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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女性生命的悲歌

2006-01-30方华蓉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0期
关键词:萧红抗战悲剧

《朦胧的期待》是萧红作于1938年10月的一部优秀短篇小说。从面世以来,这部小说就被理所当然地归入到早期抗战文学的范畴,权威的文学史写作和批评机制一致认为——萧红是在努力地表现一种国家民族意识的抬头,小说所塑造的女佣形象代表着在战争中逐步觉醒的新人典型。①拨开尘劳世网,除开对这部小说所作的崇高的国家民族主义定位,笔者认为:《朦胧的期待》并不在侧重表现某种民族意识,也没有刻意塑造新人形象,相反,萧红仍然坚持着自己一贯的写作立场——通过关注战争中“人”的命运,特别是小人物的生命悲剧来表达个人深厚的人道同情与女性关怀。

《朦胧的期待》篇幅短小、情节简单,主要讲述了国民党某高级军官家的女佣李妈得知情人金立之要上抗日战场之后既绝望恐怖又满怀期待的心理活动以及手足失措的举止行为。作为抗战勇士的金立之出场较少,话语不多,除了有限的几句激昂的抗日豪言之外,真正作为抗战英雄的他没有得到有力地彰显,正在进行的抗日战争也被处理成了人物活动的某种背景。小说的主人公是李妈,一个在战争环境下心灵倍受伤害的普通女性,她既承受着战争的深重灾难,也承受着被男性世界漠视与排斥的巨大痛苦,严酷的战争、严凉的男性,共同构成了女性在特定的战争背景下苦难的生命悲剧。

女性巨大的生命悲剧首先来自严酷的战争,既包括正在进行的抗日战争,也包括此前的国共相争。在《朦胧的期待》中,萧红避开了对战争的正面描绘,更是努力消解了对战争的价值判断而专注于战争之下小人物李妈的悲剧,更难能可贵的是,萧红没有赋予早前的阶级战争以任何神圣的意义,李妈情人的红军身份并不妨碍日后她成为国民党军官的佣人,相反,她的苦难却是始于这一战争。这种对战争的处理态度对拥有左翼爱国作家身份的萧红来说意味深长,一方面,她可能是对自己的小说在无产阶级文学与抗战文学十分流行的年代会被完全视做宣传工具的潜在正名,另一方面,她尽可能地淡化战争本身的阶级或者民族属性等政治命题而引导文学回到自身,回到对人的关注。于是,创作于抗战高潮时期的这部短篇小说却避开了战争,也拒绝了直接宣泄抗战情绪,而是十分痛苦地凝视着战争中无奈而绝望的女性生命。李妈的第一个情人参加了红军,可能早已战死在国共战场,第二个情人金立之马上要奔赴抗战前线。阶级仇恨,民族义愤,男人们义不容辞地为此抛头颅,洒热血,对女作家萧红而言,所有这些正义事业都是伟大的,而人在战争中的苦难与无奈也是需要关注的,如她所言:“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决不是指局限于写义勇军打仗,学生请援示威……等等的作品。这些当然是最好的,但不应这样狭隘。它广泛得多,广泛到包括描写现在中国各种生活和斗争的意识的一切文学。”②于是,萧红用自己熟悉的那些小人物的悲剧置换了自己陌生的时代大主题,因而也冲淡了作品可能出现的意识形态色彩。整个《朦胧的期待》并不如期待的那样乐观理想,战争被处理成了人物生命悲剧的背景,英雄更是退居其次,而女佣李妈的绝望、恐怖、宿命却得到了极大的彰显,人生的热情被一点一点地带走,只留下巨大的精神痛苦与心灵创伤。萧红超越了早期抗战文学对战争所作的普泛化的乐观与理想化的处理,她从另一个角度,通过发掘小人物的悲剧而深入到巨大的时代灾难之中,通过反映人物的心路历程来展示我们的民族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从而达到一石双鸟的艺术效果,既从侧面谴责了战争,又实现了“文学是人学”,“ 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③的审美要求。

严酷的战争荼毒生灵、摧毁家园,但是另一方面,它却被认为是借以锻炼新人,催生新的民族品格的动力,是一个苦难的民族在炮火中新生的机会。所以,早期抗战文学总体上能超越战争的苦难而呈现出一种乐观理想的格调,新人形象作为民族脊梁的象征成了文学作品的主角。然而,在《朦胧的期待》中,严酷的战争却未能取得预期的效果,它没有锻炼出新人,更没有锻炼出女英雄。战争对农村妇女李妈而言,只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她为此失去了第一个情人,又即将失去第二个情人。如果按照三十年代流行的创作思维,这将是倒向宣泄民族情绪最好的突破口,是女英雄得以产生的绝好机会。然而,萧红并没有打算让妇女柔弱的身体去承载民族主义的重大使命,更无意让女人的身体包括心灵成为演绎国仇家恨的意义场,所以,萧红拒绝让小说负载“宣传民众、鼓动民众、教育民众,把他们训练成全民长久抗战的战斗员”的崇高使命,她在小说中刻画的李妈是焦虑、恐怖、绝望的,她也始终没有变成一个女英雄,甚至有着自觉的民族意识的新人,直到最后,她仍然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她坚信战争会胜利只是出于对建立个人家庭的渴求,只是因为她唯一的依靠——金立之参加了这场战争,并不是源于民族意识的觉醒。李妈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战争让她变得迟钝、绝望,女人从中得到的不是乐观、坚强、振作,而是痛苦和牺牲。萧红没有刻意拔高人物形象,她更多地从关注人物的悲剧命运出发,由对人物外在的动作的描摹深入到对心灵的挖掘之中,精致的细节描写与出色的心理刻画相结合,从而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战争中小人物无奈而痛苦的人生。

其次,女性的生命悲剧还来自于战争环境下男性高昂的英雄主义和强烈的家国意识,这使他们忽视了对女性的关爱,漠视了对女性心灵世界的抚慰,那种粗糙的甚至同样严酷的情感处理对女性而言打击更为沉重。在《朦胧的期待》中,男性英雄金立之是作为女佣李妈的对立形象出现的,在得知金立之要上战场后,李妈始终显得极其焦虑恐怖,而金立之却极其镇定自若,除了抗战的豪言壮语,他再无任何柔性语言,在分别的最后时刻,他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安慰李妈,可以给一点时间和李妈独处,这是后者仅有的一点乞求,可金立之有意无意地误解李妈处心积虑的暗示,直到最后毅然决然地离开李妈奔赴战场,留下为他买烟的李妈独自在黑暗中伤心绝望。金立之说:“这次,我们打仗全是为了国家,连长说,宁做战死鬼,勿做亡国奴,我们为妻子、家庭、儿女,我们必须抗战到底。”可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却首先被“牺牲”了。即使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金立之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满足一个绝望中的女人哪怕是一点点可怜的奢望,对李妈期待的言语,反常的动作,他显得那样的无动于衷,镇定自若。作家极力表现李妈的慌张焦虑,金立之的镇静沉着,结果在接受美学层面不但没有加强英雄顾大家、舍小家的光辉形象,反而更加强烈地凸显了李妈被忽视与被遗忘的痛苦。金立之走了,李妈由恐怖绝望变得有些宿命,她想起了她的第一个情人,两个男人为了不同的目的,奔赴不同的战场,却留下了相同的后果——一个悲伤绝望的女人。英雄们或者出于阶级仇恨,或者出于民族义愤慷慨出征,结果对女性都是一样的,在男性保家为国的英雄主义光圈下,却笼罩着女性们被漠视与被排斥的巨大痛苦,女性必须要承受的这种伤害并不仅仅根植于民族与阶级危难,也与男性心灵深处强烈的英雄气概和男子气魄密不可分。“男人,是严凉的人类。”就在萧红创作这部小说的同年,她与同样有着强烈的英雄主义情结的伴侣——萧军永远别离了,萧军心系战争,时刻准备驰骋沙场,而萧红更渴望有个宁静的创作环境,他们最终分手了。面对黑暗中茕茕孑立的李妈,此时此刻的作家萧红想必感慨良深,李妈的悲伤、绝望、宿命一定凝聚着她本人痛苦的生命体验。女人追求的一切,战争都要千方百计地加以破坏,而男性,却又有意无意地加剧了女性的苦难。男性可以在战场上成为辉煌的英雄,而女性,她们既承受着一样的灾难,却又时时处在被遗忘与被抛弃的位置,这是纠结在萧红生命与创作中的一个令她痛苦万分的结。避开正面描写战争,而从女性的角度深入女性在战争中承受的另一种悲剧,这使萧红的小说不仅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性,同时又超越了单一的现实层面的意义,直指在特定的战争背景下女性悲剧中所蕴含的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

期待意味着生命中永不言弃的等候,而朦胧又意味着等候的结果难以预料。他是明天回来,活着回来?还是永远不会回来?生命在无尽的等候中,在虚拟的梦幻中留下了更令人痛苦的精神创伤,这比“廉价地发泄感情或传达政治立场”的许多抗日作品要深刻动人得多。《朦胧的期待》没有激昂的抗战情绪、没有宏大的战争叙事、没有高大的英雄形象,但它却以对女性生命的关注展示了一个时代被遗忘与被忽视的另一种记忆。

注释:

①钱理群 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②陈洁仪《论萧红〈马伯乐〉对“抗战文艺”的消解方式》,转引自林焕平《抗战文艺评论集》,香港民革出版社

③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引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方华蓉,孝感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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