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张爱玲生命感悟下的时间意识

2006-02-02孟二伟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2期
关键词:张爱玲人性生命

时间构成了每个个体生命的全部,而人的生命却在无尽的时间面前犹如沧海一粟,转眼即逝。自我生命本体在无限永恒的时间面前只能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在时间的面前,每个人都面临着选择:屈从于时间的摆布,还是反抗时间的重压。每人的选择不同,形成其不同的时空结构。在这特定的时空结构凸现出个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作为生于乱世有着复杂背景的张爱玲在这特异的时空,以自己奇异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作出了独特的回答。

死亡作为生命终结的标志,往往给人以恐惧,同时造成大多数人对它的规避和缄默。过早的死亡体验和对死亡的思索却造就了“一代才女”——张爱玲。第一次的死亡体验发生在与后母争吵后被父亲的监禁中,在那次“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点死了。我父亲不替我请医生,也没有药”。张爱玲第一次萌生出死亡的意识,“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如果说此时的死亡意识只是对父亲他们的报复,那随后的这次死亡体验却不禁发出对自身存在的质询,“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的死在这里么?死了就在院子里埋了”。死亡的迫近使她产生本能的恐惧,并使她朦胧的想要探询作为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但出逃的紧迫似乎使这个问题暂时搁置,却在其生命中留下了阴影。更深刻的死亡体验是在香港之战时,这次不但有自己亲身的体验,同时也有了对他人死亡的体验。她遇到空袭时死亡的恐惧再次降临,“我觉得非常难受——竟会死在一群陌生人之间么?可是,与自己家里人死在一起,一家骨肉被炸得稀烂,又有什么好处呢?”自我的死亡体验带来的只是本能恐惧,那他人的死亡经历及“我们”对他人死亡的漠视却在整体意义改变了张爱玲对生命的看法。弗朗士没能死在战场上,而因未及时回答己方哨兵所问口令而被打死了。“我们立在摊头上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脚底下就躺着穷人的青紫的尸首。”当一个尻骨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的病人死了,“这人死的那天我们大家都欢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将他的后事交给有经验的职业看护,自己缩到厨房里去。”我们似乎再一次目睹了鲁迅在《示众》中描绘的图景,个体生命是如此短暂无常,死亡又似乎无时不在,而他人的死亡对自己又是不相干,并可能成为别人的“生趣”。在死亡这块人性的试金石下,人性的扭曲、人情的冷漠,终于去掉那一切的浮文,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于是张爱玲对生命价值、人性的本然状态有了洞彻“人类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单纯的兽性生活的圈子,几千年来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么?”人性的自私、黑暗,人类基本情感的缺乏,人们对生命消逝的漠然和自己的孤独无助,使那被压抑的问题再一次涌现,并产生了对生命本质意义的迷失和绝望虚无之感。正是依靠对他人死亡的经验,张爱玲更深切地感知了死亡的意义,“在他人死去之际可以经验到一种引人入目的存在现象,这种现象可以被规定为一个存在者从此在存在方式转变为不存在。”[1]他人的死亡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自己死亡的提前预演,死亡的难以把握和无可避免及生命的短暂有限,加之人生的虚无绝望催生出张爱玲的“时间焦虑”,“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出名要趁早呀。”“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当绝望感和虚妄感降临时,人们选用不同的方式希冀自我灵魂的拯救。而张爱玲却运用时间的方式进行着自己对绝望的抗争。在张爱玲的时间意识中,两类不同的时间范畴:“瞬间和永恒”,“过去,现在和未来”共同构建了张爱玲反抗绝望的独特方式。

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时间观念中,人的生命犹如“白驹过隙”又“譬如朝露”,不同时代的人都会感受着时间的阴影及自我的渺小,为了延续生命的意义及对抗时间的重压,他们往往“把自我短暂的生命寄托在具有永恒性的无生命的物体上,即把时间凝固在空间中,时间就有了永恒性,生命也有了永恒性。”[2]他们选择了著书立说,因为“人的肉体是要死亡的,是要消失的,而文化则是永存的,是可以世代相传的”。[3]于是有了《史记》、《汉书》等瑰宝的流传。此时的张爱玲为了缓解自己的“时间焦虑”,不期然地走上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所走之路,试图将自我生命的瞬间化为永恒延续开来。

在其艺术创造中,永恒意味的追求使她有了与别人不同的选择。“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但好多作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绘人生的飞扬的。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许多强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兴奋,不能予人以启示。”无论“超人”,“人生飞扬的一面”、“予人兴奋”还是“壮烈”,这些词语所潜含的内在意蕴似乎都是一种瞬时的辉煌,犹如那烟花在刹那的灿烂后就归于死寂,缺少了一种辉煌,一种悠长。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及悲壮苍凉,其潜在意蕴似乎表明它们不会爆发出刹那间异样的光彩,但可以如那涓涓细流无间断地去流淌。它们不会有瞬间的辉煌,却在默默积蓄着力量,体现着虚伪中的真实,浮华中的素朴,带给人一种启示,一种指向永恒的绵长。

在张爱玲的文本中瞬间与永恒的参差对照,不但给读者带来梦幻般的意味,同时大大提升文本的艺术感染力。如在《金锁记》中“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往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这个刹那夹杂包含着曹七巧多少复杂矛盾的情感:爱、恨、悔、怨、甜蜜、辛酸诸多滋味似乎都在这瞬间涌入心中。这瞬间恍若隔世,不但泯灭了自己对美好情感的憧憬,同时预示着黄金之枷将陪伴她到永远。金钱真切的实有战胜了那虚幻的情感,使她从一位被吃者变为一位吃人者。《倾城之恋》中当流苏在战乱后终于又遇见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这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的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澈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这种感受恰与七巧的选择形成对比,情感的真实消解了那物质性的实有,现在的拥有战胜了天长地久。他们身上的虚伪和做作被驱除,人的本真状态得以恢复。人类的真挚纯粹的情感得到瞬间涌现。这似乎是张爱玲小说中不多见的人性美好一面的流露。但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这刹那的美好只是在荒乱的战争期间人最无助最孤独时出现的。如果在正常状态那又会怎样?这瞬间使整部小说带上了对整个人类的生存价值与生存态度反思。在《封锁》中当吕宗桢和吴翠远被定格于电车中,时间也随之被凝固下来,“封锁了。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和空间。”此时社会角色让位于内心角色,道德让位于情感,人身上的一切附属物都消失了,裸露出内心的真实。没有婚姻的形式,只有情感的真实。这是一个有别于凡世的自足世界,世俗的束缚不存在了,他们相爱了。封锁开放了,自足世界被打破了,瞬间没有变为永恒只是一场“不近情理的梦”。瞬间的美好再次让位于平庸,人性的黑暗和虚伪,人类的无聊、苟且、自私、庸俗的生存状况在张爱铃残忍的笔下再次被呈现。

在时间的标尺上,除瞬间与永恒的对立外,另一个时间的维度就是“过去,现在,未来”。如果说时间是一条无止境的直线,“现在”只是上面一个随时可以消失的点。“过去,未来”就是处于这个点两翼的“射线”,它们从不同的向度延伸至无限。“现在”在这线性结构上似乎时时阻碍着“过去”,使它无法顺畅地延伸。“过去”为了扩大自己的范围无休止地逼迫“现在”向“未来”伸延,并在此过程中构成了事物的发展。而“现在”却处于被动无力的地位,无法休止。具体到个体生命,“过去,现在,未来”成了三个独立的点。在人的时间意识中,“过去,未来”都非“实有”的存在,也非完全的虚无。而“现在”却是真实的存在。人不是生活在过去,也不是生存在未来,而是生存在“现在”。人的尴尬处境就在于:这边有“过去”的逼迫,不得喘息,而向“未来”的接近也等于向死亡的靠拢,人的生命却是有限的。人的不甘心促使他去主动的反抗这种困境:或是延续“现在”,即把现在变为不再流逝静止的点以达到永恒。或是返回“过去”,由于“过去”无限和自足性同样可以达到永恒。这样的反抗在张爱玲身上都有所体现。

由于在港战对死亡的感受和对人性的观察及自我亲情的缺失,张爱玲对未来充满着怀疑和绝望。她不再相信未来有黄金世界,不相信这个世上能造出一个天国,也不相信人类会产生那种完美而没有缺陷的人,未来只是人类心中一个虚恍的梦。因此在其小说中“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未来是虚无和悲观的,而此在的乱世又充满着不稳定和危机,张爱玲在此感受到的只是生的无常,人世沧桑和无尽磨难。似乎“过去”可以变为自己心灵的乐土,像废名、沈从文那样在“过去”建立起自己心灵的世外桃源,以对抗现实的丑陋和黑暗。她确实返回了“过去”试图以此对抗“现在”,拒绝现在和未来的蔓延,这使她的小说弥漫了浓郁的古典气息。但“过去”并没有成为她心灵的休憩之所和美丽的乌托邦,在她身上发生的只是时间的错位。

有着贵族血统的她,现世的磨难似乎应使她不断地去吟唱追忆过去的繁华和辉煌。但那公馆里遗老遗少的灰色世界,鸦片烟的云雾缭绕,二胡的呀呀声,无聊男女的调情这些带着浓郁“过去”色彩的图景,都在张爱玲这个受过现代文明洗礼,“象鬼魂出现似的”现代人的窥视下,成为一个苍凉无奈的手势,一副凄苦的笑景。“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张爱玲笔下的这些传奇似乎应是虚幻的,过去时的,读者读过也应结束了。现在虽是“过去积累发展的结果,而过去的回忆却正是对现在仍存在事物的观察了解,想象而形成的。”[4]张爱玲文本中的这些不彻底的、非英雄的、过去时中的人物不正是“此在”芸芸众生的一个缩影吗?更使张爱玲感到悲凉的是,在曹七巧、范柳原和白流苏、吴翠远和吕宗桢身上发生的凄凉故事似乎在那悠远的未来继续传唱,“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有完——完不了。”也许只有“饮食男女”才能达到永恒,俗人俗事继续会上演,那人性、人情、人的存在状态又会如何?也许只有时间能作出回答。

注释:

[1]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北京:三联书店,1987. 286.

[2][3][4]王富仁.时间·空间·人[J]鲁迅研究月刊,2000,1.

有关张爱玲作品内容的引用均出自《张爱玲文集(四卷本)》,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出版。

(孟二伟,福建泉州华侨大学文学院)

猜你喜欢

张爱玲人性生命
“狗通人性”等十一则
逼近人性
“学习”反人性吗
这是用生命在玩自拍啊
CAUTIONARY TALES
可遇不可求的“生命三角”
细说张爱玲年代的流行歌
聆听流行歌中的张爱玲
雕塑应反映人性的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