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时代的“绿林公司”
2005-04-29董平唐立久
董 平 唐立久
2004年7月18日是一个星期天,在缅甸丛林中蛰伏了一个多月的唐万新回到北京。他见到公安人员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回来就有进去(监狱)的准备,十年后我仍然是一条好汉。”
这就是唐万新—传说中的那个神秘莫测的德隆掌门人。
不过,唐万新还有另外一副面孔。2002年冬天,在上海某浴场泡澡时,面对德隆的绝境,唐万新突放悲声,对身边人哭诉道:“德隆有救吗?我能挺过去吗?”
唐万新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让我们想起唐万新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这幢大楼的构造既不方正,又非圆体,更不对称。”唐万新把这句话送给了德隆大厦—一幢位于上海浦东源深路1155号,价值5.8亿元的独特建筑,也将这句话送给了自己。
纵观唐万新运作德隆18年的历史,这座怪模怪样的德隆大厦的确是一贯蔑视主流价值的唐万新个人性格的最好写照。可以想象,唐万新在将那句评语送给刚刚竣工的德隆大厦的时候,心中肯定充满了某种挑战成功之后的自得。
现代与传统
唐万新以一种非常态的创新精神作为价值框架和办企业的初衷,常常潜含着对常态历史生活价值的排斥和反叛!
唐万新爱好打台球,抽半支烟,喝伊力特牌烈性酒,喜好新疆饭、打猎、考古、研究华尔街的金融投资,读管理书籍。这些爱好无不充斥着传统与现代,正统与反叛的特征!
唐万新的生活形象:“八”字胡、不修边幅、不爱穿西装、不爱打领带、不爱照相、崇尚实在、不近女色、厌恶繁文缛节、形式主义、珍惜自己的名誉胜过生命,过着朴素、从简的生活,又是一个玩家的心态!当别人提出其“八”字胡有损形象时,他回应道:“新疆人,不留胡子,不是男人。”
唐万新的处事低调是出了名的。他有个“三不”原则,即不接受采访、不参加公开活动、不任意拍照,这“三不”原则为唐万新平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唐万新的人格魅力则是其吸引、凝聚团队精英的不二法宝。朱家刚、向宏都是折服于其的“人臣”。前者曾任德隆国际欧洲区总裁、前罗兰贝格中国区首席代表,多年生活在国外,1999年加入德隆,在与唐万新接触短短的两年中,迅速地学会了标准的新疆式河南话,被引为趣谈。后者向宏,光彩集团主席,曾任德隆国际董事局执行主席,此人最大的特点是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掌握对手的内心思想,从而占据主动地位,而遇见唐万新后,其常说的一句话是:“老唐,你的磁场太强了,每次搞得我的磁场都没了,所以还是让我先说。”当向宏高谈阔论地谈了他的观点之后,唐万新却仅用寥寥数语就将其说服。
德隆的许多高管也有同样的感触。当向唐万新汇报工作时,头脑发晕,思路被唐左右,当初的想法烟消云散,没有了主张。
“我一直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大的舞台,这时我遇到了唐万新。”曾任友联战略金融产品部总经理的王世渝对唐万新是这样评价的,“唐万新既是粗俗的武将,也是文雅的绅士;他既刚烈,也柔弱;既粗犷,也细腻。他是个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不管显赫,还是潦倒。”“德隆旗下若干银行、保险、租赁、证券、信托等金融机构,以及唐万新的器重,给了我辽阔的平台任由我舞蹈。我的视野变得豁然开朗,思考的不再是简单的交易行为,而是金融混业结构设计。”
这,就是唐万新。
情感与计谋
唐万新重情谊,父子之情、母子之情、兄弟之情、姐弟之情、夫妻之情、同学之情、朋友之情……无论哪一种都弥足珍贵。从某种程度上说,德隆之败在于唐万新的滥情。
他是有名的孝子。1990年,时任乌鲁木齐规划设计院总工程师的父亲突然去世,唐万新悲痛欲绝,中断工作20余天料理家父后事。2003年7月,其母病故,唐前后有2个月不在工作状态。
2003年春天,唐万新为抢救病危的二哥唐万平,向医院开出200万元支票预支,可见其对兄弟之情的看重。
德隆6位创始人中,张万军、叶磊、刘勇和周凡4位其实是唐万新的初中同学,而张业光(广西人)是唐万新的大学同学。唐曾写过几封信力邀张一起创业,后来张辞职从上海来到新疆。可见,唐万新对同学之情非常珍惜。
1988年,《新疆交通报》摄影记者凌愉在“朋友”公司印了一盒名片,由于质量问题去找唐万新,恰好唐万新在睡觉,立刻起来道歉,马上安排重印,不打不成交。9年后,唐万新还记得这件事,在乌鲁木齐特邀这位朋友到城市大酒店一叙。当得知凌愉准备出书缺钱时,便当场资助3万元,使书得以出版发行。唐万新对朋友的敬重,让人感到当初他成立的第一家公司取名“朋友”绝非是偶然的。
友联——“朋友联盟”,这个名称也涵盖了唐万新个性上的特点,特别看重友情。即便德隆的核心人员损公肥私,唐万新仍是以友情待之,工资照发,职位照在,只不过被边缘化而已。
2003年10月,德隆忍痛放弃汇源果汁,实际起因于汇源经理朱新礼不愿意为德隆的红色产业提供汇源果汁的通道。如此,汇源对德隆失去了战略意义,要么换掉朱新礼,要么德隆撤退,但是唐万新最后决定退出。在他看来,如果撤换朱新礼,一是情感仁慈、不忍心,二是外界会认为德隆的手法变了。
唐万新的感情色彩均反映在其公司治理与决策中,特别是他所倡导的企业家精英俱乐部管理模式,使得德隆决策陷入了严重的路径依赖。
正是滥情,使德隆之死与其说是金融和实业失控,不如说是唐万新的权威受到极大的挑战,导致德隆各诸侯私欲极度膨胀。在后期,唐万新失去了对德隆系企业,尤其是金融企业的掌控力。感情的洪水冲毁的是理智大堤,一个企业领袖失去理智,企业必败无疑。
《孙子兵法》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德隆无疑善出奇招,但是奇招频出甚至不理规则,最终将导致无法将自已的支撑业务做强、做大。
“整合”是唐万新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唐万新始终有一走捷径、施计谋的理念在支配着他。德隆和唐万新超越自身的承受能力、资源条件和环境去出奇招,结果是一步错,步步错,导致恶性循环,最终走上不归之途。
自信与宿命
唐万新自信、不惧困难,同时又是一个有着强烈宿命感和自卑的人物。然而,唐万新具有天生的指挥欲望和号召力。一个真实的故事是,有一次唐万新率德隆核心团队赴新疆度假,在小溪中捕鱼。这种抓捕游戏需要相当的默契,所以当大家拿着棒子分头围堵游鱼时,唐万新便在岸上跳着脚大叫着指挥。突然,唐万新内急钻进河沟边的树丛里,可大伙仍能听到他隔着灌木不断发出的指令。
在2004年5月德隆最危机的时刻,唐万新在上海一别墅内召开了一次沉重的会议。唐万新回顾了德隆的成长史,从赢利60多万到亏损180万元;再到赢利2000万,然后又亏损4000-5000万元;而后又赢利2亿元,再次亏损4-5亿元;从亏损4-5亿元,到赢利40-50亿元;从赢利40-50亿元,又亏损到今天的100-200亿元……我们一定能东山再起!
在北京中苑宾馆监视居住期间,唐万新在向央行汇报时仍然不改“指点江山”的作风。他在介绍其高管人员时,经常用到的词是,“这是我金新信托的某某”、“这是我德恒证券的某某”……
即使被关押在武汉看守所期间,唐万新依然乐观而自信,每天学外语,还报考了北京大学考古专业,进行函授教育。
大约是1992年,新疆某电视台有人曾为唐万新算了一卦,预言唐万新40岁将一贫如洗……唐万新当时把它作为笑料四处宣扬。但随着德隆危机的加剧,唐万新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和思想包袱,牵肠挂肚、提心吊胆,始终挥之不去。2005年4月14日,德隆系股票开始崩盘。那一天唐万新刚过40岁零1 0天,是宿命还是真有轮回?
回想起来,这个阴影一直影响着唐万新,他老是在心里想“我40岁就毁于一旦了吗?”最终,唐万新真的没有迈过这道坎。
“40岁就正式退休到欧洲打猎”是唐万新4年前的一个理想。“能退得了吗?”有人疑问。“为什么不能?”坐在席间对面的他反问,语态认真、语气平静。今天,他也许真的就“退休”了。
上海德隆大厦院中竖着4根年代久远的硅化木,它们是受唐万新之命从新疆运来的。硅化木原为1根,却被截成4节,这是象征唐氏四兄弟在德隆的地位,还是用来化凶避邪?唐万新在新疆乌鲁木齐的第一个全球通手机号1390991**64,上海的全球通手机号1391632**44,办公室内线1044,办公室电话号码384**444,据说唐万新的阿拉伯数字“4”字写得最好,也有人说“4”是唐的幸运数!
虽然从2001年开始,德隆采取了一系列动作,包括在资本市场、委托理财和产业整合方面,都可以说是一场豪赌。唐万新丧失了一个企业家应有的理性,悲剧也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即便是设置了所谓的“防火墙”,依旧无法预防和拯救。有趣的是,唐万新在有意无意之间倒是给自己设置了一道防火墙。德隆危机爆发后,让调查德隆的警官惊讶的是,曾经掌控上千亿资金的唐万新,自己个人账户上的资金几乎接近于零,住房和汽车均是按揭,以至于唐万新被批捕应诉请律师的费用,都需德隆旧部筹措。
当一切的喧嚣、浮躁、痛苦、彷徨都归于沉寂的时候,德隆的历史留下了一串长长的思考,是给唐万新的?抑或是给我们的……
唐万新的德隆命题,曾是中国资本市场的一面镜子,也是中国民营企业的一面镜子。那么,他将说些什么?他会说些什么?他还是拒绝说些什么?
“哥们”的“义气”
一个“跟”字,将德隆企业文化中的人身依附本质揭示得一清二楚,也将唐万新身上的“头领”气质揭示得一清二楚。也正是唐万新的这种气质,使德隆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绿林公司”。
唐万新似乎是一个传统家族伦理的信徒。将这种传统的家族伦理向外推展而至朋友圈子,就成为所谓“义气”。在朋友圈子里,唐万新“讲义气”是出了名的。事实上,这也是唐万新能够领导德隆长期进行冒险活动的不二法门。在德隆拥有的200多家公司中,绝大部分企业首领都是唐万新的兄弟、朋友和“哥们”。如果不是“义气”的凝聚力,以德隆如此粗糙的管理,如此高风险的经营偏好,德隆恐怕早已经分崩离析、作鸟兽散。
唐万新的“义气”,在儿时就彰显无遗。1977年,唐万新从祖籍重庆万州转学至乌鲁木齐市八一中学的时候,由于身材矮小,又是插班生,被置于边缘。然而,唐万新重义气、热情豪爽的性格,很快就使他被推选为班长。
对唐万新而言,“朋友情结”是深入骨髓的。德隆的第一个公司被命名为“朋友”(彩扩社),最后一个公司则是“(朋)友联(盟)”,看来绝非偶然。从“朋友”到“友联”,无论公司性质还是公司规模,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唐万新的所谓“朋友情结”似乎始终未变。德隆能够长期从事冒险生涯而没有因为内部叛卖而出事,部属的忠诚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在这个意义上,唐万新的“义气”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这种忠诚甚至一直延续到唐万新被捕之后,德隆的很多旧部依然在等待,“万新出来,我们还要跟随他”。一个“跟”字,将德隆企业文化中的人身依附本质揭示得一清二楚,也将唐万新身上的“头领”气质揭示得一清二楚。也正是唐万新的这种气质,使德隆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绿林公司”。
从不断退学的经历能够看出,唐万新似乎从来就不屑与主流价值为伍,天生长着一副“反骨”。转轨时代的因缘际会,赐给这个造反者最好的机会。于是,德隆拔地而起。从本质上讲,起源于20世纪80年代末期的德隆传奇,与80年代中国改革系出同源,是一场以商业面目出现的“造反运动”。德隆,凭借西部人特有的鲁莽和顽强,把这场“商业造反”运动推向了极致。仔细审视德隆的内部文化,我们可以发现,德隆具有造反时代极其典型的“农民加书生”的人员结构。“农民”赋予德隆以力量、“书生”则在给德隆以智慧的同时,也为德隆带来了某种现代公司的装饰。这颇有点像曾国藩的湘军。事实上,在德隆内部和高层,一直就以讲新疆话为荣。这种具有浓厚封闭色彩的企业文化,彰显了德隆“绿林公司”的本色。
不过,如果不是这个时代赐予的机会。唐万新纵有再大的胆量、气魄,也不至于将高风险融资进行得如此彻底。在2004年7月唐万新从缅甸回国后,国务院曾经召集19个省市区和各相关部委的领导开会。在其中一次唐万新本人不在场的会议上,每个与会人员都痛责德隆的所作所为,厉数其恶劣行径,3个小时的会议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负责。但人们要问的是,德隆违规融资及坐庄已经将近十年,那个时候这些主管部门又到哪里去了?对此,国务院办公厅权威人士非常讽刺地总结说:“德隆不是一下子就冒出来的,监管部门要自我反省。”
2004年12月14日,武汉市检察院“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为由,签发了对德隆核心人物唐万新的逮捕令。12月16日,在4名武汉公安的看押下,唐万新离开被监视居住了近5个月的北京中苑宾馆,乘火车南下汉江,被羁押在武汉市某看守所。
对武汉,唐万新并不陌生。而事实上,正是武汉,可能才是德隆“第一桶金”的真正来源。
1995年至1996年,以个别券商严重违规的“三二七国债期货事件”为导火线,中国曾集中爆发国债回购市场问题。当时,场内场外交易,尤其是武汉国债交易中心、北京STAQ市场一片混乱。不少机构通过国债回购市场套取短期资金,进行诈骗。事隔多年,我们还清楚地记得,在当年国债回购事件最终事发的时候,一位亲历者惊恐的描述。他告诉朋友要出大事了,然后用手在自己脖子上一抹,说道:“那是要杀头的呀。”据统计,当年因国债回购违规而形成的巨额债务约1500亿(这个所谓“债务”,实际上有相当部分是找不到当事人的无头案)。大多数人虽然喜欢将此次事件称之为局部金融危机,但事实上,这是1949年之后最大的一起金融诈骗案件。有意思的是,官方对此次事件一直讳莫如深。在这个牵涉到数个省市集中交易场所的案件中,除了有巨额资金失踪之外,也有不少知名和不知名的人物失踪。在最为知名的失踪人物中,包括辽国发的高原、高岭兄弟。据一位亲身参与过这些事件的知情人回忆:一些胆大者,为了获得回购交易席位,竟然用萝卜来刻章的办法,用假国债(假国债代保管单、假国债证明)套取金融机构资金的情况更是俯拾皆是。国债回购从理论上说只是资金的短期拆借行为,但在当时却演变为赤裸裸的金融诈骗,由此可见当时国债回购之乱。
1994年,近千家机构投资者集中交易的武汉国债交易中心成立。也就是这一年,为了活跃当时交投清淡的国债市场,交易所创立了国债回购标准化的“套做”与“放大”业务,并提供宽松的“席位联合制”监管。1994年年中,在武汉国债交易中心,唐万新用新疆金新租赁的交易席位,通过国债回购业务,先后向海南华银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华银信托)、中国农村发展信托投资公司(中农信)融资总计3亿元(后来,华银和中农信都因为巨额坏账而倒闭)。有人认为,当年“国债回购”之乱,才是德隆至关重要的转折点,是德隆真正的“第一桶金”。这3亿元,使唐万新后期在资本市场的宏大叙事得以正式登场。德隆在当年国债回购中是否真的拥有国债,人们不敢妄下结论。但德隆通过所谓实业以及股票一级市场积累起巨额原始资本的说法应该只是一个故事——一个德隆在后来必须讲的故事。可以合理推测,在进入国债回购市场之前,在股票一级市场以及所谓实业领域,德隆的所谓“积累”如果不是“负”的话,也一定是微不足道的。
据称,1997年4月,新疆德隆用所持有的新疆屯河的法人股及其质权登记日以后的分红派息和德隆房地产下属的城市大酒店的部分楼层作为担保,通过新疆金新租赁发行了为期3年的1亿元特种金融债券,年利率11%,用于偿还中农信和华银信托部分债务。
从国债回购到控制上市公司(并通过老三股配股获取资金),从在资本市场坐庄到潜入商业银行,德隆几乎一直就是靠不断融资来维持其极其惊险的生存方式的。融资一直就是德隆的主营业务,而所谓实业不过是这种融资游戏的一个摆设。公平地说,德隆的这种路径虽然是很多中国民营企业的路径,是时代环境所赋予的,但这并不能掩盖德隆“庞氏游戏”的本质。纵观德隆,将一个“唐氏游戏”搞得如此惊天动地,非唐万新不能做到。
2004年12月15日,唐万新给国务院领导写了一封长信。在信的结尾,唐万新恳请道:“在积极配合司法调查的情况下,在法律允许的方式下,让我可以参与到配合华融的处理工作中去!恳请批准我的请求!万分感谢!”显然,唐万新对自己的复出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然而,历史没有再给唐万新机会。就在写完这封信的第2天,列车将唐万新拉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一一武汉。10年之后,唐万新再次南下武汉,但时过境迁,当初是而立之年,风华正茂,而今已是不惑之龄,却是羁押之身。此情此景,不能不让人唏嘘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