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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贾兰芬的女儿

2005-10-19水里的女子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05年28期
关键词:母亲

水里的女子

年少懵懂的我,如一个自以为是的盲人,既感知不到母亲的苦,也觉察不到母亲对我的好。

在我从小至今的所有珍藏中,有一张母亲结婚前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手撑着脸,有细细的眉眼,淡淡笑着,如月的眼眉弯啊弯,那种水波一样的温婉一圈圈从脸上荡漾开去。

从童年到少年,母亲在我心里一直被分割成了两个样子。一个是照片上的母亲,那时她还没嫁给父亲,看起来那么清秀温柔。一个就是现实生活里的母亲,一个镇上人人头疼的女人。说起贾兰芬,大家不是嘲笑就是摇头。家里丢了鸡,她跑到别人家里去,堵在别人的家门口大吵大闹。每年到了放水插秧的时候,母亲便成了全村人监视的目标。但她总是有办法逃脱众人的视线,将公共水渠里的水偷偷放进自家的田里。我10岁那年,村里为了防止有人偷水组织了人员巡逻,我以为这下母亲没有办法了。但到了夜里,她依然扛着锄头出门了。一会儿,母亲尖厉的嗓音便撕破了深夜的寂静:老娘就是要放,你想把老娘怎么样?我和父亲追出去,看到母亲披头散发和一个男人撕扯在一起。发怒的母亲像一头狮子,父亲怎么也拉不开,还被母亲一把推进了旁边的田里。众人一阵哄笑,站在围观人群里的我无地自容。

那年父亲生病了,咳得厉害,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转。正值农忙时节,父亲说请人来帮着干,但是母亲不同意,非得自己去收麦子。有一回父亲带着我给母亲送水去,母亲一看是白开水,马上翻了脸:不知道我喜欢喝茶水呀?说着,扬起手,将碗里的水朝父亲的脸上泼去。站在一旁的我被吓坏了,以为父亲和母亲会打起来。“有什么事情晚上回家再说,别吓坏了孩子。”父亲说着摸摸我的头,然后弯下腰去拾碗。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对父亲充满了同情,冲上去重重推了母亲一把。母亲根本没有想到我会那样做,身子踉跄了一下。母亲回过神来,伸出手想打我。父亲一把将我拉到他身后。

还有一次,我和同学打架,被母亲知道了,她跑到学校里来,坐在办公室的水泥地上撒泼,坚持要学校开除和我打架的学生。校领导当然不理会她,只是说这个事情我们会调查的,该怎么处理不是你说了算。倒是看热闹的学生和老师围了一层又一层,仿佛母亲是一只在当中表演杂耍的猴子。我哭着去拉她,她反手一个耳光:哭什么哭?没出息的东西,和你那窝囊爹一个样!有人窃窃私语:泼妇,疯子。那一刻,我感觉所有的自尊顷刻间全部崩溃。

一件又一件让我失望的事情夺走了我对母亲所有的好感和依赖,心里甚至开始怨恨她。只要一听到有人提起“贾兰芬”三个字,我便失去了听下去的勇气,红着脸像小偷一样溜走。“泼妇”,“疯子”,自己的母亲竟然和这些粗俗的词联系在一起,这好比深埋在我心里的一个针尖,每每想起,便有一种尖锐的疼痛在胸腔里蔓延开来。

这样的情况下,我情感的天平不自觉地就偏到了父亲这一边。我相信,面对如此令人难堪和羞耻的妻,生活对于父亲已经彻底丧失了乐趣和信心。但是为着我,父亲将自己变成了一只迟暮的老牛,隐忍了所有的伤痛,呆滞却顽强地坚持着。

我渐渐找到了一种折磨母亲的方法,那就是不和她说话。坐在一起看电视,如果父亲不在,我可以整晚都不说一句话。如果父亲在场,我就只和父亲说话,并且刻意在父亲面前撒娇。面对她时,我脸色一沉,目光瞥向别处。眼角的余光瞟到她神情里的落寞时,我的心便会一阵狂喜。那种报复之后的快感,好像可以偿还因为她而被别人鄙视时的难受。她打我,鸡毛掸子像闪电一样又快又急地落在我身上。我依旧咬着牙不说话,不喊疼,也不求饶,一双眼睛愤怒地直视着她。“我上辈子欠你们父女俩什么了,这辈子要这样作贱我?”母亲扔了鸡毛掸子,开始数落我和父亲,说到激动处,居然拿头一次次往墙上撞。父亲慌忙去拉她,我面带着鄙夷的冷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拿出藏在抽屉里的那张照片,紧紧贴在胸口。这时眼泪才像潮水一样涌出来,流过我一直紧绷着的皮肤。我心里想:什么时候我才可以长大?什么时候我才可以赚很多的钱,带着父亲找一个地方藏起来?让母亲再也找不到我们,我再也不想见到她。我不停地想着,想着远离这个令人无法言说的女人后的种种美妙生活,竟然兴奋得牙齿不停地打战。

我无法选择母亲,这样的命运,我一出生便已经注定。但是我不相信命运有注定的结局。我要离开她,必须。

填高考志愿时,我只填了父亲的名字。母亲那一栏里是寂寞的空白。我想,如果生活就是这张表,可以轻易忽略她的存在,那该多么好。

我到外省去上大学,临走前一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到父亲以后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心里就感觉到很愧疚。我打开门,想找父亲再说说话。门一打开,却看见母亲站在门口。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脱口就说,你对我爸好点儿,不然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母亲呆住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滚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哭,一直强悍的她突然在我面前泪流满面,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转身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大学里有太多娇贵的女孩子,天天捧着电话给家里打。她们长着一副成年人的样子,一开口和母亲说话,嗲声嗲气如同幼童。我从来不感觉自己有这样的需要,过早脱离对母亲的依赖,我一天天长成了核桃壳的样子,品质坚硬,密不透风。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会给父亲写信,告诉他我的大学生活,叮嘱他注意身体。我从不给家里打电话,书信是我和家里惟一的联系方式,因为母亲不认识字,不会知道我写了什么。

14岁那年就开始在我心里酝酿的计划,终于在我大学毕业后得以实现。我到了西部一个小城市里工作,为了照顾我这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公司分给了我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作为宿舍。我给父亲打电话,我说我就不回来接你了,我不想见到她,你坐火车过来,我在车站接你。

父亲在电话那端沉默着。生活方面你不用担心,我继续说,我的工资不低,完全可以负担。至于她嘛,我每个月也会给她寄钱的。

父亲还是不说话。我急了,你还没受够吗?不是我狠心,我再也不想因为她而蒙羞了。我已经长大了,如果她跑到我们公司里来闹我以后怎么做人?

喀嚓一声,父亲挂了电话。我并不以为父亲对母亲还有感情,父亲是个善良的人,或许他是不想伤害她吧?父亲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况且,我现在也明白年少时那些想法是多么幼稚。不管她这个人如何让人厌恶,终究是我的母亲,我有为她养老送终的义务,只是不住在一起而已,这样也不算违背良心吧?我放下电话,并没有死心。我相信我的判断,我在等待,等待父亲再打电话来。

几天以后父亲终于来电话了,却带给我一个令我无比震撼的消息:母亲住院了。父亲不是在骗我吧?大四的第一个暑假我还回过一次家,那时她依旧是利索剽悍,一面坐在院子里择菜一边尖声训斥父亲。吃完午饭后,她还顶着日头去田坝里割草。如此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说生病就生病了呢?

我不停地询问父亲整件事的细枝末节,以镇定的语气。心里却有一团巨大的恐慌在扩散,升腾,下坠,最后成为一股气流,穿过层层阻碍,击中了我的心。

父亲说从我上大学以后,母亲就患上了高血压和糖尿病,但是她不让父亲告诉我。我上大学需要很多钱,母亲不顾父亲的阻拦,承包了镇上的水库养鱼。为了省下一点饲料钱,母亲每天都要割上整整10大背篓的草。为了省钱,她吃最便宜的药,那些药对肠胃的刺激很大,常常是早上才吃下的东西,没到中午就全部吐出来了。父亲有一次捞了几条鲫鱼想给她煮汤补补身体,被她好一阵臭骂:这几条鱼拿去卖了俺妮子可以买上一本书了。昨天中午母亲割完草后回家突然剧烈呕吐,晕厥过去。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是因为劳累过度,血压急剧升高。经过抢救,母亲已经醒了,但是还需要住院观察。

父亲还告诉了我一个我从来都不知道的秘密。父亲一直有肺病,就是常说的痨病,结婚以后母亲才知道。媒人为了红包对单纯善良的母亲隐瞒了这个事实。母亲知道时肚子里已经有了我。要强的母亲在大哭一场后就变得泼辣起来。家里的重活累活从不让父亲插手,因为大强度的劳作,母亲的性情渐渐暴躁起来。母亲一直没有把这个事情告诉任何人,从我懂事开始,便觉得父亲脸色蜡黄,常常吃药。那时我以为父亲是被母亲气的,由此更加憎恨母亲。

女人柔弱,为母则刚啊!父亲抽泣着说,孩子啊,你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呀,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

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父亲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泣不成声。手里的电话已经被我握得滚烫,这一个小而轻巧的物体,此刻却成了支撑我身体的惟一支点。

我整个人似乎成了一个软体动物,浑身瘫软。思维却像一束明亮的光线,托着我渐渐远离黑暗。从小,我便很爱看书,书里面描绘的母亲形象是任劳任怨,温良婉约,仿佛一块洁白的绸缎,高贵光洁,怎么揉搓都不会有一丝褶皱和瑕疵。我以为,母亲便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只有做到了这样,才无愧母亲这个圣洁的称谓。

我把这个观念强加给目不识丁的农民母亲。不管命途如何多舛,她都不能悲伤,不能有怨天尤人的抱怨,更不能在世人面前流露出暴躁无法控制的样子来。她应该谦和温存,见人先三分笑,再说别人七分好。尽管她目不识丁,但还是应该表现出一副很有教养的高贵派头来,这样身为她的女儿才能同样高贵地昂起头颅。

虚荣至极的我,坚守着这样的信念。备受生活折磨的母亲在我这里得不到丝毫关爱和怜悯,反而在我的心里逐渐变得猥琐。母亲尽管粗俗,但那只是为了维护我和我们这个家啊。在她看来,我和父亲都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她如果不表现得强悍些,别人就会来欺负我们。

而年少懵懂的我,如一个自以为是的盲人,既感知不到母亲的苦,也觉察不到母亲对我的好。母亲对我却没有一点的埋怨,依旧不辞辛苦地为我操劳着。像我们的家庭,居然供养出了一个大学生,这后面,是母亲拿着她的命在拼啊!

如果时光倒流到5年前,我一定在高考的志愿表上郑重而骄傲地写下母亲的名字:贾兰芬。

可是,现在我只能跪下来,对着家的方向重重磕三个头,在心里一遍一遍对母亲说:妈妈,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你一定要好起来。以后如果有人敢欺负我,我就板着脸告诉他:我可是贾兰芬的女儿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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