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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平静从容的写作者(评论)

2006-01-26樊康琴

飞天 2006年7期
关键词:指向诗意小米

樊康琴

蜗居在陇南一隅,工作和写诗之余,喝茶下棋,偶尔小赌两把,小米把这种平淡而又自得其乐的生活咀嚼得有滋有味。在多数诗友眼里,小米就是这样一个低调、慢节奏、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人。他的早慧在圈子里也是众所周知。早在八十年代中后期,还在上成县师范时,已有诗作在《飞天》、《中学生文学》等省内外刊物发表。九十年代初期,小米步入创作的黄金时期。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不断地超越自我,形成了比较稳定的诗风。纵观小米的诗歌创作,虽经历了多次细微的变化,但粗略地划分一下,九十年代中后期可以看成创作的分水岭:从激情澎湃,血脉贲张到理智平和;从词语的尖锐、深刻、闲顿、疼痛、游移到平静、圆润、节制、透明;从对这个世界对立、较量的立场变为宽容、和解;这未尝不是诗人世界观的一次改变,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诗人慢慢把词语的锋芒逼回到骨头里。

在小米诗歌创作中,始终贯穿着一种探索和实践的意识。他不是凭借写作的背景,而是以一种独特的诗歌表达手法构建了属于自己的诗歌体系,小米的成功正是这种独创性文本的成功。在许多诗人自动降低写作难度的现阶段,他依然完整地保留着诗歌理性思考的深度,保留着对诗性意义的追寻。他的写作不能说是最优秀的,但恰恰是理性的深度为他贴上了个性化的标签,也使他具备了一种异于其他诗人的写作状态:诗歌对他来说是无所不在的,他眼中看到的事物,大脑中偶尔闪过的事物,不经意相遇的事物,对于他人而言,也许这只是一种存在,一个念头,一起事件。而对小米而言,所有这一切都是诗歌。正因为这样,小米的写作有一个非常开阔的背景,他以入木三分的洞察力和精准细致的观察力,揭示着深藏在现象背后的本质,从事物的内部的规律中道出生命自身在其运动轨迹中难以超越的轻与重:

铁的一生就是它生锈的过程/是铁一点一点地/脱掉光芒的过程(《铁的光芒》)

他习惯顺着一架具象的梯子,抽丝剥茧,直到事物露出它象征意义上的质核:

山峰/大约是许多草的上面 搭建了/几棵不守规矩的树//山峰也就是许多老百姓的上面 还有/几个/不老的百姓(〈关于山峰》)

他从事物的相对性,正反两极的关系中,探寻它们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内部秘密:

沙坚硬着/那么多沙 那么柔软/沙渺小着/那么多沙 那么强大(〈沙漠》)

“即使那些大大小小的佛,也在风化/轻轻触摸它们,满把都是粉尘/后退三步再看,佛也/坚持不住当初的面容(《在北石窟寺》)

他以丰富的想像力设置出一个和谐唯美的有情世界,给个体生命的存在赋予新的意义:

羊是一朵小白花,穿月光的银袍/牛是一朵小黄花,佩太阳的金饰/马是一朵飞来又飞去的小红花/它是草原跳动的心脏(〈甘南》)

他不停地打磨词语,恢复它们原创性的功能,用逆向的思维给事物重新命名,并在不经意中对传统进行着解构:

花遇见蜜蜂,遇见蝴蝶/花尽量打开自己

(《花遇见蜜蜂》)

……

九十年代中后期的小米,表现出的是一种对客观事物的迷恋,诗歌带有一副较为抽象的表情。近两年,他的诗歌忽然变得温和柔软起来。视角逐渐转向了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并让日常生活场景的描述与理性的上升成为两条并行不悖的线索。写作更加随意自然,与之相适应的是口语化表达。对诗歌写作题材的突破正是一个诗人成熟的标志。这和那种为诗而诗、生硬地堆积词语、罗列意象的诗歌有本质区别。他的诗歌朴素、清晰、透明,对诗意的明晰,诗歌整体结构的完整有着极高的要求,极力杜绝着那种晦涩、虚玄、不知所云的表达。他2004年获得德意杯《人民文学》二等奖的组诗,充分体现出了这种特点:

“二两卤肉让我/吃掉猪的半张嘴 以及/残留在猪嘴上来不及说出的/半句迷惑(《吃掉》)”。这是一个我们司空见惯的生活场景,每个人,准确地说是每个男诗人都经历过,但二两卤肉落肚之时,多数诗人不会产生这样奇特的感受。仅凭开头,诗人就给阅读习惯带来一个意外,在极为熟悉的情节中制造着悬念,以看似平常的叙述挑战着读者思维的惰性:“我的嘴还有一息尚存的同情心/仅仅一点点 转瞬即逝/猪的嘴唇就已经滑进我胃里/在胃里嘟嘟囔囔 我用胃/捂住它

不许说(《吃掉》)”。当我们阅读中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之时,却不仅为他这种一语中的,直达生活真相的表达能力感到惊讶。可以看出,在他的诗中已没有专门作为隐喻或者象征系统出现的意象,它们天衣无缝地与生活场景合而为一,或者就是日常生活本身。诗人有意给读者的是一个透明无底的诗歌的口袋。在他的诗中,诗歌的歧义或者说整体的隐喻是一开始就出现的,但又为诗歌保留着一条最基本的解读通道,不排拒任何一个阅读者。这首诗描述的就是一个事件,以及由此引起的感想。但在更高层次的读者那里,又可以把诗意引向对一种残酷的自然法则与人为秩序的揭露,抑或是揭示着文明社会最底层的失语现象。而另一首《坐》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写习惯:

“大侄子/是个小孩子/他从乡下头一次/独自进城来看我/我说坐吧/他看了看他眼里/格外豪华的沙发/小声说/不/然后/两只眼睛四下张望/然后若无其事/走到阳台上/搬了把椅子/搁在空荡荡的沙发旁/坐在椅子上(《坐》)”。依然是平常的生活情节,全诗没有多余的一句话,仅仅是真实的呈现而已。也许是诗人多年炼就的火眼金睛,一把突兀又多余的“椅子”就凸现出两个生存世界中的矛盾和对立,以及一方不和解的态度。诗人这种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的诗歌功力在写于前期的《河边》、《草原》等诗中就已有所显现。《草原》一诗在《诗刊》的“好诗共享”栏目里曾被评者绝妙地解读过。作为一首有着敞阔的诗意背景的诗歌,在这里,我也愿意把这首诗看成他诗歌创作的一种写照:

平静地摊开

一只小鸟摇头晃脑地

在花与草之间 踱步

一只小鸟用它尖而生硬的嘴

啄了啄

草叶上的露珠

露珠里的大草原 就这么

摇晃起来

天空低到每一棵草

都能抚摸它的

高度

我不知道小米写这首诗时,是什么激发了他,也从没有和他交流过。读完他的一部分诗时(对,是一部分,一个写诗十几年又没有出过一本诗集的高产诗人,他的诗作也许早已上千首了),我愈加相信这首诗其实就是诗人对诗歌创作的一种理解:“平静地摊开”——首先表现出一个成熟诗人创作中从容不迫、镇静自如的风度,诗人将这句话自成一节,足见其对自身创作才华的自信。第二节前两句可以看成写作时的一种状态,形容词“摇头晃脑”与动词“踱”,表现出诗行行进中诗人既胸有成竹,而理性期许的深度又使笔尖略有阻塞;“小鸟用它尖而硬的嘴”自然喻示着思想的深刻与尖锐。第三小节正是作者想要的效果:在他的《河边》、《吃掉》、《坐》以及他许多的诗作中,表面上平衡的世界不就是这么倾斜着摇晃起来的吗?正是这种摇晃让我们看见一个矛盾,对立而又表面和谐的世界;就是在这种摇晃中,世界隐匿和被遮蔽的部分才逐渐透明、澄澈。第四节“天空低到每一棵草都能/抚摸它的高度”,正如我前面所说,这正是小米诗歌的追求,他的诗不拒绝任何层次的读者,每棵草都可以在它们自身的高度里抚摸不同高度的天空。

就像一滴水可以映照出一个七彩的天空,就像一根理论上足够长的棍子就可以撬起整个的地球,我相信小米一定在找寻着这样的一滴水和这样的一根棍子。凭着对自己写作才华的自信,他走着一条最直接的诗歌的路,诗句在他的诗中变成了最简单的符号,变成牵引读者顺畅地到达开阔的诗意所在地的路标。这些简洁到没有任何修饰的诗句在整首诗中,它们是绝对清晰透明的,它们可能

会让诗意指向A,也可能指向B,但一定不会指向玄奥的语言迷宫。它们可能指向的是想像的真实,也可能指向了现实的真实,但一定是指向了深藏在日常生活中没被发现的美和神奇,一定是指向了温情脉脉的现实表象下被忽略的真象。

我曾经听到许多人说小米现在的诗写得太节制和圆融,没有早期的那种锋芒和犀利,我也一度有过这样的看法,这对小米实在是一种误解。当我细细阅读过他的诗歌以后,才发现他的犀利与深刻是藏而不露的。他早期的犀利和尖锐大多表现在词语、诗句上,而现在他却不动声色地揭示着与时代与现实相关的大犀利,大深刻。我甚至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他的一些诸如《捏造》、《坐》、《河边》、《铁的光芒》、《山峰》、《泥土》、《麦草垛》、《草原》的诗无疑在当代中国诗坛达到了一流的水准和高度。但是因为高产,他也写着一些二流、三流甚至末流的诗歌。也许他能慢下来一点就更好了!也许他不应该满足于在陇南诗坛做一棵大树,满足于在中国诗坛上,每个写诗的人和多数的读者还知道他。如果他愿意,他还可以在独树一帜的诗歌理念下走得更高更远。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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