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时期阳翟褚氏的家风与家学
2006-02-02余乐
余 乐
考诸史籍,魏晋人常说“汝颍固多奇士”,“豫州人士半天下”语。这些被时人所称颂的“奇士”,多依靠其才能入仕为官,通显于魏晋,子孙得其荫资,也能够累世为官,成为世族。颍川地区在这一时期就出现过多个著名的世家大族。如颍川荀氏、陈氏,自汉末至魏晋冠冕相继,家族势力布列朝廷。又如颍川庾氏,在东晋时继琅邪王氏之后与司马氏皇权共天下,权倾朝野。再如颍川长社钟氏,兴自两汉,曹魏时以军功起家,成为魏晋一流高门。较之上述颍川地区所出现的高门士族来说,颍川阳翟褚氏形成门户的时间最晚,在名声上亦不如荀氏、陈氏、庾氏、钟氏等显赫。但是,阳翟褚氏家族却比其它四家绵延的时代更久,并且在政权频繁更迭的历史条件下,仍然保持家族门第的长盛不衰,可以说是魏晋南北朝众多赫赫有名的高门世族中较为突出的一个。
关于褚姓的由来,唐代林宝在其所著的《元和姓纂》中认为:“子姓,殷后,宋若公子石为‘褚师,因氏焉。”对此,南宋郑樵的解释更为详细,据他的《通志·氏族略》记载,“褚师氏,宋共公子子石为褚师,因氏焉”,“褚氏,即褚师氏,后世略去师,遂为褚氏”。阳翟褚氏家族的历史则可以追溯到两汉,“汉相褚大,元、成间褚先生少孙,并以儒学称焉”[1]。褚大从胡毋生受《春秋》,且以“通《五经》,为博士”,官至梁相。褚少孙为“梁相褚大弟之孙”,“以通经术,受业博士,治《春秋》,以高第为郎……出入宫殿中十有余年”[2],他不仅为司马迁的《史记》补缺,还成就了张、唐、褚三派《鲁诗》之中的褚氏之学。后来褚少孙的裔孙褚重移家阳翟,遂有阳翟褚氏。东汉时,褚氏已经成为颍川郡(阳翟在汉代为颍川郡治)的大姓,“郡中大姓原、褚,宗族横恣,宾客犯为盗贼,前二千石莫能禽制”[3]。褚重的裔孙褚招,汉末魏初时官至安东将居、扬州都督、关内侯,使其家族在朝廷中也具备了一定的影响力。但是,在魏末晋初时,作为当时阳翟褚氏代表人物的褚招孙褚,却只是一个官职较低的县吏,后来还因家贫而辞官,直到五十岁时他才逐渐被晋武帝升用。由于当时“不重两汉父祖地位,而重当代官爵尤其是西晋时的政治地位”[4],因而,阳翟褚氏在魏末晋初只能算作是一般的士族,还称不上一流高门。东晋时,褚裒和他的从兄褚在“苏峻之乱”中以军功而封侯伯,其家族的政治地位才开始逐渐提高。在褚裒女褚蒜子被封为皇后之后,阳翟褚氏家族更是以外戚的身份成为当时掌权的四大家族之一,其家族高等士族的地位才得以最终确立。
魏晋南北朝是我国历史上最为动荡的一个时期,历经当时纷乱的易代之争和王朝内部复杂的权力倾轧,阳翟褚氏与其它高门士族相比,却总能更为轻易的化险为夷,并处于各个王朝权力的核心。同样是在门阀制度的庇护下,各个家族的人物品性、家族地位及兴衰周期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这就促使我们不得不从家族内部的文化传统上去寻找原因。对此,钱穆先生早有过精辟的论述:
一个大门第,决非全赖于外在之权势和财力,而能保泰持盈达于数百年之久;更非清虚与奢汰,所能使闺门雍睦,子弟循谨,维持此门户于不衰。当时极重家教门风,孝弟妇德,皆从两汉儒学传来。 [5]
细品钱穆先生所谓的“家教门风”,则不外乎家风和家学两点。接下来,笔者也主要从这两点来探讨阳翟褚氏在几百年间能保持“人焉不坠”的原因。
一、与时推迁、自保家世的传统
传统的儒学本来强调忠君,并以此来作为整个统治的基础及个人安身立命的最高道德标准。然而魏晋之后,玄学之风大起,加以政权的频繁更迭,使得当时的士大夫们很难再以忠君作为他们安身立命的指导。唐长孺先生对此作过深刻的分析:
后世往往不满于五朝士大夫那种对于王室兴亡漠不关心的态度,其实在门阀制度下培育起来的士大夫可以从家族方面获得它所需要的一切,而与王室的恩典无关,加上晋以来所提倡的孝行足以掩护其行为,因此他们对于王朝兴废的漠视是必然的,而且是心安理得的。[6]
受这种时代风气的影响,即便是以儒学传家的阳翟褚氏在东晋以降的数百年间里,其当轴人物亦多表现出机智善变的特点,在当时的实际政治生活中往往能根据形势的变化调整家族的政治立场和心态,做到“与时推迁”,以保持家族门第的长盛不衰。
然而,阳翟褚氏的这种“与时推迁”以自保家世的作风并非一开始就有的,而是由褚裒首先开创的。褚裒所处的东晋时期,晋室的政权尚比较稳定,因而褚裒及其从兄褚在“苏峻之乱”时,都表现出忠于司马氏政权的积极态度。褚裒在当时担任车骑将军郗鉴的参军,而褚则是被元帝任命为散骑郎,担任了保卫皇帝的重要角色。结果两人在平乱之后分别被封为 “都乡亭侯”和“长平县伯”,使得褚氏家族的地位得到顺利的上升。褚裒在政治上的这次选择可谓十分明智,因为从当时的条件来看,门阀政治日益成熟,苏峻凭“单家”作乱根本不可能取得胜利。从这一实际情况考虑,褚裒兄弟作为褚氏家族的代表必然会起来抵御苏峻的叛乱,一方面可以显示自己家族的忠君立场,另一方面可以获取更多的政治利益。
阳翟褚氏家族在“苏峻之乱”中崭露头角之后,在东晋康、穆帝之时达到了势力的顶点。晋康帝的皇后即是褚裒之女康献褚皇后,褚皇后曾在穆帝、孝武帝等四朝临朝称制,执掌晋室大权达四十年之久。然而褚裒作为皇后的父亲,在行事上却极为谨慎。褚裒虽以外戚的身份进入的权利角逐的中心,然而当时褚氏家族相较于当时掌权的庾、桓、何三大家族来说,势力相对弱小,不可能在争取朝廷势要中获胜,因而褚裒选择了向外发展。他以皇后父的身份苦求外出,“诏以为左将军、兖州刺史、都督兖州徐州之琅邪诸军事、假节,镇金城,有领琅邪内史。”(《晋书》本传)后有人以褚裒为皇太后父,提议拜裒为侍中、录尚书事,欲将其召为朝廷势要。褚裒则“以近戚,惧获讥嫌,上疏固请居藩”(同上),于是改授他为“都督徐兖青扬州之晋陵吴国诸军事、卫将军、徐兖二州刺史、假节,镇京口。”(同上)永和初年,朝廷再一次诏褚裒回去,又被褚裒拒绝,“固辞归藩”。
褚裒这样几番拒绝进入朝廷势要,并非真正的“惧获讥嫌”,而是出于其家族势力相对弱小的政治考虑。这样一来,褚氏家族成功地避免了与居位家族门户矛盾激化的危险,且占据了京口这一东晋政权的重镇,起到了利用京口积累实力和制衡中央权要的目的。褚裒的这种应时变化的做法,对褚氏家族的发展影响巨大:他开创了褚氏家族“与时推迁”的新家风,此后王朝更迭频繁,政治斗争更加险恶,正是在这种家风的影响下,褚氏家族才能够趋利避害,维持了家族门第的长盛不衰。
在褚裒开创了这种“与时推迁”的新家风之后,阳翟褚氏家族在政治立场上的第二次“与时推迁”,是由褚裒的曾孙褚叔度兄弟完成的。褚氏家族在褚裒子歆、熙后,历其孙爽,至曾孙褚秀之、淡之、叔度兄弟时,东晋王朝的大势已去。褚氏兄弟从现实出发,为了保存家族的势力,在作为晋室姻亲的情况下(恭思褚皇后即秀之的妹妹),却转而投靠了刘裕,并在刘裕夺取江山的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褚叔度兄弟跟随刘裕讨伐卢循,“力战有功”。另据史书记载褚氏“虽晋氏姻戚,而尽心于武帝(刘裕)”(《南史》本传),“淡之兄弟并尽忠事高祖(刘裕)”(《宋书》本传)。为了获得刘裕的信任,褚氏兄弟还做出了一些令人发指的行为,“恭帝每生男,辄令方便杀焉,或诱赂内人,或密加毒害,前后非一”(同上)。后来恭帝被迫逊位,“居秣陵宫,常惧见祸,与褚后共止一室,虑有鸩毒,自煮食于前”(同上),而刘裕为了斩草除根,又“令淡之兄弟视褚后,褚后出别室相见,兵人乃逾垣而入,进药于帝……乃以被掩杀之”(同上)。
在晋宋的政权更迭的过程中,颍川庾氏被桓温诛灭;谯郡桓氏则在桓玄败后惨遭灭门;太原王氏虽世称华胄,它的两支也在政治争斗中覆灭;琅邪王氏和陈郡谢氏也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击,他们都有多个家族成员在宋初被杀。而褚氏家族基于褚秀之兄弟的这种政治选择,使其家族势力得以保存,并与刘裕进行了新一轮的群臣结合,在刘宋王朝中重新取得权位。刘宋王朝建立之后,刘裕对褚叔度兄弟的功劳给予了很大的回报,“以其名家,而能竭尽心力,甚嘉之”(同上)。因而阳翟褚氏才能在刘宋时期的政治上占据重要的地位,如刘裕力排众议封褚淡之为侍中、会稽太守,让褚叔度出任持节都督、雍州刺史、襄阳义城太守,皆为显官要职。褚氏兄弟助刘裕篡权的所作所为,虽然有违忠君的儒家思想,但无非也是为了维护其家族的根本利益,是阳翟褚氏家族“与时推迁”的家风的一种具体体现。
继褚叔度兄弟之后,阳翟褚氏家族在政治立场上的又一次“与时推迁”,则是由褚渊来完成的。褚渊,“祖秀之,宋太常。父湛之,骠骑将军,尚宋武帝女始安哀公主”,“渊少有世誉,复尚文帝女南郡献公主,姑侄二世相继”,“拜驸马都尉,除著作郎,太子舍人,太宰参军,太子洗马,秘书丞”(《南齐书》本传)。此时,阳翟褚氏显然已经进入了门阀大族的行列,成为一流高门。褚渊为刘宋江山的稳固做出过极大贡献,他在平定薛安都叛乱和桂阳王叛乱时,都发挥了重要作用,“(明)帝在藩,与渊以风素相善,及即位,深相委寄,事皆见从”(同上)。然而褚渊在处事时却表现出两面性,一方面忠于刘宋王朝,另一方面又为萧道成篡位提供方便。在明帝死后,褚渊以顾名大臣的身份,将萧道成引入权利中枢,为其以后的发展铺平道路。在废除后废帝刘昱之后,褚渊将收拾残局的重任托付给萧道成,并说“非萧公无以了此”,还同意萧道成加黄钺,为其篡位提供条件。果然,在萧齐建立之后,褚渊受到重任,“时朝廷机事,彦回多与议谋,每见从纳,礼遇甚重”,“高帝崩,遗诏以为录尚书事”(同上)。“彦回保妻子,爱性命,非有奇才异节,遐能制之”(《南史·褚裕之传》),可见褚渊重家族门第轻君臣名节的政治态度在当时就已著称于世。然而,也正是褚渊对“与时推迁”家风的继承,使得阳翟褚氏又一次历经朝代更替而门第不衰。
对于阳翟褚氏这种“与时推迁”以自保家世的作风,清人赵翼在其《廿二史札记》卷十二“江左世族无功臣”条中曾说:
所谓高门大族者,不过雍容令仆,裙履相高,求如王导、谢安,柱石国家者,不一二数也。次则如王弘、王昙首、褚渊、王俭,与时推迁,为新朝佐命,以自保其家世,虽朝市革易,而我之门第如故,以是为世家大族,迥异于庶族而已。此江左风会习尚之极敝也。
可见东晋南朝世家大族的风尚皆以门户至上,非独阳翟褚氏有此家风。
二、孝先于忠、以孝传家的家风
司马氏篡魏建晋,此种做法与传统的儒家道德不符,因而晋王朝在“忠”的方面已无从谈起,所以其统治者发掘了儒家学说中的“孝”作为控制士大夫的武器及品评人物的重要标准,这样一来“孝”自然成为时人所最为看重的家族道德的准则。对此,唐长孺先生亦有深刻的分析:
自晋以后,门阀制度的确立,促使孝道的实践在社会上具有更大的经济与政治上的作用,因此亲先于君,孝先于忠的观念得以形成。[7]
而且当时的世家大族旁枝繁多,为了处理好家族内部成员间的尊卑亲疏关系,其家族也必然需要用“孝”这种儒家礼法来约束本家族的各个成员。阳翟褚氏在复杂的王朝更迭中,为了保持家族门第的长盛不衰,同样毫不犹豫地遵从了“孝先于忠”的原则,那么“孝”也必然成为褚氏家族所奉行的治家准则及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
据史籍所载,阳翟褚氏的家族成员,多以孝行著称于世。东晋时的康献褚皇后,贵为晋康帝的皇后,且在穆帝等朝临朝称制,执掌晋室大权近四十年,对其父褚裒仍然尊敬有加。她不仅在归宁时对褚裒行的是父女家人之礼,还要求在朝廷之上亦行家人之礼。但是庾翼、谢尚等人坚决反对,以“父尊尽于一家,君敬重于天下”的君臣礼节不能乱为由,最终未能实行。这说明阳翟褚氏以孝为先的家风深入各个家族成员之心,即便是贵为一国之母的皇后也不例外。
宋齐时的褚渊虽以身仕二姓而遭非议,亦有可为人们所称道的孝行,是当时有名的孝子。据《南齐书·褚渊传》载,褚渊曾以“母年高羸疾,晨昏须养”而辞官,但并未得到朝廷的允许。后来,“遭庶母郭氏丧,有至性,数日中,毁顿不可复识。期年不盥栉,惟泣泪处乃见其本质焉”,以至于要皇帝下诏“断哭”,并禁止别人吊丧。后来又遭嫡母吴郡公主丧,褚渊“毁瘠如初”,并以“期祭礼及,表解职”。《文选》卷五八所载王俭所作的《褚渊碑》中记载:“孝敬淳深,率由斯至,尽欢朝夕,人无间言……以父忧去职,丧过乎哀,几将灭性。”而褚渊长子褚贲,虽然对其父失节于刘宋王朝的政治态度颇为不满,但仍然不违孝道,在褚渊死后“流涕不自胜”,并将爵位让与弟弟褚蓁,还放弃位高权重的官职不做,自愿居墓下为褚渊守丧。
褚渊的孙子褚向,“年数岁,父母相继亡没,向哀毁若成人,亲表咸异之”(《梁书·褚翔传》)。其子褚翔更是一位孝子,“少有孝行,为侍中时,母病笃,请沙门祈福,中夜忽见户外有异光,又闻空中弹指。及旦,疾遂愈,咸以为精诚所致云”(同上)。虽然史书记载的这个故事很有一些杜撰的成分,但是褚翔在母亲死后,“以毁卒”确属事实,他的确是阳翟褚氏“以孝传家”的典型。
而且,阳翟褚氏的“孝”行不仅表现在亲子之间,还在家族成员中扩展为兄弟的“悌”及亲族间的“友”。如褚渊身为长子在父亲死后却能把所有财产让给弟弟褚澄,自己“唯取书数千卷”(《南齐书》本传),以至于死后“家无余财,负债至数十万”(同上)。褚渊因为失节宋室而遭非议,但是他的上对父母尽“孝”、下对兄弟行“悌”的行为却为他赢得了不少声誉,并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人们对他失节行为的非议。又如褚渊从弟褚炫,虽然是“居身清立,非吊问不杂交遊”,却能在“得钱十七万”后“于石头并分与亲族”,以至于最后“病无以市药”(《南齐书》本传),这是将“孝悌”扩展为了对整个亲族的经济帮助,因而更让人叹服。再如褚渊的长子褚贲在褚渊死后将爵位让与弟弟褚蓁继承,而褚蓁又能在褚贲死后“表让封还贲子霁”,这虽说是两兄弟间情谊至深所致,但其家族重“孝友”的家风却表露无遗。
阳翟褚氏正是凭着“孝先于忠”的这种家风,在家族内讲究孝友,才能在丧失了“忠”这个儒家道德准则后,依然能够维持家族内部的和睦,并得以在政治风云变幻莫测的魏晋南朝时期,维持家族的长盛不衰。
三、以儒为主而又博学多才的家学
褚氏家族兴自两汉,西汉时的褚大,从胡毋生受《公羊春秋》,官至梁相。后来的褚少孙是元、成间的一位博士,在经学、史学和文学上都颇有成就,不仅为司马迁的《史记》补缺,还成就了张、唐、褚三派《鲁诗》之中的褚氏之学。可见褚氏在汉代是以儒学著称于世的。而且阳翟在汉代领颍川名郡,就其学术氛围而论,汝颍地区在东汉初至顺帝年间,曾经涌现了一大批经学大师,如汝南的钟兴、许慎、周举,颍川的张兴、丁鸿,均蜚声海内。阳翟褚氏可以说继承了这种深厚的儒学文化背景,早在东汉时已经接受了系统的儒学熏陶,其家族的文化传统主要是崇尚儒家学说。虽然阳翟褚氏在学术上并没有出众的成就,但其家族代表人物多有良好的儒学修养,形成了褚氏家族以孝传家的家风,而且其家族人物多不尚虚言而重事功,有着积极的入世精神。
东晋时期,朝廷曾多次北伐,先是以祖狄、庾亮的失败告终,继以殷浩、桓温。然褚裒为了尽快实现晋室的复兴和国家的统一,仍然竭力主张再次北伐,显示出儒家重视事功的积极用世精神。然而北伐最终以失败告终,晋军死伤惨重。因而褚裒“以《春秋》责帅,授任失所,威略亏损,上疏自贬”(《晋书》本传),虽被朝廷下诏原谅,最终还是因“远图不就”忧愤自责而亡。此外,褚裒“在官清约,虽居方伯,恒使私童樵采”(同上),还曾提出过“政道在于得才,宜委贤任能”的用人主张。褚裒上以事功对朝廷尽忠,下以《春秋》精神对自身严格要求,真可谓严守儒家原则。
阳翟褚氏的后世子孙大多遵循了褚裒的这一精神,在世家大族崇尚虚靡的南朝时期,仍然不废事功,在政治上皆有作为。即便是帮助刘裕篡位的褚叔度,在做官时也“每以清简致称”,甚有祖上遗风。褚渊虽因名节问题备受非议,在政治上却能“当奢侈之后,务弘俭约,百姓赖之”(《南齐书》本传),虽历官清显,死后却家无余财,“负债至数十万”。孝子褚翔,亦能“在政洁己,省繁苛,去浮费,百姓安之”(《梁书》本传)。齐梁时的褚球,“在县清白,资公俸而已”,且“性公强,无所屈挠,在宪司甚称职”,“自魏孙礼、晋荀组以后,台佐加貂,始自球也”(《梁书》本传)。后来的褚玠,“廉俭有干用”,为官数年“守禄俸而已,去官之日,不堪自致,因留县境”(《陈书·文学列传》),最后还是因为皇太子的垂爱,“手书赐粟米二百斛”(同上),才得以还家。阳翟褚氏的这种以儒学为主、注重事功的家族传统,在魏晋南北朝天下分裂、世局不稳的情况下,对其家族门第的长盛不衰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当然,在东晋南朝玄学风尚占优势地位的情况下,阳翟褚氏的学风也并非毫无变化。当时老、庄思想流行,以高标出尘、任情悖礼为雅,而以用心世务、拘于礼法为俗。作为东晋时期褚氏家族的代表人物,“(褚)裒少有简贵之风,与京兆杜乂俱有盛名,冠于中兴”(《晋书》本传),成为当时的名士。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轻诋篇》中记载:“褚太傅初渡江,尝入东,至金昌亭,吴中豪杰燕集亭中。褚公虽素有重名,于时造次不相识,别敕左右多与茗汁,少著粽,汁尽辄益,使终不得食。褚公饮讫,徐举手共语云:‘褚季野。于是四坐敬散,无不狼狈。”可谓尽现名士风范。也正是如此,褚裒才得以在玄风盛行的背景下,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可,并为谢安所雅重,“谢太傅绝重褚公,常称‘褚季野虽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8]褚裒孙褚爽,少时被谢安所知,并有“褚期生若不佳者,仆不复相士”[9]这样的赞誉。及褚爽长成,果然俊迈有风气,好老、庄之言,对于世俗的名誉不屑一顾。后来的褚渊,更是少有令誉,为时人所重,史载“有门生盗其衣,彦回遇见,谓曰:‘可密藏之,勿使人见。此门生惭而去,不敢复还,后贵乃归罪,待之如初。”(《南史·褚裕之传》)及明帝即位之后,褚渊甚见重用,“有人求官,密袖中将一饼金,因求请间,出金示之,曰:‘人无知者。彦回曰:‘卿自应得官,无假此物。若必见与,不得不相启。此人大惧,收金儿去。彦回叙其事,而不言其名,时人莫之知也。”(同上)因而褚渊被时人评为“美仪貌,善容止,俯仰进退,咸有风则”(《南齐书》本传)的名士,“每朝会,百僚远国使,莫不延首目送之”(同上)。褚渊的从弟褚炫,少有清简之誉,虽处高位,却“居身清立,非吊问不杂交游,论者以为美”(《南齐书》本传)。及至南朝末期的褚玠,亦是“早有令誉,先达多以才器许之”(《陈书·文学列传》),后果见重于世。
此外,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世家大族,往往具有多方面的文化兴趣和建树,阳翟褚氏也不例外,其家族成员多“以才艺桢干称”,在文学、音乐和医术方面也颇有成就。褚渊从弟褚炫,“与彭城刘俣、陈郡谢腓、济阳江斅入殿侍文义,号为四友”(《南齐书》本传)。褚渊的曾孙褚翔在文学上成就更大,“梁武帝宴群臣乐游苑,别诏翔与王训为二十韵诗,限三刻成,翔于坐立奏”(《梁书》本传),因而得到武帝的欣赏即日补为宣城王文学,为时论所美。陈时的褚玠,少时即以“美风仪,善占对,博学能属文”而被时人所重,且其文章“词义典实,不尚淫靡”,与南朝浮靡的文风大不相同,“所制章奏杂文二百余篇,皆切事理,由是见重于世”(《陈书·文学列传》),有文集十卷见于《隋书·经籍志》。褚氏家族的这种好文学的风气,传至隋唐而风采不减,褚玠子褚亮“幼聪敏,好学善属文,博览无所不至,经目必记于心”(《旧唐书》本传)。褚亮子褚遂良“博涉文史,尤工隶书”(《旧唐书》本传),是唐初著名的书法家,父子俩在文学上都有很高的造诣,皆有文集二十卷传世。
褚渊本人不仅美仪貌,在音乐上也很有造诣,史载褚渊“尝聚袁粲舍,初秋凉夕,风月甚美,彦回援琴奏《别鸪》之曲,宫商既调,风神谐畅”(《南史·褚裕之传》),惹得谢庄等人“抚节而叹”。此外,褚渊还“善弹琵琶”,并得到齐武帝所赐的“金镂柄银柱琵琶”。萧梁时的褚澐,亦“好学,解音律,重宾客,雅为湘东王所亲爱”(同上)。
褚渊的弟弟褚澄虽贵为驸马都尉,历官清显,在医术上却有很高的造诣,善解疑难杂症,并著有《杂药方》二十卷传世,后散佚。而萧梁时的褚该,“幼而谨厚,有誉乡曲,尤善医术,见称于世”。后褚该北归,官至车骑大将军,却“性淹和,不自矜尚,但有请之者,皆为其尽艺术”,其子褚则“传其家业”(《周书·艺术列传》)。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作为魏晋南北朝的一个传承数十代的世家大族,阳翟褚氏虽然在家学上表现出了鲜明的玄学气质,其家族成员却少有纯粹的玄学思想家,因为一味的不拘礼法,虽然能显名一时,却无法保证家族的长盛不衰。从总体来看,阳翟褚氏的家族成员大多仍遵从儒家传统,恪守孝道、不尚虚言而重事功,可以说是以儒为主,儒、玄兼修,并且在文学、音乐和医术等艺术方面也有很高的造诣。唐长孺先生在《世族的形成和升降》中对阳翟褚氏在魏晋南北朝时的地位上升作分析时说,其“家族成为东晋南朝的一流高门是和权重位尊有关的”[10]。但是,随着南朝时期庶族力量的迅速崛起,阳翟褚氏和其他世家大族一样,除了以祖辈荫籍、家族地望自矜之外,可资凭借的还必须要有这种风雅当家的文化优势。
注释:
[1]林宝.元和姓纂[O].北京:中书局,1994
[2]司马迁.史记·龟策列传[O].北京:中华书局,1982
[3]班固. 汉书·赵广利传[O].北京:中华书局,1975
[4]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论丛[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3
[5]钱穆.国史大纲[M].上海:商务印刷馆,1996
[6][7][10]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从[M].北京:三联书店,1955
[8][9]刘义庆.世说新语·德行篇[O].北京:中华书局,1984
(余 乐,兰州大学文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