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中的儒家诗人
2006-02-02钱叶春
杜甫被称作诗圣,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是儒家诗人的代表。杜甫出身于世代“奉儒为官”的家庭,青年时代就立志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窃比稷与契”,且“老大意转拙”,其爱国爱民之心犹如 “霍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至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无论从出身、一生的志向,还是其一生的行为来说,杜甫被看作儒家诗人的代表一点也不过分,这也是历来公认的事实。
杜甫草堂时期的诗歌一反过去“白头搔更短”的忧国忧民的诗人形象。这个时期,杜甫借蜀山水发出了和平之音, 甚至主要表现为避世幽栖的心理。如“喧卑方避俗,疏快颇宜人”(《有客》),“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遣意二首》),“轻帆好去便,吾道付沧洲”(《江涨》),“黄绮终辞汉,巢由不见尧”(《朝雨》)等,从这些述志中可见其隐逸之志。
纵观诗人的诗歌,没有哪个时期像在草堂时期这样亲近大自然,对大自然的体验有那么深刻与持久。正如李长祥言:“少陵诗,得蜀山水吐气,蜀山水,得少陵诗吐气”。[1]蜀地山水与儒家诗人就是这样相得益彰,完成了一位儒家诗人生命的呈现过程。草堂时期的诗歌蕴含着丰富的文化意蕴。其表现为四个方面的关系 :大自然与社会理想的互渗,仁爱之心与大自然美德的互感,人与自然的相融相乐,人与自然的生命相依等。
首先,大自然与社会理想的互渗。儒家诗人一心关注着社会状况,为和谐的社会理想而竭尽心力。就大自然而言,道家在其中寻找并释放自己自由的梦想,而儒家则与此不同。《中庸》言: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这所以为大也。
尧舜是孔子心目中的贤君,尧舜时代是孔子所向往的理想社会。《论语·泰伯》写道:“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2]孔子称赞尧高不可攀,就像天一样,太伟大了。只有尧能学习天,因为他和天一样,恩泽无处不在;他的礼仪制度太美好了,因为这些制度顺应人性的发展。《大学》也说:“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这种仁政是尧、舜从大自然中感悟来的:“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这种仁政社会和大自然一样是各得其所、和谐有序的理想社会。正如《中庸》所言: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无论是理想社会还是大自然,其本质的共同点还在于“尽性”,尽物之性、尽人之性,从而人世与天地就可以相互渗透、互相印证。从大自然中感悟社会状况的儒家思维方式,在杜甫的草堂诗歌中也得到了充分表现。历经秦州时期生死的煎熬之后,杜甫初到成都平原,安居草堂,获得了生命的新生,为大自然的安详、自由与和乐的景象所感动。这个世界是各得其所尽物之性、和谐有序的世界。如:“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鶒对沉浮”(《卜居》)的热闹生机,“细动迎风燕,轻摇逐浪鸥”(《江涨》)的逍遥自由;“芹泥随燕嘴,蕊粉上蜂须”(《徐步》)的闲适自在,这些动物为自己的生活自在地忙碌,同时也体现出诗人真切观察的欣美心态。又用叠词来表现欢悦的心情:“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狂夫》),“流连戏蝶时时见,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其六)。尤其是《田舍》:
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鸬鹚西日照,晒翅满渔梁。
这些自然景物,展现自然界与社会的和乐、安详和自由。它们是世相的象征,是杜甫心目中美好的理想社会的投影,是现实世界的混乱、困苦生活的反写照。因为当时安史之乱仍在继续,可谓“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其次,仁爱之心与大自然美德的互感。《周易·上经》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论语·阳货》上载: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赞美大自然默默无闻的奉献精神,并切身地效仿大自然的这种美德,是“与天地合其德”的表现。
初来成都草堂,杜甫从大自然中寻找理想的社会光芒,他又以自己的仁爱之心感受赞美大自然的这种美德。这与《易经》与孔子的思想是一致的。这种精神典型地表现在《春夜喜雨》中: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潜”、“润”写出了春雨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的美德,以及春雨滋润后城里花叶更加繁茂的美景,充满着诗人自己感同身受的赞美之情。又如《春水》
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朝来没沙尾,碧色动柴门。接缕垂芳饵,连筒灌小园。已添无数鸟,争浴故相喧。
以春水为题,诗人敏感的触系和春水一起,滋润干堌的沙滩;碧色的春水触动着诗人家的柴门,像是告知诗人水里将有肥美的鱼儿,筒车也可灌小园了。水鸟更是在春水中繁衍、游嬉。春水的厚德载物让诗人更加倾情相知。《后游》中写道: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野润烟光薄,沙喧日色迟。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
江山的“有待”、“无私”写出了大自然的有情有意,身处大自然的怀抱中,诗人的万般愁绪似乎完全被消解了,此时的大自然成了诗人心灵唯一的精神寄托。前首诗歌写出了大自然惠泽万物,后一首诗歌写出了大自然对诗人的情感慰籍,实际上也是诗人济世思想与落泊心境的投射,一定程度上也反衬出人世的不公与无情。
再次,人与自然的相融相乐。不同于西方文化表现出人与大自然之间是异己的、征服的关系,在中国文化中,人与大自然是亲和的关系。《论语·乡党》中记载了一段很有趣的故事:“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讲的是,一次孔子在山谷中行走,看见几只野鸡。孔子的脸色刚一动,野鸡便飞向空中,盘旋一阵,又都停在一处。孔子说:“这些山梁上的母野鸡啊,得其时呀!得其时呀!”这个故事虽小,仍可见孔子对小动物的亲昵之情与友善之态。《孟子·尽心上》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这种爱民及物的思维方式,在宋儒张载《西铭》上有具体论述:“乾称父,坤称母。子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是把人民看作是自己的同胞,把万物看作是自己朋友的仁爱情怀。杜甫也有其相似的观点:“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共友于”(《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诗人把眼前稠叠的山和花、鸟看作自己的朋友,自己的至爱。草堂时期,诗人用大量的笔墨描绘了自己与自然相融相乐的景象。“鸬鹚鸂鶒莫曼喜,吾与汝曹俱眼明”(《春水生二绝》)表现诗人与小动物处在平等的交流状态,一种幽默的情调中透露出几多童心!在写友情与亲情的时候,往往兼写自然之乐,表现出物我忘机的仁爱之情。如“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南邻》);“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起尽余杯”(《客至》);“江鹳巧当幽径浴,邻鸡还过短墙来”(《同十七侍御抡许随酒至草堂奉寄此诗便请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等。特别是在《寒食》中:
寒食江村路,风花高下飞。汀烟轻冉冉,竹日净晖晖。田父要皆去,邻家问不违。地偏相识尽,鸡犬亦忘归。
景物闲雅娟秀,人情相狎,“至于鸡犬忘归,物性亦与诗人陶然相忘矣。” [3]如《江村》,诗人在与大自然的相融相乐中充分表现出安宁、温馨的亲情生活情调: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诗人完全沉浸在自然之乐和亲情之乐的双重快慰之中。杜甫在心灵的安宁中甚至写出《江亭》中这样的诗句:
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
王嗣爽云:“居然有道之言。公性禀明,当闲适时,道机目露,故写得通透如此。”[4]仇兆鳌说“二句有淡然物外,优游观化意” 。[5]
但接下来却写道:“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可见杜甫虽能在田园山林中寻得真趣,但他不像陶渊明那样能在大自然中寻得生命的归依。下面看一下陶渊明的《饮酒》其二: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为什么能达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是因为他的“心”已“远”,远到哪里去了呢?他的心已与“飞鸟”一同飞向大自然之中。陶渊明的心灵已寻找到了归宿即大自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就是一种物化的境界,正如王国维所言,是由“以物观物”的方式写成的,“以物观物”就是把自己物化成物,感受物的喜怒哀乐。这种物化的思想在《庄子·秋水》其九中有所体现: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示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心境与物境融为一体,委运任化,达到与自然泯一的境界,这种道家的生命美学境界是以追求个体的自由与快乐为目的。所以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时,不经意地抬起头,南山就展现在他面前,那种悠然的喜悦,心灵的期许是含蕴不尽的。所以诗人写出了高远静穆的和谐诗境。杜甫是一位儒家诗人,他的心不可能消融在自然之中,人世才是他心灵牵挂的地方。虽然志为隐逸,但这是一种无奈一种退避一种潜在的期待。因为诗人内心忧国爱民的情结是消不去的,那份牵挂、那份热情也是难以消除的。所以杜甫虽然不乏“道机”之心,写出“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这样“通透”的诗句,但仍然感叹:“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 诗歌是作者心灵的流露,杜甫的心境不能与自然达到真正物化的程度,主要在于杜甫具有儒家的济世思想。他的诗歌一般都是“有我之境”,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他只是在对政治失望与灰心时在大自然中寻找一些心灵的慰籍,正所谓“薄劣愧真隐,幽偏得自恰”(《独酌》)。
第四,人与自然的生命相依。既然儒家诗人不能在大自然中寻找到生命的归宿,而政治高层权势又排斥诗人实现自己的社会理想,那么那种人世的牵挂与热情就会受到挫折,渐渐地就会产生被弃的感觉与孤寂。因此,文学史上有很多不得志的文人,采用了屈原香草美人的手法来表现这种怨愤,借怨妇诗来抒怀。如辛弃疾的《摸鱼儿》、王安石的《明妃曲》等。但杜甫是位性情耿介的人,如《唐才子传》就记载杜甫“性褊躁傲诞”,他无意借代怨妇抒情。漂泊西南是杜甫退避政治,也是为了生存寻找安宁的需要。开始时的快乐与欣慰渐渐消失,心灵的创伤渐渐袒露出来。这一时期写了一些与自然生命相依的诗歌。因为他的执著受挫,无所凭依,就从上文论述的儒家自然观中吸取力量。诗人围绕草堂的筹建向朋友觅桃树、觅绵竹、觅桤树、觅松树、觅果树等,固然有美化环境的一面,更重要的是表达了生命相依的心理因素。在《高楠》中写道:“近根开药圃,接叶制茅亭”、“落景阴犹合,微风韵可听”、“寻常绝醉困,卧此片时醒”:高楠给诗人带来了幸福快乐,充满着亲人般的深情。当楠树为风雨所拔时,他的生命象失去了很多东西似地痛苦:“沧波老树性所爱,虎倒龙颠委榛棘”、“泪痕血点垂胸臆”、“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至此无颜色”。尤其是“草堂”与诗人的生命依存感更强烈,《堂成》中写道:“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稍。暂止飞鸟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杨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历经磨难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定的地方,心里自然很欢喜,并且诗化了它的美。这是诗人理想破灭后,漂泊中避居天涯的最后一道生命防线的生存慰籍,草堂也是“他微贱生命的象征”。[6]对草堂及其周围的草木诗性化满足的背后蕴含着无可奈何的悲怆心情。如《草堂即事》:“雪里江船渡,风前竹径斜。寒鱼依密藻,宿雁聚圆沙。蜀酒禁愁得,无钱何处赊。”诗人把自己的穷愁旅泊的状况与寒鱼、宿雁进行类比,可见其处境的苦寒卑微与心境的凄怆情状。这种情怀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但结尾却发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虽有诗人的献身精神,但更多的是为寒士鸣不平的呼号。
总之,在诗人隐逸期间,大自然是杜甫追寻社会理想、感受天人大德的载体,闪现着儒家诗人崇高的理想光辉。大自然又是诗人的朋友,诗人与之陶然相乐;大自然更是诗人理想破灭后的心灵慰籍。
至于杜甫为何隐逸,以及隐逸后的心态变化及其动因,及其在文化上的阐释,那是另一篇文章的内容。
注释:
[1][3][4][5] 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M].中华书局,1979,P727,P806,P801,P801
[2]杨伯峻、杨逢彬注译.论语[M].岳麓书社,2000
[6]王富仁.杜甫:一个老年人的悲哀——<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赏析[A].古老的回声[C].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P203
(钱叶春,红河学院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