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爱情浪漫史的神话
2006-01-30陈晓日
一
在小说《永别了,武器》的开始部分,有这么一段发人深省的段落,写的是当弗里德里希逃离军队后,整日泡在酒吧或妓院里,而没有去牧师家里。弗里德里希本人也觉得烦闷,他这样沉思道: “我的感觉跟他一样的不好,我无法理解我为什么没有去。那正是我想做的事情,我试图解释……我们为什么没有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们从未这样过……他知道我是想去阿布洛兹的,他知道我们仍是朋友,虽然我们之间有分歧。他总是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总是知道我能够忘记的事情。但是我后来才了解到这些。” 正如小说所展示的一样,弗里德里希似乎思索到了某种自己也不很确定的东西。是什么呢? 纵观所有的对《永别了,武器》的研究或评论,都未提及此种思想纠葛。这些评论大多认为海明威描写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人公“逃离战争选择爱情”,从而建立一种世外桃园的和平,结果随着爱人的死去,他失去了一切。 笔者却提出一种迥然不同的观点,以驳斥这种浪漫主义的解释:主人公弗里德里希并不是有意地去选择爱情,而是属于在完成“自我认知”的过程中众多行为中的一种。持此观点,笔者对两位主人公的性格和思想特征进行了一种新的诠释。
二
《永别了,武器》是海明威作品中最富哲理的小说:不是因为小说最清楚地表达了他的“自然主义”的观点,也不是最细致地体现了人们所谓的“海明威代码”(Code)。而是因为小说最深刻地表示出他对人生哲理问题的探索,即对“自我认知”(Self-knowledge)的诠释。对这一问题,海明威尖锐地指出,达到自我认知对某些人来说是相当困难的,因为只有从最内心深处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才会达到。弗里德里希就是这样一个人。“自我认知”是一个模糊不清、被许多人误解的概念。比如,人们对自我和对他人的理解是截然不同的。对他人的概念(如思维、情感、内心世界等等)是对其行为进行推断而得。而对自我的概念却非如此,认为通过对自己进行内省和反思即可达到自我认知。 以上对“自我认知”的概念是一种误解。虽然我们对自己内心某些生理或心理反应(诸如饥饿感、身体的疼痛、内心挣扎等等引起的紧张、惊愕或恐惧)能够立刻感知到,但对于自己的性格特征、生活态度以及性情变化决不可能立刻预见到。比如,当“我”表现出强烈的占有欲、不宽容或者不仁慈时,“我”往往是最后一个认识到的。在这种情况下,“自我认知”仅凭像审视他人一样来审视自己。比起人们认为事实、理智和所谓的洞察力来,“我”的行为更有力地证明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三
海明威对弗里德里希人物性格的刻画就是很有技巧地以行为观来表现“自我认知”的:弗里德里希通过对自我表现和所做所为的深刻理解,最终得出了真实的“自我认知”。 在弗里德里希“自我认知”的整个完成过程中,我们首先要清楚的是在小说的开端他是怎样一个人。在故事一开始,弗里德里希就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从情感和精神上都在逃避这个世界,尽管他表现得漠不关心。虽然他毫无爱国之心,他还是设法加入了意大利救援部队;而且虽然并无多大热情,他也尽心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战争对他来说跟对任何其它事物一样,都无足轻重,毫无意义。当他相信自己与战争毫无瓜葛时,他都不相信自己有什么危险。女人也一样与他无关。他不愿爱别人,也不想别人爱他——只是一个空荡的男人的躯壳,甚至都没有自我。只有在他受伤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也会失去某种东西。在产生求生欲望的同时,他发现活着本身也具有一定的意义。但这最初的从冷漠超然中清醒过来也只是一种模糊的意识。他珍惜生命,害怕死亡,但并没有认真地思索他想拥有的生活质量。他的清醒真实却不具体。在战地医院住院时,牧师当时就给弗里德里希下了个结论,说他对爱情和承诺一无所知,在他们的一次交谈中,牧师告诉他,爱情体现在无私奉献之中。弗里德里希咬定他不爱任何人,牧师却断定总有一天他会的,而且爱情会使他感到幸福。此番话后来得到了验证:爱情降临到弗里德里希和凯瑟琳之间。牧师很明确地说他指的不是浪漫的爱情。当弗里德里希直截了当地问他能否得到幸福时,牧师答道:“我不知道。我从未爱过女人。”随着小说情节的步步深入,海明威自然而然地引出了这一谈话的言外之意。事实上,通过一系列的铺垫,作者第一次表明了爱情故事并不是小说的中心。我们要理解这一点,就必须认真地分析弗里德里希所生活的世界——尤其是认真分析他对战争以及自己参与战争的那种暧昧和逐渐改变的态度。 认为小说是关于浪漫爱情故事的理解有两方面的不足之处。第一,它无法说明小说中四分五裂但又被无情地聚拢在一起的生活和经历。第二,它无法解释弗里德里希与凯瑟琳之间许多不可否认的事实。在笔者看来,《永别了,武器》不是一个人“逃离战争选择爱情”,而是他试图这样做但却未能做到。持此观点看这部小说时,才会觉得弗里德里希的逃脱不是那么令人伤感。小说的真正主题就不是爱情,而是一个男人假以爱情的名义试图逃离那个令人压抑的世界,去寻找另一个能找回自我、较为宽容的世界。 初读小说时,弗里德里希逃离现实世界似乎是因为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凯瑟琳。接着由于厌倦战争和向往田园般的美好生活,他决定逃避这个世界去追求与世隔绝的宁静。但这种解释是讲不通的。它不仅认为弗里德里希一意孤行,而且还忽略了这一关键性的事实——即他根本就没打算要逃避。他的逃脱行为并非有意的,而是由于受到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而产生的一种本能反应。他突然发现自己被逼到了死角,要么必须逃脱,要么就被当作叛徒被枪毙。因此他选择了逃掉。他的逃离也并非是因为想与凯瑟琳长相厮守而精心策划的,却纯粹是为了自己的生存。 诚然,他后来的反复思索也表明他是渴望与凯瑟琳在一起而引发了他的逃脱:“上帝不让我思考,只让我吃东西。噢,天哪,就是这样的。与凯瑟琳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从未想过要走开。”。但这些沉思都是在他逃脱之后产生的,所以不是他要逃避的起因。在他选择了逃避之后,他仍在逃跑——不仅是逃避战争(反正他从未想要履行此义务),而且是逃避一切,除了凯瑟琳。就是在此刻他开始正视与凯瑟琳的新生活。他后来把这称作“爱情陷阱”(Love trap)。他不是无意地跃入这一陷阱的,却是自己走进来的。他非常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因为他迷恋上一种可能性,引用Wittgenstein的话语,他是“被一幅画迷住了”。他期待爱情能帮他摆脱困难——不仅作为一个逃兵而且作为一个精神空虚的人。爱情似乎预示着一个崭新的开始,一种重新参与现实生活的方式,会带给他快乐。但目前为止,快乐已经离开了他。 凯瑟琳也怀有如此令人兴奋的梦想。两人的交谈无处不蕴含此意。事实上,他们几乎未谈过其它的事情。弗里德里希回想到:“通常男人喜欢独处,女人也喜欢独处。但他们相爱后,就会互相嫉妒对方独处。而我们在一起时,却好像是在独处”。象许多恋人一样,弗里德里希和凯瑟琳觉得这个世界在无理地侵犯他们,是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搅乱,让他们担负自己不愿承担的责任。他们对生活只有一个要求:不被打搅。浪漫的爱情成了他们的全职工作,耗去了他们的全部精力,因为他们共同抵御现实的攻击。 许多读者认为海明威本人提倡这种浪漫主义的理想。倘若我们赞同此说法,从一开始就会处处感觉到象征手法的运用。我们会说山脉象征着家园而平原则没有。我们会认为弗里德里希把牧师的先知先觉当成自己与凯瑟琳的关系的一种参考。我们甚至会认为整部作品充满着修辞手法,比如,认为弗里德里希的逃脱(即跳入塔格列蒙特河流中)象征着“洗礼和重生”。由此,便会轻易地得出结论:凯瑟琳的死亡给他幸福的新生活带来了悲剧,使他沦为一个一无所有的“被击垮的人”。 我们要认识到《永别了,武器》写的不是一个因为某些改变而告别了过去,获得了幸福的人,而是一个变得情绪低落,被迫退缩的人的故事。我们不应陷于这个爱情故事之中,从而意识不到弗里德里希的逃脱不仅是一时冲动之举,而且是他为之懊悔的行为。“逃脱战争选择爱情”的尝试结果证明是一种失败。弗里德里希逐渐发现爱情不足以代替那个被抛弃的世界,发现创建与世隔绝的和平要付出极为昂贵的代价:他必须生活在完完全全的真空里——不仅要远离战争和其他人,还要远离他自己的过去,他以爱情的名义试图摆脱掉他的世界,然而他却不能够完全忘记自己的举动,觉得自己象个逃学的孩子。逃跑并未带来快乐,带来的却只有空虚和厌倦。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厌倦不是在他和凯瑟琳分开而是在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最为明显。在他们逃亡到瑞士之前,他们之间的爱情就遭遇到种种阻碍。而到了瑞士,弗里德里希开始不安地意识到他和凯瑟琳之间除了谈情说爱并无别的话题可言。他们的爱情在摆脱掉那些阻碍之后,爱情本身又突然成为它的障碍。弗里德里希刻意地不去承认这一点,但久而久之他感觉到爱情不如想象中那般幸福。终于,他克制不住自己了,脱口而出以下话语:他告诉凯瑟琳他以前的生活很充实,而现在他一无所有。 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呢?很明显,作逃兵的后果开始沉重地压在弗里德里希的心头上,这是他未曾预料到的。但内疚和懊悔并不是故事的全部。使他不堪重压的还有凯瑟琳的存在,这唯一的存在使他窒息。许多批评家们都不约而同地向这位感情狭隘、约束力强的女人致以崇高的敬意。Delbert Wylder称赞她为小说中真正的“英雄”(hero),Earl Rorit坚称是她温顺的性格使得弗里德里希达到了“田园般的统一”(idyllic union)。其他人扯得更远。象Theodore Bardake断言凯瑟琳是海明威心中的“理想化的女人”(ideal woman),“热情似火,温顺和忠于爱情”。同样地,Michael S. Reynolds声称她为了爱情牺牲了一切。T.S. Matthews坚信凯瑟琳是“那种如果男人寻找不到就一定会创造出来的可爱女人”。 凯瑟琳的形象之所以让人看作是温顺屈从的,很明显是来自于她的一番话:“你要我说什么我就去说什么,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这样你就不会再爱别的女孩。我会变成你所喜欢的任何样子。”。但这些人只注意到她的言谈却大大忽略了她的举止。尽管她口里说弗里德里希喜欢她成什么样子她就会变成什么样子,说他们永远不会吵架等等。然而这种殉身式的信誓旦旦在她的举止里却荡然无存。两人之间不断地发生冲突,虽然常常很快得到解决,但基本上都是弗里德里希主动和解的。有一次两人与朋友在赛马场观看比赛的时候,凯瑟琳因“不能忍受见到那么多的人”想与弗里德里希独处。又有一次,弗里德里希迫切地想去打台球,而凯瑟琳认为他不是非去不可。结果弗里德里希去了,却比他们说好的时间晚回来很多。 对于弗里德里希的内心世界,凯瑟琳也不甚了解。当感到孤独压抑的时候,弗里德里希不会向凯瑟琳倾诉,相反,朋友瑞纳迪和牧师成了他倾诉的对象,因为他们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而我们所了解到的弗里德里希也是从他们之间的谈话得知的:他的关于宗教和爱情的内心挣扎,他的对于孩子不能被洗礼的担忧,他对于战争的看法等等。而仅有几次他试图与凯瑟琳交流一下,却立刻遭到了她的抗议。结果他总是说一句:“我们不谈这些了”而结束谈话。例如,当他告诉她脱逃使他感觉象犯罪时,她告诫他要“明智些”,“那不是我们的军队,是意大利队伍”。凯瑟琳称他为“傻男孩”,老为琐碎小事担忧。终于,弗里德里希认识到无法向凯瑟琳敞开自己的内心世界。 弗里德里希最终意识到这一切皆是错误,于是他离开阿布洛兹呆在城市里。他一次次地违背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却安慰自己目前正在做的事情就是他想去做的。“逃避战争选择爱情”结果证明也正是他的众多行为中的一种:是他并不愿做却做了的事情。这不仅未带给他满足感,却同其它许多事情一样使他只感觉到悲伤。凯瑟琳至死依然相信他们之间的浪漫爱情,弗里德里希却最终清醒了过来,使自己挣脱出了“爱情陷阱”。弗里德里希试图创建一种与世隔绝的和平最终失败了——但不是因为凯瑟琳的死亡,在此之前就已经失败了。小说的最后几页给读者留下了耐人寻味的结尾,凯瑟琳本身也是个耐人寻味的结局。Richard Lewis大胆地提出,凯瑟琳死后,弗里德里希终于得到了彻底的解脱。对那些仍然相信爱情神话的人们来说,这一评论似乎令人大吃一惊,防不胜防。然而与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悲剧追随者们相比,却恰恰表明了它更忠诚于原著一些。我们应该正视下列问题:凯瑟琳的死对弗里德里希来说是一种解脱吗?他难道不伤心吗?我们是否应该认为他既感到伤心又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呢?人们往往会感到多种情感交织在一起,甚至会有互相矛盾的情感并存,那么弗里德里希为什么就不能呢?诚然,他厌倦了那种与世隔绝的和平,但他也爱过凯瑟琳。我们只有对弗里德里希的复杂情感进入深入细致的剖析,才能深刻理解小说的精髓。最后,当弗里德里希孤独地站在雨中,悲痛地想到他失去了两个世界(战争和爱情)的时候,我们应该感觉到海明威也许在暗示我们什么,也许从爱情当中得到的教训与爱情本身一样是变幻莫测、丰富多彩的。
(陈晓日,潍坊医学院外语教学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