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小说)
2006-01-26蔡竹筠
蔡竹筠
一连三天,九菊没来出工。
这是麦收时节。大清早,天光微微亮,队长家的烂院门吱呀打开,又哐啷关上。队长叼着自卷的喇叭筒出了村口,到生产队的田间地头巡视庄稼去了,看看哪几块麦熟了,能拾掇了——队长捋下一穗麦子,放在手掌心里揉一揉,噗噗噗吹掉麦壳,一把扔进嘴里,用心嚼一嚼,感觉有些硌牙口,把一嘴白糊糊咕咚咽下肚——这就能开镰了。一遭下来,裤角被露水绊成个湿答答,这一天的活心里也有数了。回到家,不论女人早饭做的啥,呼噜嘛啪三大碗进了肚,嘴一抹,就把门口老榆树下挂着的断了尖的犁铧叮叮当当敲响了。一枝烟工夫,老榆树下人影憧憧,队长开始派活……这时候,队长发现九菊没来出工。生产队就这三四十个劳力,外加六个知青,哪个男劳力吃几碗饭,有几两力气;哪个女劳力出工时偷懒耍滑,撒几泡尿,队长都一清二楚。大腾腾的九菊没来出工,队长能马虎过去?
头天,九菊没来出工。队长只是心里犯了个嘀咕,这丫头,难道没听见钟响?队里就这十来户人家,房挨房门对门住一条街,这头人家母鸡下个蛋,那头人家的公鸡都要咯咯哒报个喜。虽说九菊是个哑巴,可耳朵灵醒着哩,当当当的钟声她能听不见?
第二天,九菊又没来出工,队长想,这丫头可能病下了。九菊一年四季难得见她有个头疼脑热,药片子啥味儿都没多尝过,没误过一天半天工,这次咋节骨眼上病下了?
第三天,九菊还是没来出工,队长就急了,这是啥季节,虎口里抢食哩,少一个人手,就丢一分收成哩,何况九菊那是啥劳力,样样活儿在行,下起力来不比小伙子差,一年挣的工分甭说在女人伙里是拔尖的,就连有些男劳力都比不上。队长想找个人打听一下,一想,九菊爹上山放羊去了,九菊娘是个软瘫子,多年出不了门,家里再没个屋外头走的人;问别人吧,虽说左邻右舍住着,可隔门隔户的,问起来怕也不知情。
这天后晌收工回来,进了村,队长看见自家女人扛着一捆草在前面走——队长女人是大家推选的妇女队长——队长紧走几步,叫住女人,到了跟前,一把接过草捆,呼一下撂上自己肩头,对女人说,你往前走几步,去看一下九菊这丫头咋三天了没出工。女人就过了自家院门,往村头九菊家去了。队长把草扛到家,给饿得嗷嗷咩咩叫唤的猪羊撒了把草,到厨房灌了半瓢凉水,蹲在门槛上卷喇叭筒。咂了一枝,女人没来,又一枝快咂完了,还不见女人来。队长饿得慌,就在心里骂起女人来,这婆娘,屁股沉得很,半天了不回来,又不是让你说媒去了。
第三枝喇叭筒卷好,刚对着烟屁股点燃,女人进来了,看了队长一眼,从他身边迈进厨房,洗手捋胳膊做起饭来。好一阵子,女人没给他个声气。队长心下惦着这事,见女人像把这事给忘了似的,只管吭哧溜星地和面,队长就偏过头来提高嗓门问女人,让你看的事咋看下了?女人十指交叉搓手上的面,搓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说,我咋看着九菊的肚子好像不对劲。队长说,不对劲就看,医疗站的门大开着哩。女人听出男人把话听岔了,又说,我说的不是这个。队长就躁球掉了,不是这个是哪个,到底咋了?女人顿了顿说,九菊好像有娃了。队长嚯地站起来,啥?女人这半天就防着怕他上火,本想吃过饭再告诉他,男人问得紧,眼看兜不住了,索性说,九菊肚子都显出来了,我坐了这一会儿,都见她泛酸水了。
九菊还是个黄花闺女,队长不吃惊由不得他。
吃过饭,队长去了九菊家。进了九菊家没有院门的烂墙曲连,队长见九菊的小屋和她爹娘住的屋里都黑着灯,咳的一声,先清了一嗓子痰,这才进了九菊爹娘住的那屋。屋里黑咕隆咚的,队长进了门,九菊娘才挪腾着把墙窑里的煤油灯点着。队长坐在炕沿上,九菊爹把自己的旱烟锅递给队长,队长一挥手挡了,用身上装的报纸条卷喇叭筒。队长看了一眼在炕的另一头坐着的九菊,腰身明显有些笨重了。九菊丝毫没有羞怩,用手抻了抻衣襟,两只手放在腹侧,还小心地呵护着自己的肚子。队长问九菊,谁干下的?话出了口,才觉得多余。九菊不会说话,让她怎么回答。队长又对九菊爹娘说,都这时候了,起先你们也没留个心?九菊娘就哭天抹泪。九菊爹吧嗒吧嗒咂旱烟,苦愁愁的,说不出半句话。
队长坐了一阵子,起身要走,临出门时,把烟屁股狠狠地摔在地,那架势,把地都要砸个窟窿。
按理,这种事不该队长管,可是九菊的事不管,队长心里熬煎哩。
九菊这闺女身世可怜。
九菊如今的爹娘,其实是她的大爹和大娘。
九菊刚生下来,也是一个机机灵灵的小女孩,她爹栓成欢喜得不得了。九菊能坐起身来的时候,她爹就常抱着她,逗她玩,两只手把她高高举过头顶,九菊的两只小脚丫就在她爹脸上扑腾扑腾乱踢。放倒在炕上,又胳肢她小腋窝,九菊咯咯咯笑得打滚,嘴里还呜呜啦啦叫唤着。可是到了一两岁,别的小孩都能叫爹喊娘了,九菊还是哇啦哇啦的,九菊爹娘心头就有了一块病。奶奶辈里那些经管过孩子的老人说,有的娃娃口音子就迟着哩,十个指头还没有一般齐的。到了五六岁,九菊还是不会说话,看到别的小朋友叽叽喳喳说得痛快,她急得也想说个啥,可说出口的还是一片哇啦,小朋友们就笑她。后来,她索性连哇啦也不哇啦了。九菊无可置疑地是一个哑巴了。七八岁时,别的尕娃碎女都上学了,九菊一个人在街头玩,玩着玩着就溜达到小学校门口,探头探脑听小学生跟着老师朗朗读书,那眼巴巴的神态,让心肠软的人见了都想落泪哩。更不幸的是,九菊的爹后来死了。那年冬天,队长派九菊爹几个人起五更给田里拉沙,黑咚麻乎的,沙崖头上一块碾轱辘大的沙疙瘩滚下来,九菊爹没避得及,一家伙从脚到头碾过去,当场就爬不起来了。送到医疗站,九菊爹口鼻流血,眼泪直淌,他感觉自己不行了,撑弹着要起身。队长来了,九菊爹安静下来,吃力地伸出手,队长紧紧攥住。九菊爹一嘴血糊糊,咕噜咕噜想说个啥,谁也听不清,队长眼泪叭嗒说,栓成,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放心不下九菊,你别担心,九菊……往后……我给你照料着。九菊爹用力捏了捏队长的手,身子一点一点地塌下去,一会儿就叫不应了。那年,九菊娘还不到三十岁。两年后,远村有个老光棍问上门来,想娶她过门。九菊娘答应了。改嫁前,九菊叔伯有人提出,把九菊留给她大爹大娘。九菊大爹大娘一辈子没生养,这样,也算给九菊爹留下一条血脉。九菊娘琢磨了好几天,最后答应了。
十多年了,队长虽说没给九菊扯过一身衣裳,没给过一块钱零花,可他时时处处操着心。九菊爹临死时的那一捏,至今分量犹存。眼看着九菊一年年长大了,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不说,出脱得也越来越标致了,除了不会说话,九菊简直无可挑剔。队长还作想,再过一两年,给九菊好好找个人家,别因为丫头这点缺陷,委屈了她。如此,也算了了一件心事。不成想,半道里闹出这么件事来。
想到这,队长恨恨地说,个狗日的,让我查出来,你鸡巴不做主了。
队长是行伍出身,做起事来雷厉风行,骂起人来也是粗里糙巴。
接下来一段日子,队长没有声张这事,等颗粒归仓,他把这事要尽快弄个明白。当天晚上,他就把队里七八个跟九菊岁数差不多的青皮后生叫到自己家里,让他们站着,盘问起来。这么多天过去了,队长火气没有稍减,他板着脸,没头没尾地说,老实坦白,是谁欺负了九菊?只要承认了,咱们啥都好说。几个小伙子看队长声色俱厉,感觉到事情不小,可又不明白队长话里的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茫然不语。愣了一阵,队长见他们不开口,就说,谅你们也不敢承认。好!不承认有不承认的办法哩。队长就让女人去叫九菊。一会儿,九菊来了。小伙子们看见九菊已经遮掩不住的肚子,才晓得队长所说的“欺负”是个啥意思,个个垂着头,不敢再看九菊一眼,生怕多看了会让队长怀疑到自己头上。见此情形,队长站起身来,对九菊说,九菊,你过来,仔细看,我指一个,你看一个,是谁了,就点点头,不是了,就摇摇头。队长把自家没有罩子的罩子灯端在手,把光照在小伙子们耷拉着的头侧,一个一个指着,九菊一个一个摇着头。等最后一个过去,九菊还是摇头,队长就没辙了。正不知如何收场,站在中间的四虎突然唏唏溜溜抽泣起来。队长蓦地又来了劲头,他看一眼九菊,九菊没有任何表情;又看一眼四虎,四虎哭得肩膀都耸动起来。队长就对几个小伙子说,你们先回去,四虎你留一留。
几个小伙子出了门,队长让女人去把院门掩上,自己点上一枝喇叭筒,抽了几口,和缓下口气问四虎,四虎,是你吗?现在就我们几个人,是你了你就承认,你承认了对你对九菊都有好处,你承认了,我有我处理的办法哩。这时的四虎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他用胳膊抹着泪水,猛一下蹲下身,抱头失声。队长又看着九菊,问她,是不是他?九菊坚决地摇了摇头,眼里也泪光闪闪了。她看了队长一眼,咬了咬下唇,一扭头走掉了。队长看这事越来越蹊跷,也不能强加给四虎。他对四虎好言劝慰了几句,把他也打发走了。
这天晚上,队长思忖了半夜,他越想越觉得四虎有可能。
队长想起一件事,去年秋天,全队社员割包谷秆,大家聚在场院上,就等人到齐了分活。四虎不知从哪摸溜来一个脸盆大的葵花头,女人都围上去争抢。四虎小里小气地给她掰一小块,给你掰一小块,末了,自己手里还剩一大块。看着站在外围的九菊,谁也没撺掇他,他颠颠地走过去,一下子掰下多半块塞在九菊手里。别人见了,都笑他。他还蛮有理由,说,我就是这号子人,谁越抢我越不给谁。一会儿,队长开始派活。队长派活是一拨儿一拨儿往过点人。这天是两个两个往过点。点到四虎时,队长看见他跟九菊站在一起,两人就分在了同一块地。劳动当中,队长四处转着看,走到四虎和九菊这块地,见他们快割完了,就剩最后一趟了。在地的这头,队长听见四虎说,九菊,你缓一缓,就这一趟了,牙长的一截截,我一个人几下就割倒了。队长看见九菊坐在一块阴凉处缓下,四虎一个人干,嘴里还唱着,我是一个兵,爱死老百姓……此后,队长经常发现,只要是男女攒堆儿干活,四虎总爱往九菊身边凑,目光老往九菊身上瞟。
如今回想,这熊东西,早就对九菊有意思哩,你看他做贼心虚,吓得那个哭样,不是他还能是谁,他不认账是做下事了顶不起鸡毛筐。可是九菊为啥否认呢?
队长坠入这个疑团想不出个眉目,他想给四虎爹娘通个气,让他们从旁探问一下,若真是他,十八九二十的小伙子,一时感情用事,闹出件荒唐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四虎能负起责来,趁热打铁把他们撮合在一起,这不就成了一件好事了么。
队长就这么考虑下了。还没顾得上找四虎爹娘,一天晚上,知青刘天义来找队长,说有个情况要反映一下。
队长对知青都很客气。在他看来,队里这几个知青除了干活不拿手,出个大字报啥的都还是挺行当的。他拿出半盒卷烟让刘天义抽,这还是一个知青送给他的,他一直留着,不舍得多抽。刘天义却从自己兜里掏出一盒烟,恭恭敬敬给队长递上一枝,自己也抽一枝,把烟盒就放在队长桌上。
队长说,有啥事,你说吧。
刘天义同情地说,这几天,九菊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九菊本来就挺可怜的,这一来,不是更加害了她吗?我们心里都挺不是滋味的。刘天义又说,这事不查出来,九菊就不清白了。
队长说,我正忙着查哩。我非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
刘天义问,有线索了吗?
队长摇了摇头。
刘天义又问,九菊也没说……是谁?
队长说,她能说个啥?只能怀疑到谁了,让她去指认。
刘天义吸着烟,烟雾把他的脸遮得一团迷蒙,一会儿,他神神秘秘地说,我发现,九菊对王旭东挺好的,是不是他趁机占了便宜?
队长一听,有些吃惊地看着刘天义。刘天义提到的王旭东也是一个知青。在此之前,队长想过,这事也有可能是知青干的。他把那几个知青在心里挨个儿琢磨了一遍,他觉得最不可能的就是王旭东。这是一个很傲气的知青,戴一副眼镜,不多说话,平日里闲下,不爱跟别的知青玩玩乐乐,喜欢一个人躲到村外的小树林里支着个画架画画。队长想起知青刚来的时候,都喜欢赶驴车,一次,队长投其所好,让知青每人吆一辆车拉麦草,别的知青都套上车高高兴兴出了饲养场,好半天了,王旭东不出来。队长就进去看,不见人,找来找去在一个驴圈里找到他。王旭东拿着驴笼头,战战兢兢地往一头驴跟前挪步,一边挪,一边嘴里念叨,别怕,别怕,不知是给自己壮胆,还是在安慰驴。队长一见,哈地笑开了。
这么点胆子,他能做出这种事来?
队长就这么疑惑地看着刘天义。
接下来,刘天义一口气讲了九菊跟王旭东的许多事。
刘天义说,九菊经常给王旭东送煮鸡蛋、咸菜和油泼辣子。刘天义说,这东西村里人都不常吃。刘天义说,这是九菊特意攒下送给王旭东吃的。刘天义说,王旭东的被褥常是干干净净的。刘天义说,那是九菊给拆洗的。刘天义说,别的知青的被褥都是越盖越薄,王旭东的被褥却是越盖越厚,九菊给王旭东拆洗一次被褥,就给续上一层棉花,九菊还常常帮王旭东干活……最后,刘天义又说,今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村里放电影,他看见王旭东出了知青点,没往电影场里走,却转身去了村西头。他觉得奇怪,就留了个心。他发现王旭东进了九菊家的院子。他们把电影看完回来,王旭东已经睡下了。在此之前,九菊跟王旭东常在小树林里见面,这以后,九菊好像就不大理睬王旭东了。
真是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这王旭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还有这种花花肠子。
队长就想找一找王旭东,觉得不妥,又想,还是先找九菊靠实一下,有个底了,再找他不迟。
二天午饭后,队长去找九菊。九菊不在她爹娘的屋。她爹要喊九菊过来,队长说,我过去,有个事我要单独问问她。队长走进九菊的小屋。九菊坐在炕沿上愣神,见队长进了门,站起身来,不知怎样搭讪。九菊屋里几乎没啥摆设,只在炕东头墙上贴着一张画,画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蹲在池塘边洗衣裳,那姑娘看起来跟九菊长得一模一样。队长凑前看了看,画下面的空白处写着两个字,可不就是“九菊”么,左下角写着一个“王”字,那肯定是王旭东了。队长就从这幅画上问起九菊来,他明知故问,这是王旭东画的吧?九菊点了点头。队长想起王旭东的那个傲气劲儿,竟然能给九菊画一幅画,就说,看来,他对你还挺不错的。九菊听了这话,没任何表示。队长突然转到正题,问九菊,那娃娃是不是王旭东的?九菊一听,慌乱地低下头。队长一看,又追问了一句,真是他?九菊却又摇起了头。队长就来气了,说,你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到底是谁,你说不出来,叔给你说出来了,你又不承认。也不知你心里是咋想的?都这时候了,你还包庇啥呢,这样做,害了的只能是你。
在九菊这里没问来个结果,可队长从九菊的神态上看出,王旭东的嫌疑还是很大的,队长还是想找一找王旭东,他想诈一诈他,看看王旭东如何反应。队长没直接去知青点,他把地点选在了村外小树林。这一天,他看见王旭东背着画夹出了村,就装作没事人似的溜达到小树林来。队长看见王旭东坐靠在一棵树下,膝盖上放着画夹,抬头往远处看一下,立马把目光收回,匆匆在纸上画几笔,神情很专注。听见脚步声,王旭东侧过脸,见是队长,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继续在那里勾勾画画。队长到了跟前,站着看他画了一阵画,这才说,我找你有个事哩。王旭东停下笔,眼镜片熠熠闪光,目光期待地看着队长。队长就说,九菊的事,你知道了吧?王旭东点了点头。队长说,你知道是谁干的吗?王旭东说,这事你要问九菊。队长本想跟王旭东绕个弯子,慢慢地把话引到他身上。谈话至此,他不想弯弯绕了,他干脆说,我问过了。有人向我揭发说是你干的,我问九菊,九菊也点了头。队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旭东,观察他的表情。王旭东冷笑一声,说,笑话。再没二话,自顾在那里画画,把队长晾在一边,好像他身边根本没有队长这个人似的。队长很难堪,也没打个圆场,就悻悻地回来了。
这一番下来,事情还是没个明了的结果。事情至此,队长也很无奈,只得从长计议。权宜之计是让女人去跟九菊娘商量,让九菊把孩子弄掉。再过一段日子,肚子里的东西收拾不掉了,生下来,九菊一辈子的名誉糟蹋了不说,以后也是个大累赘。
然而女人回来说,九菊她不答应。把嘴皮子都说破了,九菊只是摇头。
九菊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事情就不是队长想的那么简单了。这丫头心里有啥事情瞒着人哩,可是谁也没办法问出个啥来。
队长觉得这事有些不堪收拾了,这还是他当队长多年来,第一次遇到摆不平的事。他心里很窝火。思来想去,还是把矛头指向了王旭东。虽然九菊摇头否认,王旭东也不承认,可队长从九菊的神态上,认定这事就是王旭东干的。
队长想整治王旭东,一直寻找着机会,有一点逼着让王旭东承认的企图。到了晚秋,场光地净,浇冬水前,要把田地深翻一遍,队长就让王旭东去扶犁铧。这是苦累活,不得窍的人,一天下来,两只膀子酸痛得像灌了铅。冬天到来的时候,公社打算下年修北干渠,要及早备料拉砂石,把任务分派给各大队,大队又摊给各生产队,队里派男劳力去炸山拉石头。队长派活时,第一个就叫到王旭东。队长说,王旭东,你胆子大,去点炮。又说,队里就那十来米导火线了,得放二十几炮,你省着点用。
王旭东清楚队长的心思,他觉得自己很无辜,但他没有抗争,默默地把一切都承受了。
翻过年来,地区一家单位来县上招工,招工名额下达到各大队,大队让队长推荐一个。队长考虑再三,最后让刘天义去了。不久,九菊的孩子就出生了。
两年后,知青大返城。知青们个个归心似箭,找队长和大队干部开介绍,下结论。村里乱嚷嚷了几天。安静下来的时候,各队的知青点都人去屋空,只有王旭东形单影只地在村里出现。队长不让他走。王旭东依旧去小树林,只是不再背着画夹。
这天,九菊看见他孤零零地又去了小树林,她心里泛起百般滋味。
九菊记得第一次跟王旭东单独在一起,是知青来村里两个月后的一天。这以前,虽然跟知青一起劳动,但从未跟他们有过任何接触。九菊因为自己是个哑巴,跟队里人都有意回避着,更别说跟城里来的知青了。那天下午,九菊去她家屋旁的涝池洗衣裳。涝池岸边有几块大石板,那是这附近的人来担水或洗衣裳时站脚、蹲身的地方。九菊蹲在石板上,刚把衣裳浸在水里,从村口过来一个知青,肩头背着一个绿色的夹子。九菊认得他是队里的知青,队长派活时,九菊也记住了几个知青的名字,可他一时不知这个知青叫个啥名。知青走到对岸的小树林里转了转,返身回来,坐在离九菊不远的一处草坡上,打开那个绿色的夹子做起啥来。九菊不经意地发现那个知青老盯着她看,她有些不好意思,想挪个地方,又没处可挪,只好不自在地洗起衣裳来。衣裳快洗完时,那个知青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纸。九菊有些心慌地站起来,没敢看他一眼。知青到她身边,和和气气地问她,你叫九菊吧?九菊点了点头。知青说,你洗衣服的时候,我给你画了一幅画,你看看。说罢,把画递给她。九菊没敢接在手,她在衣裳后襟上擦着湿漉漉的手,只把目光投过来。她看见画上一个姑娘在洗衣裳,美丽的脸庞含着笑意,一根粗黑的辫子搭在肩头,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只长长的胳膊。这是我吗?九菊不敢相信,她的心怦怦直跳。知青问她,喜欢吗?九菊笑了笑。知青说,送给你。九菊这才把画接在手。
再次出工时,九菊就特别关注队长派工时叫知青的名字。她知道了那个送画给她的知青叫王旭东。
有了这次交往,九菊干活时跟王旭东在一起,要比跟别的知青在一起大方些。也许是心存感激,九菊干活时总是帮着王旭东。一次,九菊看见王旭东啃着干馍在小树林里画画,第二天,她就煮了几个鸡蛋。一次,王旭东在涝池洗衣裳,九菊看到,她装作去担水,三两下替他洗了。这以后,洗洗涮涮的事,九菊不会说,可只要看见了,就会从王旭东手里接过来帮他做了。做这一切的时候,九菊没有非分的念头,她只是觉得为这个城里来的知青做这一切,自己心里很甜蜜。
那天,九菊看见王旭东抱着几件衣裳,背着画夹去了小树林,九菊跟着就走来了。王旭东没有推辞,坐在一边画画。九菊洗完衣裳,一件一件抖开来晒在矮树丛上。九菊发现一件衬衣肩头脱线了,给王旭东示意了一下,就拿着到她家里去了。晚饭后,王旭东来取缝好的衬衣。刚走进九菊屋门,村里的高音喇叭响了,王旭东这才想起,今天晚上村里放电影。王旭东问九菊,你去不去看电影?九菊摇了摇头。但王旭东还是没在九菊屋里多待,天已经黑下来了,他拿上衬衣,给九菊说了声谢,就走了。
九菊一个人待在自己小屋里,久久地沉浸在一种甜蜜的感觉中。电影演得多热闹啊!喊喊叫叫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可在九菊的心里,这声音显得多么遥远而缥缈。她在黑暗中独享着心里的甜蜜,一切的一切都被她抛在九霄云外。突然,她的屋门被人猛地推开,又急速关上。九菊惊惧地站起身来。她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向她走过来,她还没反应过来,那个人影一下子扑过来抱住她,在她脸上疯狂地亲吻。九菊低声喊叫了一声,挣扎着反抗。只听那个人说,九菊,我是旭东。九菊听出旭东声音都变了调,听起来好像不是他了。九菊的手还在推搡着,她不想接受,可是心中又拒绝不了,她不知道怎么办好。她陷入一种既幸福又痛苦的感觉中,她的反抗便显得多么力不从心,简直成了一种怂恿。就是在这样一种矛盾的心情中,九菊让旭东在她身上慌乱地做完了一切……旭东慌慌张张地跑了,她才恍若从梦境中醒来,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先前的九菊了。
这事过去后,九菊沉溺在一种无法开脱的自责中,她知道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尤其如此。可是,当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有了娃娃的时候,这种自责就彻底烟消云散了,占据她心头的完全是一种幸福的感觉。九菊是这样想的,她是一个哑巴,这一生,也许不会有人娶她,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拥有活泼可爱的娃娃,可是这一切却不期然地突然降临在了她的身上。当她想到这不幸的一生,将有一个可爱的儿子或女儿与她相伴,与此相关的责难和痛苦就显得多么地无足轻重了。她无怨无悔,打定了主意要把一切独自承受。
她知道队长不放王旭东走,是为她着想,可是九菊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也从未奢望过。
这天晚上,队长坐在炕上,面前摆着一张小炕桌,不知从哪弄来半瓶高粱烧,一个人在灯下有滋有味地喝着。九菊带着孩子来找队长。九菊一进门,就在炕沿下给队长跪下,一个劲地流着眼泪。队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下炕趿拉上鞋拉九菊起身。九菊不起来。队长说,有啥事,先起来,叔给你做主。九菊还是不起来。队长只好胡乱猜问。队长问九菊,家里出啥事了?九菊摇头。队长又问,谁欺负你了?九菊还是摇头。队长无奈地问,那是咋了?九菊也急得比画起来,她指着身边站着的孩子,用力摆着手。队长看不明白。九菊一下站起身来,用右手食指蘸了点唾沫,在小炕桌上一笔一画写着个啥。队长仔细看,看出她翻来覆去写的是个“王”字。队长先是感到惊讶,这丫头一天学没上过,怎么突然会写起字来?接着纳闷,她写个王是啥意思呢?只一会儿,队长忽然明白过来,他问九菊,你是说王旭东?九菊急忙点着头。王旭东又怎么你了?九菊使劲摇着头。队长又问,你是想让叔不要放王旭东走?九菊一听这话,急得又哭起来,她的样子看起来多么像恨自己不会开口说话。她又比画起来,她抬起手,用手背向外拨了拨。这个动作队长看懂意思了,他问九菊,你是想让叔放他走?九菊恳切地点着头。此情此景,队长心里突然泛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第三天,王旭东离开了村。有人看见,王旭东上路的时候,九菊带着孩子远远地站在村口。队长听了这事,骂王旭东,人面兽心的鬼子熊,这两年,还真没把他错整了。
十多年后的一天,村里来了两辆小轿车,听说来了省上的一个厅长。厅长来县上视察工作,称说这里是他的第二故乡。县上领导一打听,原来厅长当年在这里的一个山村里插过队。末了,厅长提出要去插过队的村子里看一下。县上领导就陪同着来了。
十多年了,村里面貌大不同先前,村干部也是一茬年轻人,虽然那时就出生了,但根本记不得厅长了。厅长提说了几个人,第一个就提到了队长。一会儿,村干部把这几个人请来。队长已经明显老态了,可他一见厅长,脱口就喊,你是刘天义!刘厅长丝毫没介意队长直呼他的名字,他反而很高兴队长还记得他,他紧紧地握住队长的手,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村上忙着要杀鸡宰羊招待刘厅长和县上领导。刘厅长说,到家乡来了,要吃一顿饭,但鸡呀羊呀啥的就不必了。他想吃一顿当年常吃的那种包谷糁子馓饭。这东西,如今不多吃了。村干部到各家去询问。村里人一听这事,家里有包谷糁子的,有多没少的都送到村委会来了,在村长家里做了两大锅。村里又有人家送来咸沙葱和酸白菜,这就更像那个时候的吃法了。宾主坐定,热气腾腾,一阵子吃了个锅底朝天。厅长一人就吃了两大碗。
饭后叙谈,刘厅长又提到不少人,最后,他不经意地提起了九菊。
队长说,九菊后来跟四虎成了家,是四虎主动要娶九菊的。四虎其实早就喜欢九菊,他没有嫌弃九菊,对九菊先有的那个娃也很好。那娃很聪明,四虎一直供他上学,今年都考上省上一所名牌大学了。只是学费太高,这几天,四虎跟九菊正忙着四处筹钱。再过半个月,那娃就要到省上去上大学了。
大概在刘厅长走了一周后,乡上邮递员来村上送信件,他在村委会门口把一沓报纸和信递给村长,又拿出一张汇票,让他务必把它交到九菊手里。当时村委会门口围着许多人,一听汇票,都围过来看,一看都吃惊不小,汇款数额是两万块。他们有些不相信,怀疑自己看错了,看了小写看大写,看来看去,的确是两万块。他们急切地想知道是谁给九菊汇来这么多钱,不约而同地看下面的汇款人,汇款栏里写着“知青”。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