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象写实情 幻拟现真心
2006-01-30赵素兰
许多写人叙事的散文,都是从正面切入人物的形貌心态和性格特点,都是以大量篇幅对人物作逼真动人的正面叙描,在那些融合着亲身体验的描述中寄寓着深切的感情,如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范爱农》,朱自清的《背影》、《给亡妇》,邹韬奋的《我的母亲》,巴金的《怀念萧珊》等散文佳作。刘亮程的《先父》则首先,并且主要是从“我”的角度切入题材,很少写父亲生前之事,却多写丧父后“我”历年对先父的幻想之形。本文在虚拟的对话氛围中以“我”对先父的渴望、怀念、愧疚、反思和反省,以及我丧父后与日俱增的落寞、迷惘、痛苦和无奈等心理轨迹为线索组织全文,在“我”的联想、想象和幻想中映射出先父一鳞半爪的性格特点、兴趣爱好和思想情感。文中从“我”的心境出发去写那样一个早逝的先父,父亲就不再像是其它许多散文中的人物一样,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客观形象。文中的先父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像,反而是作者心向往之的那个空中虚象(“长寿父亲”)给人更鲜明的印象,两相对比,突出先父早逝给“我”和亲人们带来的深刻隐痛和浓重的落寞孤寂之感,从而显现了先父短暂而令人叹惋的一生,文章由此给读者的启示是自然而丰富的。文中很少对先父作具体而客观的细节描写,唯一的一次描述要算那傍晚收工回来时父亲的影像了——“一身尘土,头上落着草叶”,把锨立在墙根,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好象叹着气”。虽然父亲疲惫、忧郁的神态犹在眼前,但这毕竟是大写意似的细节,仅凭这样一个细节,又如何能牵动全文丰富而复杂的思父情结呢?至于文中那听人说的一些细节和特点,则只能作为父亲形象的补充叙写,若主要依次立文,就难免隔靴搔痒,滑向“造作”。那么,何不多写些亲身经历的典型细节呢?可惜,先父三十七岁早逝,“我”八岁丧父,“可我八岁之前的记忆全是黑夜,我看不清他”,“我自己创造了一个父亲”。这该是刘亮程此文角度独特的一个重要客观原因吧。其另一个主观动因则是由“我”丰富而真切的生命体验而来。虽然生父早逝,但生父的影子却在“我”愈来愈丰厚的心灵上更加凸现和深化——这是人类普遍的生命体验之一,谁也逃不脱自然的安排,“我”长得越来越像父亲,“我”缺乏对一个父亲生老病死过程的亲身体会,而“我”却必须像一个人那样探索生活,像一个父亲那样生存,“我”能不怀念那早逝的生父吗?于是,愈探寻个体生命的轨迹,愈走向个体生命的终点,“我”对生父的情结就愈加突出。一个客观印象模糊的先父,一个“我”向往的鲜明的“父亲”,就通过作者的心境合二为一,是“我”父而非“我”父,非“我”父而是“我”父,形成本文独特的意境。如此,心境牵笔,天然道来,又不落俗套。文中写先父,多是以“我”无父的实况与假想中有父的状况相比较,在“无父”中悟出父情,于“有父”中顿感遗憾,以虚象写实情,以细节道思想,自然新颖,富有张力,自有一种深切感人的个性魅力。
《先父》中从“我”的心境出发,主要从三个方面来写先父。(一)以我的想象和幻想来写父亲。“我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开篇第一句就切入四十多岁的“我”现实的心境,写出了一个平常父亲老年的境况,他弓腰推门,“一脸皱纹,眼皮耷拉,张开剩下两颗牙齿的嘴,对我说一句话”,“他颤巍巍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已经抓不住什么,又抖抖地勉力去抓住”。这样一个咳嗽、打呼噜,又很费劲地喘气的平凡老父,作者不惜重笔细描,特写般地展现,又把他设想在自己的隔壁,似乎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么一个父亲,这个父亲“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给儿子,一如我把整个童年、青年带回到他眼前”。这样的情景,虽不免有人生的苍凉,却也不缺少生活的温馨,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父亲,会让儿子的生活前程变得明晰,而少些茫然和惆怅,儿子会对人生风雨有更多的预见和准备。可是,“我没有这样一个老父亲”,而且“我”八岁丧父。作者满腔热情的憧憬,顿时转为浓烈的失落惆怅,对生父的怀念和痛惜之情陡然上升。这样,作者幻想的虚景与生活的实况相映照,突出了先父短暂的生命和我由此而来的深痛。又如,作者想象“当我淹没在熙攘人群中,谁会在身后喊一声:呔,儿子。我回过头,看见我童年时的父亲,我满含热泪,一步步向他走去,从四十岁,走到八岁”。作者幻想有一个父亲能带领儿子温馨地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事实却是生父再也走不出自己八岁的童年。对比之中,那个充满温情的父亲和早逝的先父已融为一体,虚实映照,突出内蕴。哪个父亲不怜儿?却空有父情悠悠,不见先父真面目。情落于空,便以想象和幻想映照出先父仓促一生的可悲可叹,以“我”之心境写出了先父之命运和影响。(二)以我对耳闻目见的有关情景的联想来写父亲。如写自己听故乡亲人们谈到先父的性格特点和特长,同时写自己看到先父早年写在两片白布上的家谱,“端正有力的小楷。墨迹浓黑,仿佛你刚刚写好离去。”这样,借他人之口道自己未知的先父,又借物言物是人非之感,思父之情与父之形象自然融和,增强感染力。又如,写每年清明五个子女去给先父上坟,子女们边烧边在坟头吃喝说笑。“喝剩下的酒埋在你头顶。临走了再跪在墓碑前叫声父亲。”有吃有喝有说有笑,似在享天伦之乐,但子女俱全,却不见父亲,一边地上,一边地下,生死分两边,若是往日留些印象,却还可以忆念,可是“所有对你的记忆都是空的。”生父墓前,反有生疏感,心中的落寞和隐痛是不待言说的,先父匆匆而去的生命就更令人叹惜。写“我们”,其实也是在写先父。同样,写我看见的惟一一个亲人的老年——“灰灰的”老奶奶的晚年,也是从老年丧子的角度来写先父生命的影响,以老奶奶深重的丧子之痛反衬出先父生前的重要角色,从而显示了人生于世的多重意义。个体生命的陨落,必然让群体生命中的部分变得憔悴不堪,人能不珍爱自己微弱的生命吗?(三)以“我”对自己人生的回首和前瞻来写父亲。如想到自己四十岁以后的寂寞人生,想到自己衰老和病痛的情景,“如果你在身旁,我会早早知道自己的腿在多大年龄变老,走不动路……”“可是没有一个叫父亲的人,白发飘飘,把我向老年引……我老了我不知道,就像我年少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孩子……直到有一天,我背一大捆柴回家,累了在一户人家墙根歇息,那家的女人问我多大了,我说十三岁。她说,你还是个孩子,就干这么重的活。我羞愧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细细的腿和胳膊,露着肋骨的前胸和独自长大的一双脚。”这里,以无父的辛苦和辛酸,写出了有父的温馨和从容。写年幼的自己,也是在写活着的先父,那么多繁重的活,原来都由父亲一人挑在肩上。失去了父亲,子女们会失去生活的靠山,会去担负与年龄不相称的重担。话语脱口而出,酸甜苦辣尽在其中。而上文中“如果”和“可是”分别领起的句子内涵,恰形成扬抑之势,在失落和迷惘中突出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引领作用,显现出“我”深深的孤寂和隐痛。
《先父》以“我”的所思所想,虚拟起对话氛围,有机地串起了各方面的材料,虚实相映地塑造了一个特殊的先父形象——一个幻想和现实融合成的影子,一个令人痛惜的生命,从而表达了本文起于先父又出乎先父的深刻意蕴。
(赵素兰,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