种人生普遍的矛盾:人生有限与自然永恒的矛盾。抽象的哲学讨论并非理解本文的关键,进入作品所蕴含的丰富多姿的精神世界,感受作者的彷徨、焦虑、喜悦和平和才是我们所应追求的。

注释:

①王水照《苏轼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见《苏轼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72—73页。

②夏承焘《苏轼的中秋词<水调歌头>》,见《唐宋词欣赏》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58页。

③木斋、张爱东、郭淑云《中国古代诗人的仕隐情结》,京华出版社2001年版,237页。

(屈伟忠,浙江临海台州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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