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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狂奔

2005-04-29韩国星

黄河 2005年1期

韩国星

来到塔林煤矿工作的那年我只有二十二岁,那是辉煌的一九九七年。全世界的中国人都在谈论着一个话题:香港回归。

和大多数的毕业生一样,我来报到的时候是九月。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已被载入史册六十多天。

虽说当初学了矿山机械专业,分配到这所国有大型煤矿,也算专业对口。可这个决定并非我的初衷,所以从未想过要在这里落户生根。感觉上隔膜的很。加之这个地方虽然隶属于与大有市一脉相承的大有矿务局,但它离市区委实太远,一路上劳苦颠簸黄沙盖脸,不对!这里连黄沙都没有,有的只是黑土。下车后行李箱已是黑尘蒙面,不用照镜子都可想见自己此刻的尊容。

这是一个刚刚经过改扩建的矿井,从一个小煤窑一下跃升到年产250万吨的大型煤矿,整个矿山面貌象一个直接从原始社会跨越到二十世纪的人,充满了懵懂的土气和可笑的惊讶。地面建筑、生活设施、甚至人们的工作面貌无不强调着一种极不合拍的慢节奏。

大家都在干部科报到。大多数人填过表格后回家等候分配。只有我当时就被安排了工作,当然是暂时的。说是整理干部档案。大概是那个老科长看我的字比较工整吧。第二天就上班。看着那些人兴高采烈的去享受人生中校园与社会最后的夹缝时光,我想想无所谓,反正离家千里,就当是消遣吧!工作了大约一个多月,那些干部档案已整理的差不多了。从档案里我发现,这里还真没几个本科大学生,自嗟之余不由奇货自居起来。“物以稀为贵”,没准能得到一番重用大显身手。一天做完工作正在胡思乱想,抬头一个人已站在桌旁。

“李科长呢?”他说话时并不看我。

“不知道,好象刚才还在。”很礼貌的回答。心里却在想,科长去哪儿总不会跟我请假吧?

“他回来让他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他好象洞察了我的内心活动,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差一点要问他是谁,转念一想不对。肯这样讲话的人一定是科长的上级了。这一个月来矿领导只有一个人我没见过,那就是一把手——简矿长。难道是他?幸亏他没给我时间问出口,要不然岂不是要矿长难堪,当然,也许更难堪的还是我自己。

自信没有给领导留下坏印象,所以这件事我不再去想它。没有几天还是在工作中醒来,又是一位不速之客。一个清雅秀丽的女孩子坐在我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你是新来的大学生?”她抢先发问。

“是啊!你也是来报到的?”

“嗯,就算是吧!”给了这样一个回答,她转过头似乎不敢看我。

“不象!那几天我没见过你。你是来实习的学生吧?”沉闷无比的空气中出现这么一个人,我象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兴奋。

“都不是,我来这里看一个人。”她突然脸红了一下。“是看我爸爸。”

“哦,我说呢!这种地方怎么能养住你——这样的人。”我想找一个词恭维一下,又觉得有些冒失,只好改口。

“这地方不好吗?”她一脸认真。

“何止!只有我这样的须眉浊物才肯到这黑乎乎的地方来,你最好不要来,看过你爸爸后赶紧离开。要不然小心猪八戒来了哦。”我看着窗外一团团升腾的黑雾努力的给她形容着。

“呵呵,你真有趣!怪不得我……”她说了半截话又脸红了一次。

这时科长进来了。“小云?”他有些不相信似地拉长了声调。

“又来看你爸爸?”

“哦,李叔叔,您好。”女孩儿站了起来。

“是,我爸上星期没回家,我妈让我来看看他。”

“是啊!简矿长从国外回来就没休息几天,上星期赶上工作面漏顶,忙了好几天。”

什么?简矿长?简云在我惊讶的眼神中微笑着离开了。

十·一长假已过,我仍然在一个个牛皮纸袋中做那些无聊的整理工作。

简云已是常客,她几乎每周都要来一次。当然借口都是看她爸爸。对于男女间的事我并不迟钝,但她并不讨厌。而且的确为我枯燥的生活带来了诸多新鲜的元素,最起码那袋花花绿绿的小吃就是我不能拒绝的。

矿职工食堂象福利院似的保持着传统不变的“经典”口味。吃久了,豆腐和红烧肉也没什么区别。所有的菜都是一个味儿。简云听过我苦不堪言的描述之后对带来的食物在构成上做了根本上的调整。饺子、春卷、馅饼,甚至是一段切好的面条成了主打,零食比例空前缩小。这样的一包东西常常可以让我一周内有三天不用上食堂。

面对物质“诱惑”,我完全屈服于自己的欲望之下。而在精神上我同样是一个可怜的失败者。简云不是那种我讨厌的浅薄女孩儿,也没有颐指气使的小姐派头。相反她很文静,家庭的优越让她有一种与世无争的从容。在她温柔的包围中我想不到有一天会用什么样的理由来拒绝她。

相识两个多月,在我的精心设计下我们始终不曾谈过恋爱的话题。我不愿去设想与简云的将来,我才二十二岁,这样的年龄就谈婚论嫁,多傻呀!我制止自己去想这个问题。我仍然在想着离开此地。快过元旦的时候,终于等到了雪凝的第一封信。

信中说她的工作已落定,在当地的一所技校任教。学校待遇很好离家又近。父母都很满意。她没有说她自己的感受。只是说很想念我。但字里行间透着无奈的平静。最后她说:星,我想通了。缘分这东西真是上天注定的,少一分不行,多一分也没有。我们都认命吧!后面还有一些祝福的话写了很多。

是的,都结束了。我们的分离从毕业分配方案确定的那天起就已经注定了。母校在我们大学四年里一直保持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最后的时刻她突然如梦初醒,一瞬间几乎让所有的恋人分道扬镳。我始终认为这一举动有着十分明显的故意性。

收到雪凝信的那天我没有吃饭,尽管塑料袋里有简云亲手为我包的饺子。可我没有胃口。我把雪凝的信念了一遍又一遍,中间还流了泪。

第二天简云又来了。她在市里的政府部门工作,大多数的时间都由自己支配。

“蒙星,我做的饺子好吃吗?”

“皮真薄啊,味真好!是思念牌的吧!”我知道她会有这一问,早就准备好了一段广告词。

“胡说!人家做了一个上午呢!”简云做势要打我。

“好吃好吃,不过就是太少了。”我讨饶道。

“还想吃吗?下次我多做一点。”

“你——不怕家里人说吗?”我躲过她的注视。

“怕什么!他们…他们都知道。”又是一阵脸红。

我最害怕的就是简云的这种表情。它常常让我不由自主,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去做一些更加亲昵的动作,说一些暧昧不明的话。控制的结果就是沉默,而此时的沉默往往比千言万语还要寓意深刻。空气中的微尘跳跃着要变成一句情话冲口而出。

“看过你爸爸了吗?”终于挣扎出了一句。

“没有。反正他今天要回家的。”今天是星期三,不成文的小周末。

“听说,你们马上要分配了。”

“是吗?是你爸爸说的吗?”

简云没有回答,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你想去什么单位?”

“不知道。其实我都无所谓。”这倒是一句实话。

“还是有区别的吧,你真没想过吗?”

“说到底这也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事,想那么多干嘛!”

“也许可以选择。”她说的很平静,可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又一次压迫着我,使我不能开口。

本不想再回答,可不知有什么鬼突然支使我说了一句:“那就让你爸爸帮我挑个好单位吧!”

“我会跟他说的。不过爸爸想知道我们……”简云说了半句话,拿起笔奋力的在纸上划着。

“这是帮忙的条件吗?”从简云的表情中我看出自己在冷笑。

“你误会了,我是说我们也许该给他一个交待。是他让我来认识你的。”简云有些着急声音都变了。

我的心被她软化的没有力量再生气,但同时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空气再一次沉寂,我强烈地意识到我必须认真的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刚出校门的我不知不觉中延续了校园里与女孩子打交道的方式。我习惯了受宠的感觉,以为用一个微笑或几次畅谈、几次散步就能回报所有的好感。简云并没有错,而是我也许在吃她的第一块巧克力时就应当考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就是社会与校园的不同,这里没有无缘无故就得到的东西,哪怕只是一颗糖果。

简云要的不只是我的一句话,一个承诺。她要的是爱情,而我已没有爱。我的爱已经全部交给了雪凝。在那个分别的夜晚,我们在宿舍楼顶上相拥而坐,脸贴着脸。我感受着雪凝静静流淌的泪水,看着满天孤独而喧闹的星星,心情迷离而又伤感。我一直在反复地问自己,今夕何夕,今夕何夕。我们不敢想明天,因为我们没有明天。

从那天起我认定自己不会再去爱了。随着一声火车汽笛的鸣叫,那张泪水模糊的脸不复再现的时候,我的爱于一瞬间消散在大气中,如火车离去般决绝。雪凝如同一个前世的梦,梦中镜花水月,醒来无比惆怅。简云啊简云,你为何看不出我已是空心人一个?

一个星期后,简云来了。

空气中仍然滞留着上次分手时的气氛。

“对不起,那天我太不礼貌了。”我先道歉。

“我不会介意的。可是我仍然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简云,我很疲惫。爱情是一种思想上的长征,刚刚走完一个二万五千里,我真的没有再度开始的勇气。”我想对她说实话。

“那不重要。我关心的是你对我的感觉。”她竟然出奇的镇定。

“我也许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完美。”只能避重就轻。

“我没有想象,你就在我眼前,我干嘛还要想象?”她不解。

“总之,我还没有想好。你不要误会。这是我对自己感情的尊重,也是对你的尊重。你知道我对这个地方没有多少兴趣,我不想让自己陷入太多。再说这里的人际关系也太复杂,你没看见这段时间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好象……”我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情绪一阵激动。

“哦,我明白了。你是说我们没有再继续交往下去的必要了。对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你能给我一点时间,给我时间,好吗?”简云的眼中闪出泪光,我突然一阵不忍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拒绝。

简云转身出门,我控制不住自己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等你想好了,给我打电话。”她头也不回出门一路小跑。

我并不后悔今天的谈话,因为我说的都是真话。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我应该保证起码的真诚,这是我做人的原则,也是我和所有喜欢过我的女孩子们交往的原则。

春节前,所有的毕业生,甚至包括转业军人都分配了工作。只有我象被上帝遗忘的孩子,孤零零悬在半空中不知何去何从。问李科长,老头一付官腔:“再等等吧!每年都会有这种情况的。也许领导另有安排。”

等就等,先回家过年再说。老家山东离大有市不算太远。而是从塔林矿到市内火车站这段路程更让我头疼。春节前三天一路黑尘扬暴的到了火车站。买票时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不但钱,连电话簿都被哪个不长眼睛的小偷顺手牵羊了去。

在售票厅里目瞪口呆了半天,不由变本加厉的恨起了这个讨厌的城市。恨它却离不开它。最后只有握着兜里仅存的几块零钱返回了塔林。

干部科的小刘借钱给我,我拿了钱却没打算走。回家的热情大打折扣,再说现在也不一定能买到票了。狠狠心干脆在这里一个人过个年算了。只是母亲又要担心了。给家里打过电话后,我回到宿舍一通蒙头大睡。

第二天就是除夕。我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想想家里母亲一定又开始在厨房里忙碌了。每到过年最辛苦的是母亲,最开心的是孩子,中国的家庭想来大多如此吧!四年的大学生活已经炼就了一颗游子心,没想到有一天会如此狼狈的想家。要是有一部手机就好了,可以和母亲聊聊天,毕竟这是二十二年来第一次不在家过年。可一部手机至少得花掉三个月的工资,本来这次回家可以让母亲资助一部分,可现在……

我不再多想强迫自己继续睡觉,睡不着就看书,看累了再睡。饥饿孤独算什么?有本事在九八年来临之前把我一口一口的吃掉!

赌气赌到下午四点,终于忍耐不住下地泡了一袋方便面。面还没有泡好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还以为这宿舍楼里没有其它活人了,一定是和我一样的留守同道。

门开处简云赫然矗立。

“怎么是你呀!”我惊喜的象个傻子。

“上午听李科长说你没有回家。怎么了,病了?”她进来放下手里的两大包东西关切的问道。

“没有,我一直没出去。”我看看自己的睡衣拖鞋,有些不好意思。头发大概也很乱。

果然简云说:“去洗把脸,然后我们包饺子。”

从洗漱间回来时,简云已经把床铺整理好,桌上也摆满了食物。

“饿了吧?你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呀!这方便面不要吃了。快来!”

简云今天一身簇新,脸上化了淡淡的妆,清丽中更添了成熟。头发也扎起来了,前额有几缕落在脸上,不经意地透着少女的妩媚。

我们相对而坐,面对满桌的美食,我突然不争气的掉泪。掩饰不住最后只好伏桌而泣。简云走过来,她不说话,只是从背后抱着我,让我的头靠在她的怀里。

这是一个类似于母亲的怀抱,她是那么温暖,那么安全。她全心全意毫无保留。

当简云的泪落在我的脸上时我不好意思再哭了。

她坐在对面微笑地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此时此刻身外屋外万物都似虚设,烛光摇曳,杯钵喷香,佳人含笑,这才是最真实的拥有。

也许这就是家的感觉。

这是个真正的不眠之夜。我们都有些醉意,把本来就不大的矿区来回丈量了数遍。回到宿舍已是凌晨三点。简云就在我的床上睡着了。临睡前她从包里拿一样东西扔给我:

“送给你的。今天我太高兴了,差点给忘了。”

这是一款摩托罗拉手机,深绿的颜色,薄薄的机身。开机时机屏上的问候语带着莹莹的绿光——我爱你。

我收下了这件礼物,连同它独特的开机语言。在简云睡着的时间里,我几次拨通了雪凝的电话,又几次挂断。不是没有勇气而是不知该说什么。是的,一切早已结束,何必画蛇添足。

天亮以前,我只趴在椅背上睡了一小会儿。

终于分配工作了。不是我想象中的采煤队组或技术部门,而是材料科。和我的专业几乎毫无关系。我不解地问简云,没想到她说:

“去吧!爸爸总不会害你。”

一句话她省去了一个关键的“我”字,看来这个爸爸我必须与她共享了。

材料科显然没有什么具体工作给我做。来到煤矿几个月,我发现这里所有的单位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极度缺乏写作人才。其实并未有太高的要求,不过语句通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难题。所以我自然而然的接下了所有的文字性工作。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都说材料科是个人人羡慕的“好”单位。待了一个多月,我仍然不知就里,不明白究竟好在哪里。一天简云突然邀请我去家里做客。准女婿上门,本是意料中的事却让我好一阵慌乱。

简云的家在市内,去年入住的新宅,宽敞豪华。地面、屋顶、墙壁、家俱无一不是光华夺目。进门时,两个姐姐、姐夫,哥哥嫂子全部到齐,严阵以待。

放下礼物一一问好。除两个姐姐还有简云的母亲外,其它人并不热心,只保持礼貌的微笑。

坐下来之后,大姐夫刘刚突然发问:“你家在山东的什么地方?”

“山东枣庄。”

“市内还是农村?”

“住在市里。”

“父母做什么工作?”

“一般工人。”

问到这里他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与身旁的二姐夫大谈起了股市行情。刘刚的父亲是大有市的现任市长。他可以随时变换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根本不必在意对方的情绪。

二姐夫师云锦是大医院的院长之子。相较之下他的礼貌更周全一些。他没有很热心的投入到刘刚的话题中,尽可能地维持着待客的气氛。

简云的哥哥一直不肯说话。倒是她嫂子研究性的注视了我半天,还递给我一个苹果。早听简云说过她哥哥是个跛子,所以才会娶一个没有什么家庭背景的售货员来做老婆。我一直都想看看他到底跛到什么程度,令这样一个家庭的独生子降低了择偶标准。可他一动不动,连午饭都不跟大家一起吃。

简矿长不在家,简云的母亲一付很慈祥的样子。所以饭桌上大家畅所欲言。

几杯酒下肚大姐夫刘刚似乎又重新对我感起了兴趣。

“蒙…什么来着?”他已经记住了我的姓,我心存感激的提醒了他。

“对!蒙星。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我知道新的一轮提问又开始了。

“矿院。”我突然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清华生。

“哦!那个破学校啊,当年我也差点上了那所学校。挖煤的,没意思。”

“姐夫,毕竟人家是靠真才实学考入的。”简云在为我辩护。

“是啊!寒门出贵子啊!”简母无心地感叹。

“对对对,寒门出贵子,寒门出贵子。”刘刚一下找回了面子。

看着他口是心非的无聊表情,我再也忍不住了。

“姐夫,你知道为什么寒门出贵子吗?因为他们所花的钱都是干干净净的。象我,从小学上到大学毕业,所有的钱都是我父母用劳动和汗水换来的。这样的钱只能起好的作用,不会有坏的影响。”

奇怪,我的话一出口。全家人都开始沉默,包括简云。

“当然,家庭并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的成功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刘刚并不甘心。我不知来意,只能严阵以待。

“我们有幸父辈们可以帮上忙,你也不错呀!你长的帅,这就是资本,要不然我们小云……”

“姐夫,你喝多了!”简云皱着眉头抗议。

在刘刚看来,有个好爸爸和有个好脸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也许他认为我更可耻一些。“我不认为这两样东西有什么可值的自豪的地方。长相与生俱来,是父母给的。财富权势也是父母的。把它们拿来当做资本来炫耀或者用来获取某种利益,说可耻同样可耻,说可悲同样可悲。”

刘刚无言,举起杯招呼大家喝酒。他的家庭让他无知,但至少应该有涵养。对付街头无赖我毫无办法,对付这种人还绰绰有余。

从简云家出来,路上我一直沉默。

“你不该和他争锋相对的,毕竟他是姐夫。”简云小声的说。

“不过他是有些过份,如果爸爸在他不敢这么无礼的。”她看着我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也许我没给你们家人留下什么好印象。”我第一次感到了“门当户对”这四个字的重量,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后悔。

“不会的,只要爸妈喜欢你,别人无所谓的。”简云真心的安慰我。

不知道有没有经过什么复杂的家庭会议表决,总之这次面试算通过,我和简云的婚期被安排在“五一”节。

我忍心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父母一定会从千里之外赶来,但他们带来的热情只会换来鄙视。祸福都让我自己承受不用连累父母。更何况简云的父亲已经安排了一切。那些“用劳动换来的钱”未必能得到尊重。要穷就穷个彻底,反正攀龙附凤的名声已经坐定,我不在乎他们会怎么看。

婚礼热闹非常。除了家庭背景,我这个新郎还是给简家争足了面子。但面对满座宾朋,我并没有当主角的感觉。我只是一个载体,负载豪门婚事的喧嚣与繁华,展示权势与金钱的迷人魅力。大家都冲着一个显赫并如日中天的家族来礼拜,而我只是主人家一件涂满新漆的家具。人们赞叹这件家具的华美和质地,无非是对主人获取他的能力做再一次的肯定和艳羡。

蜜月旅行的第一站自然是回家看望父母。母亲对这个儿媳十分满意,高兴的忘了责怪我。我有意在家里多留了几天,好让母亲积攒半生要为儿子婚事操劳的热情得以释放。然后便一头扎进了海南岛迷人的风光中。

旅行结束已是炎热的七月。热情在归程中消褪,神仙般的快乐浓缩到了一张张交通票据上,被简云装进了旅行箱。天上飞过,海上越过,火车上疾驰过的将只是那一堆或大或小的纸片。而简云收集它们的目的也并非为了回忆。某一天它们会以简矿长的名义出现在财务科的报销单上。处理方式我并不关心,我只是有一丝不安。在用金钱打造的蜜月里,是谁在为我的快乐买单?路上简云的母亲来了电话,我们的新居已经彻底装修完毕。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力量去直面刘刚的注视,或许此刻他正在胜利的微笑,看我如何一步步走进规定的游戏情节中。

新居离简家不远。内部装璜、家具购置都是简母和两个姐姐一手操办的。简云很满意搂着母亲开心的撒娇。大姐笑着埋怨妈妈偏心。简云忘情的大叫:“大姐,你太不知足,你那儿用得着妈操心吗!”母女四人一起忘记了我的存在,她们用不着征求我的意见。她们要的只是自己亲人的满足和快乐,不要再让我受宠若惊或许也是她们的好意。富人在赠与穷人剩饭的时候,从来不会去问他的口味。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力。

我们的饭还是在简家吃,好在我一星期只有两个休息日在家,其余时间都在矿上,所以我没有为难简云。大姐二姐并不常来,我又少了一些拘束。而且大姐夫刘刚似乎放弃了对我的征讨。对于已落入陷阱的猎物,猎人们一般不会再去为难它。

一天也是在饭桌上,岳父似乎无意中问起我:“小蒙,在单位干的还顺心吧?”

“还行吧!也没多少事。”我老老实实的回答。

“你要多留意材料管理的一整套工作流程。说到底材料计划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发放分配,物资保管是基础也是最次要的。”我以为他只懂井下采煤那一套,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番见解。

“嗯!”我应了一声便又低头吃饭。我感觉他又看了我一眼,好似期待着我再说些什么。材料科人事突然变动,有人提升有人调走。计划员位置空缺,科领导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理所当然的把我安排到了那里。

这项工作其实很简单。按月把材料计划表报送到局器材总库,也就是器材处。材料入库后按需发放给生产队组。但众人对它的企羡和我间接听到的只言片语还是让我充满了好奇。头一天工作,王科长给我嘱咐了半天。最后还做了千篇一律的煸动和鼓舞:“小蒙,你还年轻,前途大好,一定要好好干哪!不要辜负了领导的期望啊!”

我当然知道他所说的领导是谁,点头微笑算是同意。让一个矿院的高材生干这种工作,他们并不觉得大材小用。当年在学校里的时候,我们曾经有过一个比喻。学物资管理的好比农民翻地,几乎不要求深度,广学而浅收。而其它专业则好比挖井,面积不一定大,但一定要见成果。既然不需要我去挖井,那也只好省省力气了。再说这是岳父的安排,一定大有深意,其中的奥秘只有慢慢体会了。

换了新工作,我比以前忙了。理想中独立的小家庭仍是一个不可及的梦想。简家从上到下对简云一律十分宠爱,要脱离他们的视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连简云的跛脚哥哥也暗示过我不能欺负他妹妹。他的跛脚对我已不是秘密,确切的说,他不是跛,而是根本就不能独立行走。听说是先天的,左腿严重残疾。

他叫简康。自从我来到简家他总共没和我说过三句话。但不知为什么,我对这座沉默的冰山并不讨厌。相反,要不是他距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我倒更愿意接近他。也许是因为怜悯,天知道我并没有这种资格。我把这种好感解释成“爱屋及乌”,他的脸是简家与简云最为相似的一张。

嫂子叫林雨,她似乎暗中接下了大姐夫刘刚的接力棒,不懈的履行着对我冷嘲热讽的义务。而且还是在屋里没有其它人的情况下,当然在语言表达上简康是不算人的。既然没有观众,我不愿与她发生太多的冲突。我常常“以德报怨”为简康削个苹果或倒杯茶,当做没听见。有一天回家的路上我对简云说:“你嫂子的名字很有趣,淋(林)雨!干脆叫落汤鸡算了。”

说完痛快的大笑,想听听简云如何为她辩护。

“没错!她就是只鸡!”简云恨恨的说。

“一只不下蛋的母鸡,还老是咯咯的叫。”

我没想到简云会如此尖刻,想来林雨背后也一定没少遭简家人的荼毒,赶紧收住了话题。

简云一直是我心里的好女孩儿、好妻子。我觉得她很象《围城》中的唐晓芙,清纯、认真、善良、没有城府。书中唯一一个没有被钱老的黑色幽默给泼墨上身的人,可见对其钟爱之深。我能够容忍简家人的傲慢和无礼,能够默默的接受一切物质甚至命运的安排,多半是为了她。但我感觉自己从来不曾象方鸿渐爱唐小姐那样狂热的爱过她,甚至比不上对雪凝的爱。可那样的爱有什么用呢?象发高烧,象痴人说梦,象输红了眼的赌徒,随时都会赌上自己的性命。那只会发生在前路茫茫的爱情旅途上,因为前程未卜,所以拚命的释放。

近在咫尺而又遥遥无期的夫妻生活需要一颗平常心,我能够给简云的就是这样一种触手可及的拥有和平平淡淡的想念。

可她今天的表现实在令我失望,倒不是为了林雨。我不喜欢这种尖刻。

“不生孩子也许是一个女人的缺点,但绝不是错误。”我的声音有些冷。

“好了,我们不说她了,今晚我们看电影去。”简云看着头上的大月亮挽住了我的胳臂。第二天是周一,我还没有到单位,传呼已经响了数遍。是科长。

科长办公室有一个夹着皮包的陌生人。我进来后科长给他介绍:“这就是小蒙。”然后这人殷勤的递烟问好,听口音好象是南方人。

“小蒙啊,这是力德公司的赵经理,和我们一直有不错的业务关系。你手里有什么生产急需的材料,或是器材处不好采购的可以交给他。”科长说话时一直在看着他手中的茶杯。“您找我就这事儿?”

“对呀,你现在就去落实一下,今天上午就把计划表拿出来。”

“这么急?”

科长看了我一眼,好象比我还惊讶。我不好再问只得答应下来。

走出科长办公室,赵经理后面紧随。

“小蒙,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跟你岳父大人——简矿长我们是老朋友了。老实说,这次也是简矿长要我来的,你要帮帮忙啦……”

“我会的。”我对他笑了笑,然后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做生意就做生意,还要考查人的社会关系。这人给我的印象很不好。

不过这个姓赵的也很知趣,看到办公室里有人,就走开了。

快到下班时,我终于把计划表拿了出来。科长不看示意我交给赵经理。

赵经理扫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对我说:“小蒙,你把我当外人啊!”

我不解地看着他。

科长这才拿过计划表看了看。“小蒙,这些东西都不太好搞,你看看能不能再写点别的。”神情中分明透着不耐烦。

“不是您让我……”我真的有些莫名其妙了。

“好了好了,现在也该下班了,你再想想,下午再说吧!”

回到办公室我还是一头雾水,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他究竟需要什么?

办公室这时已经没人了。赵经理鬼魅一般的走进来,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

“小蒙,我好不容易跟简矿长说好了,你可不能用那些东西来打发我哟!”他脸上堆着笑,神情却有些不自然。

“我没有,那些确实都是我们现在生产急需的材料啊!”我有些委屈甚至想发火。

“可那些都是赚不了钱的。不赚钱,你说我们做它干什么?”

我们?

“赚了钱,大家都有好处嘛!”

原来如此!我开始有一些明白了。

说着他还要拉我去吃饭,我执意不肯。

“那今天就算我欠帐,下次去市里我请客,反正你也在市里住嘛!”

看来我已经里里外外被他调查的清清楚楚了。

我希望他快走,借口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他刚出门口,向我挥手道别并点点头似有赞叹之意。

锁抽屉时我发现里面多了一个纸包,包里整整齐齐躺着一沓人民币,二十张新版百元大钞,是我将近三个月的工资总和。

下午,在科长的指导下我终于完成了一份“合格”的计划表。个别材料数量大的吓人,还有的现有库存已是最高储备量。这些问题科长不是不知道啊!我没有做徒劳的解释,事实上整个下午我的大脑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我没有工夫去想别的,那两千块钱变成了高速列车,在我的脑子里飞快旋转,象一团红色的雾,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拿出来,交给谁?还给他,怎么还?万一他不认帐怎么办?

当我把一份誊写的工工整整的计划表交到科长手中的时候,大家皆大欢喜。科长没忘了提醒我:“小蒙,你还没盖章呢!”

对了,这是我拿出的计划表,根本就没有什么科长的指导和意愿。制表人一栏将盖上我自己的图章。那些钱就是我的酬劳。很简单很实际,至于企业和国家因此会受什么损失,将来怎么应付审计的检查,这不是我能考虑的事,大可不必操心。

这项你争我夺的工作,我终于明白了它“好”在哪里。

结婚前,我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者。梦想有一天能够离开这个黑乎乎的地方,寻找真爱,寻找属于自己的乐土。婚后,我的理想离现实稍微接近了一点。虽然还是想离开这里,但家和妻子象一个无形的圈套,已经把我固定在了人生的某一个坐标上。我只能幻想自己有一天可以挣到很多很多的钱,给父母,给妻子,给孩子。我不再需要别人的帮助,不用去面对那些居高临下的目光。理想中的自己应该是一个领着高薪的白领,汽车洋房,功成名就,一切都在自己的奋斗中得来。那是怎样一种辉煌的人生啊!

我没有想到我要靠这种方式来赚钱。这钱不明不白阴暗龌龊,我丝毫不怀疑它们在市场上的流通性。它们可以让我如愿以偿的为简云买一件象样的礼物,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和奢望。但我没有,这仍然不是我自己挣来的钱。这是简家又一次变相的赠与,只是在我眼里,它更肮脏一些。

但我并不恨我的岳父,至少做为长辈,他的出发点是美好和让人感动的,甚至是充满慈爱的。

好在这样的事并不经常有,我可以用加倍的努力工作去把它忘掉。五

单位里新分来一个中专生,是个女孩子,叫何润秋。

材料科是个男多女少的地方,分来没几天,小何的办公室除我之外大约所有的人都去拜访过了。一天去科长办公室请示一项计划,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女孩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上。

扎着马尾辫,穿一件格子长裙。看到我进来,低头微笑。

她的皮肤不是特别的白,但有东方人特有的细致和红润。眼睛很大,眼帘垂下时一排密密的睫毛不安分的跳动着。我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科长说话的时候,我拚命搜寻脑中的记忆。

“小何啊,这就是小蒙,我们这里唯一的大学生。以后你要向他多请教啊!”

我已经猜到她是谁了,给科长这么一介绍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小何没有开口说话,她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的脑子豁然开朗,对了,她象雪凝。尤其是微笑时的神情,简直象极了。

小何是个外向型的女孩儿。不到一个月,全科上上下下的人都已经混熟。漂亮的女孩子在男人堆里总是占尽天时,小何毫不掩饰她的这种优势。我们说过三次话后,第四次她已经和我开玩笑了。

同事里总算有了一个可以聊天谈心的对象,尽管我认为女孩子还是文静一点的好。不过又不是谈恋爱,这又何妨!我与小何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多,从天到地,从文学到音乐,电影、戏剧,甚至某个明星的绯闻等等。我把我在校时发表的过的几篇文章拿给小何,她看过后还写了几行诗作为读后感。字里行间流露出真挚的赞赏和祝愿,使我的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一次单位里搞一个联欢,大家怂恿我和小何合作一首歌。小何偏偏挑了那支《心雨》。我发现她的声线非常的好,乐感也不错。唱过后下面一阵欢呼和掌声,甚至有人开了郎才女貌这样的玩笑。我回头看小何,她平日那种张扬的个性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且还意外的红了脸。她放下话筒静静的坐下来,对同事们的哄笑丝毫没有回敬的意思。看着她脸上的红晕慢慢散开消褪,我突然心有所动,这个时候的她最象雪凝。

我忍不住给小何讲了我与雪凝的故事。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谈论爱情。

“想知道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吗?你非常的象她,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故事讲完后,我不无感叹地对小何说。

小何一直在静静的听我说,听到这句话,她没有我意料中的反应。

“是不是所有伟大的爱情都不会有结局?”突然没头没脑的问这么一句。

“也许是吧!平平淡淡才是真嘛,无论怎样的轰轰烈烈,怎样的刻骨铭心,最终都将归于平淡。即将上天不捉弄,这爱情也会消失或者转化。”

“我要是你,我就会去找她,丢了工作怕什么,象你这样一个大学生,还怕把自己饿死吗?”

一句话击中我的要害。心里想过千万遍的念头,从这个小我三岁的女孩嘴里说出来,竟然如雷轰电掣一般。我的思想在那一瞬间里溃不成军,满脑子找不出一句话来回答。

“有些事情你不懂。”我想搪塞她的认真。

“那你爱你的妻子吗?”她毫不理会我思想的混乱。

“当然,要不然我们怎么会结婚呢?”我也认真起来,奇怪的是一点都不觉得理直气壮。“你也变的太快了!”

说完这句话,小何竟然生气的摔门而去。留下我一个人目瞪口呆,无限惊诧。

最近单位里来的生意人突然频繁起来。酒宴上的推杯换盏,歌厅里莺歌燕舞,桑拿按摩房里的低迷灯光。我不能拒绝这种种的享乐,然而在各种欲望得到最大满足的时候,我时刻感受着心灵上的荒芜和无奈。我一直在对自己说不要,可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和理由。在一次次的迎来送住中,我感到自己象一个妓女,出卖灵魂和肉体,换来金钱和享受。同样是在糟蹋自己的人格,可我连最低下的娼妓都不如。她们用身体做资本,赌注无非是一生的幸福,与他人无关。而我连这样独立的资本都没有,我用什么下注?用什么来偿还?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我尽量拿出正规的计划,竭尽全力调节着库存。可是每跟客户吃一顿饭,洗一次桑拿,甚至搭一回他们的车,我在良心上都要付出比这些花费更为昂贵的代价。这些都是所谓“隐形收入”的一部分。它们象阴沟里的一条爬虫一样见不得光,更见不得人。我的苦闷无处倾诉,不仅仅因为这是不可公开的事实,更让我害怕的是无人能理解。就算是简云,她也不能真正了解我的思想,她甚至觉得我活的很开心。而这一切都源之于她。她等待的是我满足后感恩的目光,而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牢骚和梦话。如果我对她说,她一定以为我疯了。

小何因为参加了几次局里的文艺汇演,要借调到局宣传部去。这朵解语花也要离开我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情失落了好一阵。

信步走进了小何的办公室,她正在收拾东西。

“我正要去和你道别呢!”

“不敢不敢,您高升了,以后就是领导了,还要多多关照啊!”我掩饰不住自己话里的酸味。

“什么呀!不过是换个单位而已。再说还是借调呢!”小何白了我一眼。

“宰相门人七品官,毕竟是上级单位,这个自然嘛!”

“你呢?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在这里挺好的。”我不再看她。

“这儿不适合你。这不是你想要的工作,我看的出来。”她放下手中的东西。

“那又怎样,我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力。我没有勇气去做一个叛逆者。”

“那就只好随波逐流,放弃一切努力吗?不过也许我说的多余,这或许正是你想要的生活,别人都眼红的要命呢!”小何换了一种嘲讽的口气。

“不是我想要不想要的问题,而是我是否有主宰自己命运的力量。我一直都在努力的适应这个环境,适应身边的人和事。可是我发现我骗不了自己,你知道油和水的关系吧,它们永不相溶。而我就象是一滴油,落在了水里,不管用多么长的时间我都无法变成水。充其量只能慢慢的失去光泽,迷失本性,变得混浊不堪不再象一滴油。可它仍然不能溶于水,这注定是一出悲剧。”我突然异常激动。

“你可以改变的,为了你的怯懦和重重顾虑,你已经失去了一次爱情,难道你还要失去理想,失去自己做人的原则吗?”

我有些后悔把我的情感历程向她和盘托出。为什么总要把话题转到爱情上来?

“你不明白!你还太年轻。缘份尽了是不可强求的。许多事情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尤其是爱情这东西。”

“老大哥,老前辈,你好象只比我大三岁吧,你以为只有你经历过刻骨铭心,只有你懂得爱?”她的口气不象是质问,倒象自言自语。

“好了,不要谈我了,谈谈你吧!今后有什么打算?还回来吗?”和女孩子谈论爱情,我总觉着是个危险的话题。

“合适我就呆着不合适我就走,总之我决不委曲自己去干不想干的事情。”

我是比她大三岁,可是这三岁就象三十年一样足以形成一个代沟。

“蒙星,你知道人最大的幸福是什么吗?那就是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这是我听到的最简单的幸福定义,可天下之大芸芸众生,有几人能达此境界?

最后我们商定了一个最简单的分别仪式,看一场电影。

《泰坦尼克》在搜刮中国市场最后的票房。此时的宣传口号已经不是你看过了吗而是你看了几遍。大有市所有的影院都在不遗余力津津有味地吃着这杯残羹。我们当然还是选择了它。再感动一次!小何坚定的说。

我们看的是夜场。我总认为白天看电影还不如不看,一出影院,光天化日之下一切都变成了假的,不给一点回味留连的空间。

那天是周末,我告诉简云会晚一点回家,要她在母亲家过夜。一场平常的约会,一次简单的告别,就因为主人公的性别不同而且年龄还相当,就要去撒谎,去掩盖,去编造一个更为堂皇的理由。人类几乎与生俱来就有怀疑的本能,总是不能真正的完全信任另外一个人。这世上所有的误解、冤枉、委屈、纠缠甚而纷争无不因此而起。亲密如夫妻,亦不能免俗。

小何买了一大堆的零食,看样子似乎不是去看电影而是去聚餐。在那场惊心动魄的爱情开始之前,小何已经吃掉了两支冰淇淋、一袋瓜子外加两块口香糖。当露丝不顾一切的从救生艇跳上船时,小何的手里只剩下一包暑条了。我再一次被银幕上的一对情侣感动,回过头却发现身边的女孩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眼中泪光莹莹。她发现我在看她时,开始撕扯手中的薯条袋。撕了几下没开改用牙咬。我看着她头一点一点象小鸡啄米,突然暴发出一阵大笑,引来了周围几道嫌恶的目光。小何狠狠的给了我几拳,黑暗中我看到她的脸微微发红。她恢复了正常的坐姿把薯条扔给了我。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如同眼前上演的激情,只是演戏而已。

电影散场,我送小何回她市内的姑妈家。临别时小何说:“别忘了给我打电话。”

小何走了。我失去的似乎不仅仅是一个全心全意的倾诉对象,而是一个精神支柱。她象一个传道解惑的导师,没有等到学生毕业就迫不及待的离开了。而我只能继续在茫茫的黑夜中独自行走,看不到一丝光亮。

科长办公室里又多了一个贵客。看样子要比以前来过的所有生意人都要财大气粗。每次来他只在科长办公室里小坐一会儿,对下面的计划员根本不屑一顾,当然对我还算客气,可能还是因为矿长的原因。

我写了三次计划他都不满意,最后连科长的脸色都不好看了。当我第四次拿着那份没法再改的计划走到科长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听到里面一个人在咆哮:

“我的关系在局里,王科长,你不是不知道吧!连简矿长都要给我点面子,这个姓蒙的算什么东西,也想刁难我?告诉他!别想在我身上得到一点好处!”

他说的如此放肆和直白,我感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好象挨了一个耳光。

我推门而入,计划表重重的放在科长的办公桌上。

“请你有一点最起码的教养,你是比我有钱,但这并不证明你就有了污辱人的权力。我也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想过从你这种人身上得到任何好处,对这种肮脏的勾当我早已经厌倦透顶了!”

科长惊诧的要把眼珠子掉出来。在两个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我扬长而去。

“我要调工作。”走入简家我第一次向岳父提出要求。

“为什么?”他看样子并不惊讶。

“爸爸,那个工作不适合我。对我简直就是折磨。”我真的没有必要再伪装了。

“小蒙,不要急嘛!你的事在我退休前一定会安排好的。提拔是迟早的事,你再忍一阵子。

这个工作别人可是想干都干不了啊!”他误解了我。

“不是,爸爸,您不理解我。”

“我怎么不理解?是你不理解这个社会,不理解我!”

岳父看样子生气了,我知道我无法与他沟通。

“小蒙啊!上面有文件,象我这样的年龄,朝不保夕呀!说不定哪天我就该退了,到那时,你的事我想管都管不了了。”

其实我想说爸爸您是在让我犯罪啊,可我说不出口。

岳父的神色有些黯然,我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他完全是一个老人了。

退休有那么可怕吗?当了二十多年的领导,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难道还没有干够?

岳父在塔林当了将近十五年的矿长,在目今各矿象跑马灯一样频繁调动的领导中实属罕见。他亲手将一个生产力落后的小煤窑缔造成年产百万吨的现代化大型矿井。矿山改扩建时他甚至有一年没有回家。他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可也正是因为国家数以千万的扩建工程款造成了简家的暴富。这在简家是讳莫如深的话题,也是塔林家喻户晓的神话。

我不敢想像他的功与过,也不知道他究竟做过些什么。如果事实真是那样,他在良心上难道就没有受到过谴责吗?

是的,我的确不理解他。但我相信我还是理解这个社会的,社会呼唤良知,法制规范行为。安份的工作,踏实的做人,这有错吗?

我仍然在坚持,简云说服不了我,简家派出了另外一个说客。

二姐夫师云锦子承父业,现在是大有市第三人民医院的副院长。他的父亲一年前已经退休在家。

晚饭后简母摒退他人,客厅里只有我和师副院长。

“小蒙,听说你要调工作?”二姐夫一向态度谦和,对这场意料中的谈话我并不反感。只是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说服我。

“怎么?你也跟他们的意见一样吗?”

“别人的意见并不重要,说到底这只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不愧是大医院的主刀,对病人也需要心理战术的。

“姐夫你知道我工作的性质吗?说的轻松点是在钻政策的空子,严重点简直就是企业的蛀虫。煤矿企业如果不改变这种管理模式,迟早会被蛀空,垮掉。我不想做历史的罪人。”

我没想到自己的话题会扯这么大,一下子忧国忧民起来。

“你不干也会有别人去干,你不是在解决问题,而是在逃避。”一语道破。

“这个问题我没法解决,这是领导的事。我只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自己所受的教育。”

“可是你至少有忧患意识,换一个人去干,只会把漏洞搞的更大。这不是违背你的初衷了吗?”

“这不是我的责任。而且那项讨厌的工作让我毫无成就感,即使是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都可以干的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没有任何优势。再说全矿的人都知道我是怎么当上这个计划员的,他们以为我满足的不得了,一辈子捧住了金饭碗。我要用行动告诉他们,我可以放弃,我有这个能力。”

“小蒙,一个人的能力是要靠这个社会去实现的。你只有溶于社会,投入到这个环境中,你才有成功的可能。”

“我不想脱离社会,幻想不切实际的成功。可是那个环境并不适合我。”我想起了小何说的话。

“你觉得我算个成功人士吗?”

“当然,你有骄人的学历高明的医术良好的口碑,而且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副院长……”

我想继续说下去,云锦用手势制止了我。

“可是如果当初我拒绝父亲的关系,拒绝刘刚的帮忙,拒绝送礼,拒绝所有你认为违背良心的行为,就不会有今天。进不了大医院,我不会有现在的医术。当不了主任当不了副院长,我不会实现救死扶伤尊重生命的理想,只能对医院里的陈规陋习空做感慨,对一切漠视病痛的行为无能为力。每当我做完一例成功的手术,每当有收受红包的行为得到制止,我都会有一种伟大的成就感。我实现了我自己,我在用行动对社会做出回报。我并非赞同那些不正当竞争的行为,可是如果你可以利用它来实现你的良知,并在最大程度上唤起社会的良知,为什么不能做一点妥协,为什么一味的要做精神世界里的殉葬品呢?”

“我和你不同,你所说的这些迂回的手段,充其量只是有一点媚俗而已。而我已经走在了犯罪的边缘,时刻都在体味着触目惊心的罪恶。因此我们之间没有可比性,这是根本不同性质的两个问题。”

“你可以时刻保持头脑的清醒,不被身边的人左右。”

“可以吗?在那样的环境里,浊者自浊,清者不清,我用什么来自保?”我几乎是在冷笑。“爸爸不就是例子吗,他在矿上干了那么多年,不也功成名就,马上就全身而退了吗?”

我想说他是骁幸,但没说出口。至少做为晚辈我应当尊重他。

没人能说服我,就算是在简家声望日重的云锦。他的理论也许可以站得住脚,可是我已经做出了决定,绝不再去面对那些或谄媚或倨傲或铜臭逼人无知可笑的面孔。从小到大,自从我开始有了自己的主张和见解后,它们一旦形成就再不可更改。在这件事上,我决不傍徨。

别人怎么看我无所谓,最让我感到悲哀的是简云——这个我生活中最亲近的人也不能理解我。我曾经以为她是我远在异乡身心最为温暖的归宿,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两个人空间上的距离可以近到不分彼此,可两颗心的距离却不能在枕席之间丈量。千年修得共枕眠。一千年的时间也不能让我们真正的了解对方,我不知道这是造化的错误还是我们自身太愚钝。

你爱我,一直希望我快乐是吗?可现在我不快乐,因此请你尊重我的选择。

这是我做出的最后的解释,既然求不到共鸣得不到抚慰,这个解释再简单再明白不过。

我向单位请了假并把我的想法告诉了王科长,他自然没有答应,只是说等你上班后再说吧。我知道他在等矿长的指示,随便,总之我再不会埋头去写那些倒霉的计划了。

在简家对我采取冷处理后,嫂子林雨突然对我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她似乎终于在简家找到了一个比她的地位还要低下的人,或者还有些同病相怜。

我并不想与她结成某种意义上的联盟,我们都有各自失宠的原因。她浅薄无知,我格格不入。她一直在期待着有一天能掌握这个家里的一切,而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彻底摆脱。我们没有相同的目的,所以只能分别享受相同的冷落。

当然林雨最大的错误还是那个不算错误的错误,她一直都未能给简家续下一脉香烟。这恐怕是老头子除退休外第二桩不能释怀的心事了。

我感觉林雨一直在制造与我独处的机会,她一定有什么话要说。

晚饭后,简康破例跟着母亲和姐姐去逛夜市。我和简云要回家。林雨拉着简云非要让她试试她最新发明的香水浴,还说简云要是喜欢就送她一瓶,正宗的巴黎原装货。

简云进了浴室。我第一次与林雨单独面对,突然一阵紧张。

“小蒙,你老实说,自从你到了简家,嫂子对你怎么样?”林雨一边削着一个苹果一边开口说话。

“当然好了,嫂子是个热心的人。”我不知该如何夸她,只好用了一个最通俗的词。

“在这个家里,再热的心也会被冻僵,冰死。小蒙,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啊!”

“怎么,爸妈不对你挺好吗?”我有些违心的说。

“他们?这家里所有的人,谁正眼瞧过我?我真后悔进这个家门。”眼中有着分明的仇恨。“大哥对你还好吧!”我从来没见过简康对林雨有过亲昵的行为,在他面前,林雨更象是一个下人。这话一出口,我有些心虚,象是在替自己撒谎。

“他?他根本就不是个男人!却让我背着黑锅。两个老东西怪我不能生孩子,他们怎么不懂得去问问自己的儿子。”

我惊讶的要跳起来,简家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内幕?

“你为什么不说?”

“说了我就永远没指望了,我就永远只能做一个下人,一个保姆。”

“那你打算?”好奇心使我完全放松了紧惕,追根问底下去。

“小蒙,我知道最近老头子对你有看法,他现在最器重的人是师云锦。我们要是不争取,将来这点家产还不知姓不姓简呢!你想,要是我能有个孩子,老头子那几个钱肯定不会旁落。

而这个孩子要是跟你又有点关系。那以后我们两人就不存在竞争了,钱在谁手里都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雨边说边坐在了我的身边,握住了我的手。

我拚命扼制着自己的愤怒,想听到这个完美计划的全部。

“你的计划简康知道吗?”

“我会那么傻吗?他准会掐死我。不过你放心,那个糊涂虫我有办法让他相信。”她很自信,眼中充满了希翼。

“怎么样?你要是同意时间由我来安排。”

我拿开她的手,盯住她急切的目光,狂怒的想笑。我竟然还有这样一种用途。从简矿长在干部科的档案堆里发现了我之后,我就变的越来越低能了。他们看中的是我的相貌,是我无依无靠任人摆布的命运。我成了一件摆设,一架任人操纵的机器。今天这架机器终于要被恢复到最原始最本能的状态。在眼前这个女人的眼中,这台机器用于交配,播撒出合格健全的种子。

“我很同情你,可我帮不了你。你最好忘了你刚才所说的话,我也根本没有听到。嫂子,你知道怎样得到别人的尊重吗?那就是你首先要尊重自己。”

我站起来,愤怒已经化成了悲哀,一点一滴的渗透到心脏。我不恨她,这个可怜的人还不配让我恨。

简云出来了。从身后抱住我。

“闻闻,香吗?”

“香,真香!”

我转过身望着她还在滴水的发稍,由衷的赞许。

岳父在一次会议中突然中风,彼时我正在休假中等着他的回心转意。

塔林矿调度楼成了临时医院,进进出出全是师云锦带来的白色队伍。

上午十时,刚接到电话的师云锦下达命令:不准挪动病人,更不能往市里医院送。这种病的确受不了一个多小时路程的颠簸,可若不是病人是矿长,大夫是女婿兼院长,怎能有如此高度一致一呼百应的配合?

十一点钟,师云锦到达。矿上的医护人员松了口气,再不来恐怕人人都得中风。

简家人全部赶到的时候,病人仍在抢救中。

姐姐们搀着母亲,在外面等消息。简云一直都不肯放开我的手,她的手冰凉,人静的好象随时都要窒息。除了简康大家谁都坐不住,随时准备冲进去。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云锦出来了。冲着岳母点头:没事了。并示意大家不要进去。

简云一下子靠在了我身上,我也感到腰腿酸痛,扶着她坐下。

大姐给刘刚打电话。二姐替父亲犒劳丈夫,让他休息。林雨掏出手绢给婆婆擦眼泪。简康默默的注视着门口,似乎要透过那扇门看到自己的父亲。

我同样很担心,而且被这种气氛弄得一直都很紧张。听到云锦的话我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岳父最害怕的事情可能就要降临了。

不出所料,简矿长住院不到一星期,文件就下来了。调研三个月后正式退休。

事实上岳父的病也正是因此而起,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有人向他秘密传达了这一消息,本来意料之中的事象一记猝不及防的重拳击倒了他。他不仅永远的失去了工作和做领导的权力,而且余生里的健康也被这个好事者的提前泄密无情的带走了。

脑溢血后遗症让他失去了部分语言功能和一半身体的行为能力。我亲眼看到一个中流柱般的人物在一瞬间变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耋耆老者。或许他仍有未竟的事业,未了的心愿。但他做为矿长的一生已然画上句号,剩下的时间只是一个脑中风患者无奈的岁月苦旅。享受规定的自由和从此千篇一律重叠相似的生活。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退休的消息会让他经受如此沉重的打击。从简家人的态度上来看,他们似乎无比同情和理解岳父的遭遇,除了亲情,他们也许一样不能接受长江后浪推前浪的现实。在他们的想象中有一场永远不散的盛宴。现在主持宴会的人倒下了,悲哀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他们为丈夫、父亲心痛的同时,也在悲悼着即将失去的所有隆重和繁华。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工作可能会有转机。

我给王科长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仍然坚持我的决定,请他同意我的调动申请。事前我已经找过矿宣传部部长,他非常欣赏我的文笔,同意接收我。

电话打过第二个星期,王科长已经正式安排了接替我工作的人选。我回矿,先去宣传部。本打算打个招呼就去办手续,可那个部长的态度远没有上一次那么明朗。他让我第二天再去找他。我心里已经有了预感。

果然第二天在我的追问下,他无奈的说新任矿党委书记沈银不同意我的调动。并言词谨慎的给我解释了半天,大意是简矿长刚刚退下来,他们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任用和接纳我。提拔似乎不太可能,简单调动也不好。我象遗少一般在岳父的阴影里成了禁脔。可我已经放弃了原来的工作啊!我有些无奈。人一走茶就凉,这杯温吞的茶水还要在人们的记忆里存在多久?再等等再等等,部长最后用这句话打发了我。

无奈之下我回到了单位向王科长申请干帐务工作。他倒没有为难我,很爽快的答应了。

工作暂时安定了,心也定了。调动不成,其实我并不在意。既然不喜欢靠着裙带关系一路绿灯,那么就来一个红灯。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求仁得仁何所怨!这是我来到塔林后遇到的第一次挫折,其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那棵得以庇护的大树倒下了。岳父对于退休的恐惧,我此刻似乎有些明白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工作让我身心自由,我没有感到失落。相反,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和更良好的心境坐在电脑前不辞辛苦的码字。我觉得这才是我最应该做的事,也是最快乐的工作。

但简云并不这么认为。她似乎认为我更应该象一条丧家犬一样添着伤口等待安慰。她认为我受到的拒绝不仅仅伤害了我个人,而且更重要的是简家的面子何在。我的沦落使我成为间接谋害简矿长一世英名的凶手。我默默接受了我理应抗争的现实,在她心里这是最不能容忍的地方。

“我去告诉爸爸,让他给矿上打电话。”她还没有对父亲失去幻想。

“不要,小云。我们不要再麻烦爸爸了,我们应该长大了。再说,爸爸现在还能说一句完整的话吗?这对他是一种精神上的剌激。”

“那就让刘刚去说,姐夫总会帮忙的。”

“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尤其是刘刚。你为什么总不能理解我?”我真的有些无奈,我主动放弃了一个离金钱与权力无比接近的职位,就是为了仰仗另一个肯施舍恩惠的新主子?“那怎么办?你总不能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待在那个地方,人家都会笑掉大牙的。真不知道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怎么会那么好!”

语气中嘲讽的味道让我放弃了沟通的想法。

“我自己并不觉得可笑,你要是认为难堪,那我也没办法。”

“我当初就说你不要放弃,你偏不听。现在好了,调动又不成,你什么时候才会再有机会?蒙星,你是我心目中最完美最优秀的人,你不能够让我失望。”

简云握住我放在键盘上的手,突然流泪。

“小云,我不知道你对我抱有什么样的期望。可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和行为理念。我不想改变我自己。或许我是让你失望了,可那是因为你给我的定位太不切实际了。生活中你得允许有失败,不管是自找的还是别人强加给你的,你都得接受。”我亦知道前路茫茫。我承认失败,我已无力再为我的选择找出更堂皇的借口。

“可是……”

“我知道你不能理解我,那么就请你相信我。我会对我的妻子负责,会对家庭负责,不管今后的路怎么走,我都会努力的做一个好丈夫。相信我,好吗?”

简云无语。从她冰冷的双手我感到她的无奈。此刻我想她愿意相信我,她只是战胜不了她自己。

其实我多么想对她说,我需要的不是责问和眼泪,而是安慰,是鼓励,是爱人间旁人无法代替的信任和关怀。但我没有做无谓的努力。简云永远希望自己是弱者,在她的情感世界里,只有得到没有付出。倘若我感觉到自己在心灵上的荒芜和需要,我们的爱情必然会变成一片沙漠,流不出一滴温情的泉水。

帐务工作古板而枯燥,每月一次。时间是三天。由于是退而求其次,所以对这项工作我并不反感。相反,在把那些堆积如山的领料单一一入帐后,帐面和票面的平衡会给我一种短暂的成就感。书写那些漂亮而准确的数字时,我甚至有一些自豪。从开始到结束,我心无旁骛独立完成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简单而快乐。也许这样的工作真的适合我。而且一个月只需三天,剩下的时间我完全可以自由支配。

这就是我放弃所谓前途得到的唯一回报,一份宁静的平和。每个月我都会有二十多天的时间坐在电脑前编我的故事,卖弄才情,铺写夸张,叙尽悲欢离合。

我发现写作于我不仅是一种爱好,也是一种渲泄的方式。更重要的是可以帮我打发掉空闲的时间。多年埋头书本的苦读生涯使我养成了对脑力劳动的依赖性。闲暇的时候,看书读报,哪怕是记一段歌词听几句半生不熟的英文广播都是充实自己的精神食粮。偶尔在单位甩一下午的牌,或者在朋友家打半天麻将,回到家总会感到没来由的空虚。心理上象欠债一样。

好似虚度了半世的光阴。看着电脑里的一片空白慢慢被文字填满,我会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快感,心情也变得踏实而满足。

新千年的第一个春天,西安的一家杂志社为我发表了一篇两千字的情感小说。没等到样刊寄来,我在书市买了一本寄给了雪凝。没几天就收到了她的回信。

这是我婚后第一次与她联络。她在信中说她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多的女儿,很可爱。可是由于工作的原因她不能够很好的照顾女儿,一直都是公婆带着。丈夫是做生意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她的家境不错。信的末尾雪凝说,她一直都怕听我以前在学校里唱过的那些歌。可现在那些老歌很难听到了,都不唱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期待她能提到我的作品,因为文中的某些细节甚至是主人公都是我们共同的回忆。但她只是说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的文笔,只此一句再无评说。是的,都过去了。一个人只有在失意中才会格外的怀恋往事。如今,我们的心情已大不相同。但我不后悔与她的再次联络,至少我们拥有过相同的记忆,尽管已不再伤感,已不会在心上眉头间徘徊,可雪凝仍应是我的第一个读者。

那本杂志有一个动人的名字——《爱人》。

在我闭门“修炼”期间,刘刚屡次打来电话甚至登门拜访。他现在已是岳丈家的稀客,我们在那里很难碰面。他要我跟他一起去炒股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简云和大姐密谋的结果,但至少刘刚这一次表现的很真诚。他说我们在一起合作是“珠联壁合”。他有四通八达的关系网甚至是“内参”,而我有所谓的大学生头脑(他终于肯承认这一点)。不过他家老头子已经下台,而我对自己的投机智商几斤几两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他所说的优越条件其实比跳楼大甩卖打的折扣还要多。

我没有同意。我与刘刚不同,他有玩票的资本,而我一旦湿掉了脚上的这双鞋就会打赤脚。我是缺钱但并不缺乏理智。

不过我还是很感谢刘刚。他的热心多多少少改变了一些我对于简家上下人等的隔膜和抵制。

在经历了半年多的摸索后,我跟几家杂志社的编辑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尽管大部分的稿件还是退了回来,但上稿率已经明显提高。而且有几位编辑对我的写作风格也比较熟悉,有时候会向我约一些小稿子。稿费并不多,但我终于感觉到了一种需要。因此乐此不疲,与电脑相对的时间越来越长。

看到我在报刊上发表的作品,简云也兴奋过一阵子。但后来看到菲薄的稿费终于视作平常。她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台电脑给挣回来。当然我也会偶尔送一点小礼物来讨好她,但她总是认为我的写作和玩网络游戏差不多,同样无聊而没有收获。我真后悔给你买这台电脑,真是应了一句话:我嫁给了你,而你却嫁给了电脑。

遇到这种时候我常常不置可否保持着明智的沉默。我的确是冷落了她。

也许我们该要一个孩子了。没有任何激情的生活让简云改变了初衷,她一直都不想要小孩儿。

现在要孩子不太现实吧!我们哪有时间带?你不会想到要拖累母亲吧?她伺候一个病人已经够累的了。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果然她不说话了,研究性的看着我。那你说什么时候要。

给我一段时间,等我的工作有了变化稳定下来再说。我总不至于在塔林呆一辈子吧。

我想用我在电脑里输入的一个个文字改变生活,可天知道这条路有多么漫长。

但愿我能等到那一天。简云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我的无可奈何,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打消了念头。

当年和我一起分到大有矿务局的矿院校友发起了一次聚会,理由是其中一个人的婚礼。新郎叫祝天齐,与我同系不同班。

祝天齐所在的北沟矿在大有矿务局排名第三,与塔林中间整整差了十个矿,这个次序是以建矿时间来排定的。听说他现在是矿技术部门的主管,已踏上起跑线蓄势待发。

总共十一个人全部到齐,除去新郎不算,我们刚好够一桌。毕业后这还是头一次小规模的聚首。经过近四年的社会磨练,刚出校门时那种豪情万丈的气慨染上了这片土地下唯一的资源,也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宝贝——煤的色泽,变得黑乎乎的不可辨认。但似乎每个人都踌蹰满志各有各的想法。

由于大都不是同班,所以这个关系网是后来慢慢建立起来的。他们没有参加过我的婚礼,但对我的情况也都略知一二。好多人都对我投以同情的目光,在他们的眼中,我是失势的王孙潦倒的贵族,是官场上生不逢时的牺牲品。

大家小心翼翼不去问我的近况,不约而同的谈起了今天的主角。祝天齐财运官运一并亨通,或许还有桃花运。据说新娘的家境非常之好,陪嫁是大有市内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他自己现任矿技术科科长,是矿上独挡一面的技术大拿。他的崛起是煤矿企业一面正义的旗帜。

毕竟哪里都需要有真才实学爱岗敬业的人才。

新娘子并不出色,个子矮的可疑。但她背后强大的经济后盾使她平空升高了半截,足以与祝天齐这样一个人人称道的青年才俊分庭抗礼。我看到了婚姻背后的无奈,就算是如日中天的祝天齐也未能幸免。也许他正需要这样一种支持,以免后顾之忧。

典礼结束。新郎利用这个难得的时间坐在了同学们中间。

天齐特意坐到了我身边,我知道他一定有话要说。北沟矿的矿长是岳父从前的下级,关系一直不错。在一次去简家拜访的过程中,我无意中提到天齐是我的同学。或许也正是因为这句话让他有了起步的机会。所以天齐对我一直心存感激,但我觉得并没有做什么,还不如在校生病时室友打的一壶热水让人感动。虽然两者的作用大不相同,瞎子也能看出孰轻孰重。

“蒙星,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好好谈谈,可是我们总也见不着面。这下好了,以后我也要住在市里了,有时间一定登门拜访。”

“不敢不敢,你是大忙人。不过同学间是该互相走动。我的时间是大大的有,你可不要烦哦!”

“哪里哪里,不过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天齐压低了声音。

“又能怎么样,只要不虚度光阴,每天有事做,我就很满足。”我摆出一付不在乎的姿态,在他眼里,也许是玩世不恭。

“你不应该满足!你知道你浪费了多么大的资源吗?你的起点比我高,基础也比我好,你应该有更大的作为。我了解你的想法,可是正因为了解所以不能不劝你。你的问题是不能把自己消化在这个大环境中。你想过吗我们一生可能都要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你能跳出三界外吗?任何地方都存在竞争,都有阴暗的一面。我们只能用自己百倍的努力去战胜这些阴暗,我们有这样的头脑有这样的优势,尤其是你更应该有。”

我无言以对。不知为什么,近来我越来越缺乏雄辩的口才。天齐的话是对的,他的努力和奋斗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才会有步步高升的风光。但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效仿。

天齐匆匆忙忙让我聆听完他的教诲,被新娘子带走了。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话回答他,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走同一条路。仕途对我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我始终不能容忍虚伪,不会谄媚,永远做不到口是心非。高起点好基础正是我的毒药,从一开始就剥夺了我踏实做人平凡工作的权力。

这番话他没给我机会说出口,但我还是感谢他。天齐以他敏锐的触觉认准了我的穴位,虽然他缺乏治愈的良药,可至少也让我找到了痛苦的根源。

我仍然在日以继夜的与电脑对峙。一次兴之所致参加了大有矿工报的一个征文栏目。稿件投过去,没抱什么希望。这种企业报纸,品味一般,篇幅有限。文化气息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如马路前畏缩迟疑的老人只等有人搀扶才肯过去。我抱着阳春白雪般的孤独和不被理解欣赏的心态把稿子扔进邮箱,然后就忘在了脑后。没想到隔了一个月,它竟然被当做优秀稿件发表了。编辑还向我要了个人简历以及以前发表过一些什么作品等等。

报社社长要见我,我欣然前往。他看到我后点点头说文如其人文如其人。然后直接问我愿不愿调到报社来工作。我当然说愿意,虽然此前我没有想到过会做一个编辑,但文字工作毕竟是我的强项。而且这种被肯定的感觉使我长期受压迫的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还可以脱离那个黑乎乎的煤矿。所以当社长要我考虑考虑的时候,我的态度很坚决。我说矿上并不需要我。

社长当即就给矿上的领导打电话。沈书记,矿上有这样的写作人才,你也不推荐给老弟我,怎么?想金屋藏娇啊!

看样子他和沈书记很熟,但他的用词让我很不舒服,简直有失水准。

你也没有因材施用啊,你不用还不给别人用?

好吧好吧,我不跟你抢,不过我提醒你,浪费人才是最大的犯罪。煤矿的笔杆子太少了,你可要“好钢用在刀刃上”啊。

看来我们无缘啊,沈书记不愿意放你。社长放下电话遗憾的对我说。

我说好吧您肯接纳我我已经很高兴了,我去跟他谈。

这个书记我只见过一次,当时没什么特殊的印象。想来他对我更不会有什么记忆。但他已经阻挠过一次我的调动了,为什么总要给我亮出红灯?我决心弄个明白。

你就是蒙星啊,简矿长的乘龙快婿,果然名不虚传呀!

不知我有什么样的名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我想调到矿工报社工作。我不想有太多的开场白,开门见山。

我也是刚刚了解到你的情况,矿上也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们矿的宣传部门力量很薄弱。

可是我曾经要求过去宣传部工作。我满脑子的不解冲口而出。

一前一后怎会有如此大的反差?难道人才的界定一定要经过漫长的等待和不相关部门的首肯。

此一时彼一时,年轻人,工作上难免会遇到一些挫折,不要有情绪嘛!这样只有对你自己不好。

我没有情绪,我只是想让自己有更好的前途。您应该理解我,我的确想调走。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服他,只好拚命的表示自己的决心。

我理解你,可你也应该照顾一下领导的难处啊!既然你在写作方面已经做出成绩,报社也对你刮目相看,我就应该把你放在需要的岗位上,怎么好放你走呢?这样局里的领导会怎么看?再说我矿宣传部各类稿件的上稿率一直在全局倒数,我也是为工作着想啊!

我终于知道了真正的原因,但他的推心置腹只让我更加恼火。我知道他不完全是为了工作。矿上需要人才,但已经错过了时机,再说也应该尊重我的个人意愿吧?

您如果真是个爱惜人才的人,就应该放我走。

我强忍怒火,翻脸对我无益。

你在指责我?蒙星同志!领导挽留重用你是看的起你,不要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他先发火了。我没忘了他是领导,他有这个权力。

但这句话激起我沉积在心里的所有不满,我不打算再求他了。

我是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我总有选择自己生活道路的权力吧。您曾经因为种种并不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过我,现在,为了您在官场上的声誉又要百般阻挠。您到底有没有一个领导最起码的原则?我严正声明,我非走不可!

我也向你表明我的态度,我——不——同——意!

你阻止的了我吗?我听到自己在冷笑。被拒绝的骄傲受伤害的自尊全部象不倒翁一样在心里摇摆个不停,所有的不满和激愤都要争先恐后的冲口而出。

前一次调动不成,我只认为你缺乏因材施用的魄力和胆量。今天,我看到了,你的所做所为完完全全只是为了一己私利。你以为你能掌握我的命运吗?上一次我被迫返回原单位,我并不在意,我有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这一次我同样不在乎。我的命运只掌握在我自己手里。你不同意?那我就不能走了吗?不就是一份工作吗?我不要了!我完全有能力放弃它!这位沈某人有些吃惊,直到我痛快淋漓的表达完愤然离去,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只是一个煤矿的党委书记,对于一个随时都可能放弃工作的员工,他只能站在一个理智的角度保持沉默。他很聪明。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也同样没有想到自己心中的积怨竟这样深。我以为自己不在意,可以经受住那些世俗的眼光。直到今天我才看到那一次一厢情愿的调动未成于我是多么深的伤害。我一直耿耿于怀,把这一年多来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尴尬,所有幸灾乐祸的眼神以及家庭的不和谐,全部归罪于那次受阻的调动。他说的没有错,我是带着不满的情绪和炫耀的虚荣来的,所以只能失败。

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丢的不是面子,而是工作,是饭碗。

一个小时前,我还做着做编辑的美梦,一个小时后,我一无所有,连每月那点可怜的薪水都成为不愿屈从权贵的代价,被我狠狠的踢开,不管自己的脚会有多痛。

我这一生注定要和权势格格不入,不是他们不能接受我,就是我不能接受他们。

逆境和打击有时候反而可以让你冷静,就象我蛰伏在材料科做一个下帐员。我可以漠视伤痛静静的呆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默默用功与世无争。而是这突如其来的幸运和青睐给了我超出能力的胆量和愚蠢的勇气。但我丝毫不感到后悔,我只有觉得痛快。那位一心想做伯乐的报社社长没想到这匹千里马还没上路就已经马失前蹄,永远失去了报效煤矿歌颂企业丰功伟绩的资格。

然而当我意气风发的痛斥象世纪回响般绝于耳畔,高傲绝决的背影不复供书记大人瞻仰,消失在茫茫人海后,我马上感到了胜利的空虚和孤独的无助。

第一个对我的行为给予迎头痛击的是我的妻子。

在简家,简云的哭诉带给每个人不同的表情。母亲无奈,刘刚惊讶,师院长狐疑万分,林雨幸灾乐祸。但我抱定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头,拒绝任何补救措施。

我时刻准备着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不就是生存,不就是竞争,不就是丢了一份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工作吗?难道我会从此饿死!我不指望神话和奇迹,但我绝对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

简云的每一声叹息都在撕扯我的心脏。我甚至听到一种裂帛般的声音。我们苦苦经营小心维系的感情在一寸寸的断裂。她的每一个眼神都饱含着后悔,这让我放弃了寻求安慰的奢望和沟通的勇气。

为什么我永远都不能从她那里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当然,这也许也正是她所想的。

本来我想说,我会尽一个丈夫的责任,用我的努力让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我不会沉沦,不会允许自己一辈子都毫无作为。只要你给我时间给我信任。

但是简云深锁的双眉不住的叹气分明是在后悔自己嫁错了人回头无路。

也许我们都错了。打消了温情脉脉的承诺,我帮她说出了想法。

是的,我是错了,错就错在我根本不了解你,却不可救药的爱上了你。你太自私太自大,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你只为你一个人活着,你根本就不需要有妻子有家庭。我对你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不过我倒要看看,你天马行空能行到几时!

简云的愤恨象一罐汽油,经不起一点火星的撩拨。

你不必看了,你的错误完全可以挽回。

我没有说错吧!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结婚近四年,这是简云第一次向我讨要爱情。我知道这种时候男人最好的武器就是沉默。

我一边奋力写作一边寻找其它的机会。快到夏天的时候我收到了雪凝发来的短信。

星,我去北京联系业务,现在正在大有市火车站,近在咫尺却无缘相见。保重。

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火车站。可火车停车时间不会超过十分钟,即使打车过去也不会赶上。雪凝根本就不打算见面,但她看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情不自禁,所以才发了这个短信。我想她不是不愿而是害怕。害怕再一次撕裂曾经流过鲜血的伤口。

记得有一篇小说的名字叫《不宜重逢》,或许每一对未成眷属的恋人都不宜重逢。

但我还是忍不住打了她的电话。雪凝说现在和老公一起做酒品生意,辛苦但有不错的回报。她问我的近况,我没有告诉她。只是说很想见她一面。她迟疑了一会儿告诉我在北京的住所,并说会在这里呆十天左右,有空可以去找她。

我决定去一次北京,说不清是什么样的目的。现实的无奈让我无比留恋从前的岁月,我发现我从未停止过对雪凝的爱。只是因为时空的迁移,这种爱被麻醉被替代。当浮华过去粉饰不再,它象水汽中的一面镜子,骤冷的空气使它光华再现,无处藏身。

几年前我害怕一无所有,不敢面对社会上纷繁复杂的竞争,宁愿放弃爱情也要给自己的身心找一份归宿。而现在我仍然是一无所有,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工作,家庭也即将面临崩溃。我绕了一大圈回到了原地,位移为零。但周围已物是人非,没有人等着我的第二次选择。

我付出的所有代价都失去了意义,如同过时的瓜果,不但不新鲜兴许还有一丝令人厌恶的酵气。

我不想找回什么,只想在可能有的地方寻找到一点安慰。

我按照雪凝提供的地址顺利到达。那是一家酒厂的招待所,象老干区一般僻静。

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招待所门口,雪凝一身红裙,凝神驻立。

那件红裙穿在她身上还是那么合身。那是我毕业实习时放弃了和同学游山玩水,一点一滴从一日三餐中节省下钱为她买来的礼物。她竟然一直带在身边。也许在大有市车站发短信的时候,她就穿着这件衣服,等待着一个不会出现的奇迹。

我们相距大约有十米远,互相望着对方。想象中的隔膜,理想中客气的疏远,随着这短短十几步距离的拉近全部在初夏的阳光中象肥皂泡一样一一迸破。

还有最后一步,我丢下背包,张开双臂,我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我们都在流泪。雪凝为喜悦的重逢而激动。我为命运的无常而感伤。

你还是我们分别时的样子。雪凝把我带到了她的屋子里。

你也是。只是这件衣服应该过时了。

我不常穿它,今天很特别,对吗?

雪凝的事情已经办完,不过她说要陪我在北京玩几天。我感到她已经看出了我心情不佳,只是隐忍不问。

第二天我们退掉了招待所的房间。雪凝带我住进了一家星级宾馆。服务台前我看到她开了一个套间,心里咚咚直跳。她已经不是那个陪着我在满天星空下流泪的女孩儿了。她是一个可以为自己一切行为负责的成熟的女人。

五年前,我们是一对羞涩的恋人。浪漫的如一张白纸。谁也不敢为它画上那神圣而又复杂的记号。五年后,我们是两个成熟的男女。懂得男女间终极的快乐。彼此的身体是我们诠释爱的语言。我们轻车熟路的找到了欲望的终点,以爱的名义,彻夜狂欢。

你有心事。分别的前夜雪凝肯定的说。

我辞职了。现在是无业游民。你的公司肯收留我吗?

我一半是在开玩笑。

你的性格注定你不会在那样的环境里成功。我的遭遇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毫不惊讶。你现在应该继续埋头写作,同时寻找合适的就业机会。

我会继续写,可是我害怕这是一条死胡同。就算最后能一举成名,可那需要多少时间,我等的了吗?

这才是我最大的困惑,我面临的不仅仅是出路问题,首先要解决的是吃饭、生存。

这是你人生上的一大关口。通俗的说,你在改行。你颠覆了过去所有的努力,学习、工作甚至大学四年里所受的专业教育。你付出的将不仅仅是心灵上的磨难,你的整个生活都将发生改变。因为你已经走上了另一条路。你得学会忍耐和在黑暗中摸索。抓住时机,成功就在一瞬间。

雪凝的分析不无道理,我是要有度过漫漫长夜的心理准备。可天明之前,谁能伴我左右?

你可以试着去经商,也许我还可以帮到你。但你要答应我,不管做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都不要放弃写作。你永远都要记住,你的文学修养是你除相貌之外的又一过人之处。浪费这样的天赋无异于暴珍天物,而且你已经有了良好的开端,这条路不是人人都可以走的。雪凝不愧是商人,她懂得算帐,知道怎样最大限度的发掘潜力。

不管怎么说,她的每一句话于我都是安慰,给了我踏上归途的力量和回家的勇气。

与雪凝小聚五天。这五天里我们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想念,暂时弥补了五年前那场不完美爱情的空缺。但我的心不知为什么没有丝毫的满足感,反而有些失落。在得到的同时我感觉我失去了爱情中最珍贵的部分。在我们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我们之间不再有距离。那些朦胧的爱恋,风花雪月的夜晚被强烈的感官剌激所代替。同样美妙无比,但因为触手可即,因为无所不至,所以心情不再美丽。瞬间的狂热燃烧掉所有的相思与期待,剩下的还有什么可以去做?

我们都估计错了。谁都不是生活的先知。雪凝曾说我们缘分已尽,现在看来我们远没有结束,或许才刚刚开始。

下了火车我先去了简家。不论怎样为自己辩解,我都不能摆脱不忠的事实。我怀着内疚和负罪的心理去接简云回家。

是林雨为我开的门。

“哎哟!说曹操,曹操到。外交官回来了?小云还以为你离家出走了呢!”

简云一定在和母亲历数我的种种罪状,林雨想把自己化身为一根导火线,而我今天不是火药。

“我不是说了吗,去北京看一个老同学。”我坐在简云身边向母亲解释道。

“刚下火车,累了吧?我去做饭!”母亲打着圆场站起身来去厨房。

我想做一个亲昵的动作化解简云的满脸冰霜。可林雨象一个幽灵一样在旁边阴魂不散。“小云,人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别生气了啊!男人嘛,你总要给他一点自由,尤其是象小蒙这样……”

这根导火线还想让自己再燃烧一遍,我只有用威胁的目光将它熄灭。其实我并不想与林雨共同回忆那次的对话,但这一招的确管用,她也不想引火烧身。

在简家,简云整晚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但饭后她还是跟我回家了。

我准备好了一整套的谎言等着简云盘问我这几天的行踪。但她绝口不提,好象一张口就要迂尊降贵一般。在我面前她恢复了那种高傲的优越感。我想告诉她这种情绪对夫妻关系绝无好处,但她并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既然没有弥补的机会,我只好又坐回到电脑前继续我的一千零一夜。十天之后我收到了雪凝的电子邮件,她让我准备二十万资金,做某一品牌酒的代理商。

简云的这种态度,我不打算向她开口。我分别去找了两位姐夫。

我准备每人向他们借十万。

这事儿有把握吗?你不要多心啊,我不是担心你还不了我的钱。

刘刚不无忧虑的替我筹划。

这是我大学里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介绍的,不会有问题。即便是一瓶也卖不出去,厂家也会收回代理,顶多赔一两万。

雪凝是这样给我说的。我和盘托出。

云锦也很痛快。但不可避免的也给了我一些劝告。

你这个同学可靠吗?毕竟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你可要多个心眼哦!

我没有办法给他讲我和雪凝的关系。只好一遍又一遍的陈述那最多百分之十的风险系数。筹集到资金,刘刚又给我介绍了一家酒类经销公司。他让我把生意暂时挂靠在那里,这样可以省去不少独立经营的麻烦。等日后生意做大了,再去独掌门面。

雪凝给我的品牌是一种叫“商朝”的内蒙酒。正规厂家,价格适中,包装精美。我分别给两位姐夫拿去几瓶,他们都说质量还可以。万事俱备剩下的就是销售了。

我骑一辆自行车,跑遍了市内的各大超市和批发零售点。收获却甚微。只有两家小型的批发商同意试销,还把价格压到了最低。一个月下来,整整码垛了一个库房的酒看起来纹丝没动。公司经理不高兴了,他的库房面积本来有限。我只好把酒搬回到家里,垛了满满一房间,还在岳父家塞了十几箱。林雨有些不满,她说这可是危险品,万一有个火灾什么的救都救不了。母亲骂她乌鸦嘴叫我不要理她。

眼看首季销售任务就要泡汤,我给雪凝打电话。她说厂家方面她去协商,要我不要急,慢慢来。我不怀疑雪凝的诚意和办事能力,可是长此下去谁都救不了我。

刘刚把他的私车借给我以充门面,还送给我一个高档皮包。这下的确象个老板了。这张打肿的胖脸果然让不少人刮目相看。我因此受到了不少部门经理的“接见”。但最后也只有个别人同意极少量的试销。不过这趟下来,首季任务算是完成了,与厂家的合作可以继续,可未来的进展,下一步如何操作,我心里没有一点底。

只有厚着脸皮开始第二轮上门推销。个体批发商还好对付,只在价格上磨磨嘴皮子,要不要一句话。那些部门经理餐厅负责人第二次见面张口就要回扣,还没等我算过这笔帐,稍微迟疑片刻就被轰出门去。再去连见面都不肯了。

刘刚给我介绍了几家政府和企业内部的招待所,说已经打好招呼了,一去必妥。我没有去。不完全是象简云所说“又犯了那根犟筋”,这样做无疑是饮鸠止渴,并非长久之计。如果要靠这种方式来苟延残喘,还不如彻底罢手不做算了。

祝天齐也答应帮我。他现在已经是北沟矿的生产副矿长。但他的办法和刘刚一样。只能暂时解决危机。要想使这单生意长期做下去,还得靠自己一点一点的寻找市场,扩大销售量。

销量毫无起色,第二季任务已经开始紧锣密鼓的数着日子为我加油。

一筹莫展中我接到了两个好消息。

一个是一家杂志竟然在同一期发表了我三篇作品,每篇都在二千字以上。据说这家杂志是匿名审稿,完全靠实力竞争。只要通过主编的最后一关,同一期刊物同一作者可以发两篇以上的作品。我给他们投稿不下十次,这次老天开眼,居然上了三篇。接到通知,我象中了大奖一样,不知该向哪一路神仙还愿。

第二个消息也很意外,何润秋约我见面。这个平常的约会对正焦头烂额的我来说,无异于一剂清凉油,让我精神为之一爽。我对小何是有一种思念,很平淡,很自然,象一个多年的好友。

小何现在师从某知名声乐教授,在一家艺术学院进修。同时在省电视台教育频道客串主持文艺节目。今非昔比,几年前那个风风火火的毛丫头变成了风姿绰约的歌手和主持人。

她这次回来是要把工作关系调到省歌舞团。文件大战已经结束,处理过一些私人事情后即可永远离开这座可爱的“煤都”。

走进小何下榻的唐都大酒店,与替我拉门的门童相视而笑。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为了我的“商朝”酒,我曾不止一次从这里出入。今天我有着截然不同的目的,因此笑容都高贵了许多。

按响门铃,里面说“请进”。

推开门,一道长长的门廊。屋里没有开灯。落地玻璃窗前背对着门站着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子。我站住敲了敲走廊旁边的壁橱。

我知道是你。小何转身微笑。

时间已是晚上七点。房间里光线很暗。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开始不安分的闪烁。小何站在这样的背景前,着一身长袍,双目炯炯,如圣女出浴。

我没有迟到吧。我坐在沙发上,不知道今夜的气氛能不能象从前一样开玩笑。

你没有迟到,迟到的是我。此言大有深意我未敢接招。

小何坐了下来一边点着桌上的两支蜡烛一边问我,不开灯你不介意吧。

不会。这样可以看到外面。城市的夜是一幅绝好的风景。

还记得我送你的贺卡吗?两支蜡烛被点亮。我这才发现桌上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当然记得。你在黎明中看风景,我在黄昏中看你,你可知道,你是我心中唯一的风景。

这是小何花了两个小时用电脑制作出的贺卡,她走后我一直压在办公桌的玻璃下面。

我们边吃边谈。我发现成熟真是可以让一个女人美到极致。从前的小何是一只青苹果,充满青春张力的表皮下,是未经调理的生涩和有些莽撞的甘甜。今天的小何是一粒精雕细琢的钻石,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能折射出迷人的光芒。她的魅惑无可阻挡。

离开餐桌我们双双站在了窗前。过去的经历和未来的畅想经不起一再的搜刮和想象,剩下的只有现在。

桌上烛泪流干,窗外夜色阑珊。

蒙星,你爱过我吗?

小何,我……

从现在起我希望你叫我润秋。

好吧!润秋。

称谓的转换并不能让我完成心理上的某种跨越,我更加词穷。

这样的夜晚我们不应该谈这种危险的话题,它会让我们做傻事的。

一瓶法国干红没能冲走我的理智,我在想如何给她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答案。

你不会做傻事的。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内疚。今天约你来,是想完成我的一个心愿。我想把我的爱说出来,这样对我也许会有好处。我一直都有一个梦想,就是能看着你的眼睛说一句,我爱你。

窗外变幻的霓虹在润秋的眼底闪烁,我不由自主张开了双臂。我能给她的也许仅仅只是一个拥抱。

在我的怀中她轻轻的哭了,她一直在重复着那三个字。我从未听过如此令人心碎的爱情表白,瞬间不知身置何地。情为何物?情为何物?明明没有答案我却在一遍遍的问自己。

吻我。一个不能抗拒的命令。我低下头衔住那两片温热的唇。这是一个道义上的吻。我不知道是放纵自己再投入一些更道德,还是点到为止能够被良心接受。

好在润秋的理智喊停了,她松开我的呼吸紧紧的抱住了我,然后仰起脸,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我们分开,象几年前电影院里的那段插曲,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润秋说要利用她和市电视台以及各路媒体的关系帮我在商界打开知名度。我笑问她以什么身份和名义。

文坛新秀呀!很简单。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

没想到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为我大宴宾客。席间一律如此介绍。她津津乐道于我那三篇意外中标的小故事。而我则惭愧的牙都快掉了。但为了我的酒,我得忍住。

我对润秋说这样下去我的脸皮可真的快有城墙那么厚了。她说我并没有说谎你脸红什么。很不以为然。

我拿到了推销生涯中的第一批订单。润秋为我介绍的全部是商场和超市以及酒店的后台老板。这意味着我再不用看那些部门经理的脸色了。尽管在实际操作中还得同他们打交道,但这些人并不敢刁难我,尤其是那些向我提过回扣要求的人。

送走了润秋,我在电话里向雪凝报喜。没想到她也有最新消息给我。

雪凝要利用我的销售点在大有市全面开展业务,我将成为她公司旗下的一名员工。当然“商朝”的代理权仍然由我掌握。

我们将在一个屋檐下工作。我不知道雪凝做出这个决定的真正原因,可我隐隐地感到这绝对与我有关。商场上的成功让雪凝坚信人定胜天,她已不再是听天由命相信缘分的女孩儿。她要继续我们的爱情之旅,尽管这条路上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我们在市内那条著名的批发一条街租赁了门面。我为雪凝在附近租到了一套单元房。有了总代理的招牌和我刚刚建立起的良好信誉,我们的战线迅速拉开,生意比预想的还要红火。

我没敢告诉简云说雪凝是我的同学。而是说她是我同学的夫人,反正她的丈夫来不了几次,这样的关系不会引起怀疑。

自从与简云的冷战开始,我就很少去简家。我不想让林雨过多的了解我们的夫妻关系,尽管这在简家并非秘密。可她那张幸灾乐祸的脸会让我食不下咽。

在我的生意如日中天的时候,林雨当然又换了表情。我感到她不单纯是那种“气人有笑人无”的小市民心理,而是又有了新的阴谋。

简云还是坚持在母亲家吃饭。我们的关系已经稍有缓解。她当然不是那种虚荣到嫌贫爱富的女人。她只是不懂得站在别人的立场去看问题。既然危机已过,再来争论对错,奢谈理解与不理解又有什么意义呢?天下的夫妻必定都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只要漠视它,跨过这道障碍,人间依旧太平,家庭就不会解体。这是我在这场冷战中的心得。

小云,我们还是回家吃饭吧!我不想看到你嫂子那张脸。

我强调了“你”字,这位嫂嫂大人我真的不想与她共享。

你一天只在家吃一顿饭,让我给自己做饭那多没意思!怎么了,林雨又为难你了?

不是,我只是不想看她的脸色,你没有发现她最近有些不正常吗?

你看出来了?她怀孕了!得意的象拿了世界冠军,我也不想理她。

天哪!一场预谋已久的计划终于步入了实施阶段。我差点就要说出真相,可这种事情谁能说的清?万一真是奇迹出现呢?我决意对简家的任何事都闭口不言,尤其是这种夫妻间的隐私。对林雨,我尽管鄙视她,但并不想她在简家的日子更难过。

不过林雨并不这么想。一天她给我的手机打电话。

蒙星,不要忘了你对我说过的话。你是正人君子,你得信守承诺。

她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这的的确确是一场阴谋。我不禁为无辜的简康叫屈。

而且我也同样掌握着你的秘密,你的女老板不是你什么同学的夫人,她就是你的同学也许还是多年前的恋人。你在撒谎!不过,我愿意为你保守这个秘密,我们互不相扰好吗?

一阵剌耳的尖笑让我忍无可忍关掉了手机。

这个女人的确厉害,她有了足够的准备才肯去冒险。我想起来了。林雨的哥哥林永录是中华大酒店的餐厅经理,而酒店老板已经与我们公司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我们还在一起吃过一次饭。或许就是在席间我不经意透露了这个信息。她是没有任何证据,但就只撒谎这一条已让我百口莫辩。

我原本就不想拆穿她,但现在居然变成了被要挟后无奈的沉默。愤恨之余我只有希望离这个可怕的女人越远越好。因为不见面几乎是不可能的。

林雨开始放心的孕育她开启老头子保险柜的“钥匙”。而我在“下海”一周年之际,终于还清了借款,还请两位姐夫姐姐吃了一顿皆大欢喜的团圆饭。

雪凝刚来时,我曾经天真的想过与她保持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我想给这段迟到的爱情在友谊与爱之间选择一个微妙的空间。可事实证明我做不到。

走进雪凝的小屋,在她温柔的注视中,我提不起一点道德的勇气。温存过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强烈的希望这是一场与现实无关的美梦。可第二天一踏进公司的大门,我知道这场梦还得继续。

对简云我充满了不可救药的内疚和忏悔。是的,她是只会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她不如雪凝善解人意冰雪聪明。我和她也许永远都不会象与雪凝那样和谐,那样彼此心领神会。

可是不可否认的是她爱我,这种爱尽管盲目的可怜,可它真实的象每天的一日三餐,时刻牵挂着你的肠胃,不能暂离。从动机和出发点而言,她的爱丝毫不比雪凝给我的逊色,甚至还要多一份责任。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终生的选择。

我不能舍弃与雪凝心心相印有若鱼水般的和谐。在她的小屋里,我感到自己是一张收发自如的强弓,所到之处无不披靡。那是一种称心快意如世外桃源般的人生。雪凝如水,从她那里我永远都能得到适时的浇灌和美妙的甘露。而面对简云,我不得不怀疑我是否真的爱过她。那是一个可怕的问题。从前我一直都在逃避,我认为美满的婚姻不一定需要伟大的爱情来铺垫。我的一言一行都在掩盖着我内心的不安,甚至在床上的温存都陷入了背叛的煎熬之中。但对于曾经做出的选择我没有权力后悔,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去说不爱。

我尽量在可能的时间里把自己留在家里。可是良心上的愧疚和纷乱如麻不知所措的懊恼每每使我在雪凝那里得到的快乐以十倍的速度流失。我不知道我是在得到还是失去。得到的是什么?失去的又是什么?

原以为事业上的成功经济上的独立会给我带来前所未有的美满和鏖战红尘的超人力量。没想到我第一个面对的问题就是自己的感情。谁是爱情与婚姻的第三者?我,雪凝,简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我们都在不合适的时间里抒发了自己的爱情,所以必将受到痛苦的打击。只是我与雪凝站在了道德的对立面,所以我希望受到惩罚的会是我。我不害怕终将到来的宣判,只希望它快些再快些。

雪凝的丈夫要来视察妻子的工作。我恶意识的希望他能为我的痛苦做一个终结者。因为我真的需要一种外力的帮助,只要不是太粗暴,我都会强迫自己无条件接受。

十一

林雨如愿以偿生了个男孩儿。简家象过年一样庆祝这个外姓男孩的降生。这是岳父生病后家里的第一件喜事。简家终于恢复了生气。看到大家一团喜气,我不禁为林雨的计划叫起好来。因为无论站在谁的立场上,这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有简康,这个孩子名义上的父亲。我发现他看孩子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惊恐不安的东西。我不知道他们夫妻床第间的问题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他的妻子使用了怎样瞒天过海的手段让他相信眼前的事实。他的眼神带给我同样的不安和惊疑,我用一种矛盾的心理盼望着这个秘密不被揭穿。但它永远是简家的一颗定时炸弹,没有人知道它爆破的时间,只有我这个唯一的知情者和它的始作俑者——林雨在一分一秒细数着恐惧。

我能看得出林雨的心虚和不自然。随着孩子的降生,她的计划差不多已经完全成功。但她的阴谋和欺骗也因此有了活生生的证据。她太热衷于整个事件的操作过程以及理所当然的母以子贵。在孩子没有降生以前,她没有意识到那个鲜活的小生命将是自己一生的枷锁。面对他,她同样有一种来不及准备的惶恐。

孩子满月了,岳父破例坐到了客厅里,红光满面,完全不象一个病人。我去的有些晚,饭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岳父指着我说:“锅里……耗子…”家里人吓了一跳。最后还是母亲理解了他。他在说锅里还有为我留下的鱼肉。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字眼被他严重的语言障碍混淆。大家哄然大笑。我没有跟着笑他,而是心里充满了一种悲哀的感动。眼前的岳父只是一个病态的老人。对他一生的功过,我一直都抱有一种迷茫不愿思索的心态。但现在选择鄙视还是崇拜或者干脆是唾弃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是他众中子女中的一个,是他首先选中了我做他的乘龙快婿。尽管我做的并不称职,带给他的也许只有失望。但这也同样并不重要,现在他在我的眼里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父亲。

这顿家宴吃了很久。大家都在感慨简家的时来运转。母亲甚至把我在生意上的成功也归纳到简家的运气中来。姐夫刘刚频频劝酒,一向谨慎的云锦也有些把持不住。简康喝的最多,他一反常态不住的给父母夹菜。下午三点一家人尽欢而散。按照简康的安排,大姐二姐还有简云一起陪母亲逛商场散心。刘刚云锦我都各有各的事情,我们相继离开。谁也没有想到一场大灾难正在一步步降临。

我接到电话赶回来的时候,救火车已经停在楼下。滚滚的浓烟从简家的窗口往外冒。林雨穿一件睡衣光着脚抱着孩子,脸色苍白惊魂未定。她是火灾现场唯一的逃离者当然还包括她怀里的孩子。她站在那里摇摇欲坠但简家的人没有一个站在她的身边。简云把她的手机给我让我看其中的短信。

在逛商场的时候,简家的三姐妹收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短信。是简康发来的。他偷偷去做了亲子鉴定,证实了自己的怀疑,并把结果告诉了家人。当然他没有把自己正在实行的计划告诉她们。当她们赶回来兴师问罪的时候,火灾警报已经响彻了整个街道,那十几箱熊熊燃烧的商朝酒正在吞噬着简家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林雨一直都在语无伦次的喊着一个字,酒,酒。生意红火后,我打算把那些酒送给简家的各路亲朋好友,没想到却被愤怒的简康抢了先,成了他从容赴死的有力工具。

可以想见那个恐怖的场面。在林雨母子熟睡的时候,简康打开了那些酒瓶。他想以同归于尽来惩罚妻子的不忠,但惊醒后的林雨还是逃脱了。我不敢想象他们经过了怎样的撕扯和纠缠,林雨的睡衣几乎被撕成碎片。亲密如夫妻,在生与死的抉择面前,那场赤裸裸的较量使人心胆俱寒。但不管怎么说父亲是无辜的啊!简康怎能忍心让父亲同自己一同葬身火海?也许他真的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无法支开行动不便的父亲。也无法帮同样行动不便的自己寻找出更好的方式。或者他根本就是故意,在他的潜意识里也许认为自己的一切苦难都来自父亲。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这种想法太过残酷。我宁愿他是无意的,怒火焚心,丧失理智。这样的解释对他或许更公平更合理一些。

母亲一直在自言自语,报应,报应啊!她反复的说着同一句话。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不管是谁,无论他做了什么事,这都不该是应有的惩罚。

大火过后,家中如一个黑暗的地狱。我们不敢让母亲看到那两具惨不忍睹的尸体。那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他们结伴而去,再无病痛与折磨。留下的只是生者永不衰竭的悲伤,母亲最可怜。

简家三姐妹的愤怒大于哀伤。失去亲人的悲痛让她们抛弃了大家闺秀温文而雅的面孔。撕打代替了指责。如果不是我们三个男人竭力阻止,林雨和她的孩子一定会象她的那件睡衣一样被撕成碎片。最后她被轰出了家门。尽管那个家已经一无所有,连门都不用再上锁。简云和二姐一起住进了大姐家里照顾母亲。母亲明显的神智不清,时刻都需要有人看护。我想为我的酒向母亲道一声歉,可她根本就听不懂我的话。倒是刘刚说这不是问题的关键要我不要自责。他们都没有丝毫责怪我的意思,可是我怎么也逃脱不掉良心上的谴责。不是为了那些可以燃烧的液体,而是我的沉默。如果我一开始就能站出来说出真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样。

对简家我一直都抱有一种抵制和对抗的情绪,我想避开一切是非离他们越远越好。可事实上只要我与简云的婚姻关系存在一天,我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一纸婚书已经把我永远的与他们联系在一起,注定祸福与共。可是我明白的太晚了。为了自己那一点点高傲和自命不凡,或许还有一点卑微的自保意识,我成了林雨的同谋,造成了这场人间惨剧。

真相已然大白,但我不敢承认自己的先知。因为无论是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不可能原谅我。我只能祈求死者的灵魂在天堂安息。如果说我的行为也算是欺骗的话,那也是一种善意的隐瞒。我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带给简家期待已久的天伦之乐,给他偏激的母亲带来心理上的平衡和安慰,使她不再心存怨恨。但这一切都只是一种假象,经不起一丝怀疑和侦破。简康并不象他妻子估计的那么糊涂,所以这个貌似完美的计划其实从一开始就已漏洞百出,是一个阴谋家自掘的坟墓。

简云几乎是不回家的。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理由和雪凝呆在一起。他的丈夫来了两天就匆匆飞走。他们不象是夫妻,彼此礼貌的近乎冷漠。对此雪凝未做过多解释,只说了一句,他的身边不缺女人。

我没有想到雪凝的婚姻会是这样。这让我更加感到这份爱的沉重。我同时背负着两个女人的爱,对于她们我都是唯一。但我最终必须有所取舍,简康的悲剧常常让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身处情感漩涡,我不愿任何人受到伤害。简云是不知情的,我只想知道雪凝的想法。简云的心情一定很糟,这种时候你应该多回去陪陪她。

雪凝似乎看到了我心里的活动,第一次和我提到简云。不过我告诉过她简云这段时间不回家。她一定是想谈别的。

我知道我们这样确非常久之计。我不习惯在欺骗和谎言中生活。所以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

我会有什么想法?分别拆散两个家庭,然后我们再走到一起?这太荒谬。纵然我肯,你能做到吗?

我沉默,因为我的确做不到。我不是在向雪凝讨要说法,而是要她帮我做出决定。我们不存在分手或结束,因为我们早已结束过一次。我的婚姻自有它存在的理由,你不必替我担心。一切顺其自然。

雪凝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望着窗外。她忍着痛不让我看出来。可是有什么理由比不爱还要令人憎恶,有什么理由比爱还要光明正大?从我摆脱了失业的困扰,重新树立起自己的自信以后,我曾经天真的认为我可以解决在生活中遇到的所有问题。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一时谵妄,没有人是生活的导师,因为我们永远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谈话前,我希望雪凝为我松开这场婚外情的绳结。可离开的时候我看到这绳索并非是她套在我身上,而是我自己。我心甘情愿的受着缚累不愿摆脱。失去了雪凝的爱,生活中还有什么令人激动的消息?这世上还有谁能够负担我全部的爱情?

我没有答案,可是我知道我又一次做出了选择,在家庭与爱情之间。

我们生意上的合作还在继续,但雪凝的小屋对我已是禁地。而且雪凝也在计划着离开,这边的生意我一个人已经完全能够应付。看着雪凝我满心凄楚,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忍耐要宁愿痛苦要甘心失去要如此折磨。可是另一种选择难道就是一条光明大道吗?我们对它充满了未知和恐惧,所以才要维持现状,做不反抗的臣民。推翻自己当初的选择并不意味着从此永远明智。更重要的是,无论如何取舍它都是一种背叛。我们已经过了那个可以直白的区分爱与不爱的年龄。只能说简云和雪凝对我同样重要。对简云纵然爱之不深,但夫妻间自有千丝万缕说不出的意味绵长。因此这个选择事实上并非两难,充其量只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简家与林雨彻底划清了界限,她抱着她精心培育的财产继承人住到了娘家。不知她有没有想到,正是这个孩子让她从此更加的一无所有。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已经不在人间,所以没有人关心他真正的血缘来自哪里。只听说林雨的哥哥林永录大骂简家不是人,要替他妹妹讨回“公道”。

冤家路窄,一次应酬碰巧遇上了林永录。按说他或者他妹妹都不应该恨我,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敌意。

酒过三巡,我正要托词告别,林永录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我知道来者不善,但对简家的愧疚使我平添勇气,要以一个简家人的身份与他斗法。

“蒙经理,别走啊。我给大家重新介绍,蒙星,大龙酒业的顶梁柱,他的岳父曾经是赫赫有名的大矿长,可惜被自己的儿子给烧死了。简家遭此巨变没想到吧,到手的鸭子也会飞。来!什么也别说了,今天咱们可要好好的喝一杯。”

他的肥脸已经被酒精烧成了猪肝色。满桌的人都被他的话惊呆了。我感觉自己血往上涌,但我不想与这个醉鬼纠缠,坐在那儿按兵不动。

“怎么?不给面子?都说蒙经理是个才子,是该有点傲气。不过我就是想不明白,你除了脸蛋长得漂亮之外,还有些什么招数,让那些女人为你神魂颠倒。你说说,你走的哪一步不是靠女人,别在这儿假清高了,告诉告诉我们,你的哪些地方和一般男人不一样,啊?”他得意的狂笑,其它的人都在看着我的反应。他和他的妹妹一样,对我善意的隐瞒非但没有感谢,而且有一种恶毒的忌恨。看的出林雨的计划他一直都是一个幕后的同谋和策划者。

简家的悲剧就是他一手造成的。看着这个罪魁祸首,我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愤怒。

“你不是要喝酒吗?咱们先干了这一杯再说。”

我给自己满满的斟了一杯,举到他的面前。他疑惑的举起杯。我没等到两个杯子碰到一起,把满满一杯酒尽情的泼在了他的脸上。

“你不是想知道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吗?我告诉你,这就是不同。”

说完坐下来,等着躲避他向我扔杯子。

不过没等他做出反应,旁边的朋友一个拿过他的杯子用餐巾纸替他擦脸,一个拉着他坐回自己的坐位。

他没有继续发酒疯,只是在临走的时候恶狠狠的对我说:“你等着。”

十二

林家兄妹不知用什么方式让简云知道了我与雪凝的关系。这是他们用来报复我最好的武器。在他们是添枝加叶的想象,在我却是铁的事实。

这个消息对简云无疑是雪上加霜。我担心她娇弱的神经再经不起任何重创,在接到谈判通知后想出了一千个理由来给她解释。她已经同时失去了父亲和哥哥,我得对她负完全的责任。

我只想问一句,这是不是真的。没想到她出人意料的冷静。

你不要相信那些话,一切都过去了。

那么就是有了。我仍然看不出她的表情。

我不想欺骗你,我一直想找机会向你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我们的婚姻是你的枷锁,解释你当初的选择是多么的幼稚,解释你又重新找回了失去的爱情?

我已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迎接她的怒火,发火对她有好处。

我说过一切都过去了,今后再也不会发生了。我请求你,原谅我。

我用类似于面对高考试卷的虔诚诚挚的做出忏悔,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安慰她。

蒙星,你知道吗?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恋。即使我们有矛盾有争议,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背叛我。有些方面我们是不能互相沟通,可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你的爱。我曾经疑惑过你对我的感情,但我一直都不肯让自己相信。你终于让我明白了。

简云终于流泪了,她需要这样的控诉和爆发。而我只能默默的承受。

现在,我再问你第二个问题。你爱过我吗?

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

她逼视着我要我回答,我恨不能掏出自己的心给她看。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

不爱你我为什么要让自己如此痛苦,不爱你我怎会迷途知返赤诚相对,不爱你你的眼泪怎能让我如此心疼欲裂?

我不敢与她争执,只是在心里对自己狂喊。

这就是你的良知,这就是你做人的原则。我以为我永远都追不上你的觉悟,达不到你高尚的思想境界。原来这一切都是道貌岸然的谎言,都是欺骗!

这不是事实,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偏激,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

什么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你希望怎么解决?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使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小云,你需要冷静。

我已经很冷静了。我宣布,你自由了!今后再不会有人防碍你对爱情的不懈追求了。

简云开始收拾行装,我拦她不住只好跟着她在各个房间里穿梭。

临出门时我拉住了她。她转过身满眼都是泪水。

不爱我为什么要娶我?

我不能回答只好放她走。

她还是给我留了面子。她完全可以把我赶走,因为这房子是她的。

简云走了。雪凝知道后问了我一句话,不可挽回了吗。我说也许我不知道。然后向她请了几天假。一是因为我感到身心俱疲的确想要休息几天,二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雪凝。

在家里蒙头睡到第三天,突然传来一个噩耗,祝天齐在井下意外死亡。消息震惊了整个大有矿务局。

意外发生在一次工作面事故排查中。身为生产副矿长的天齐因为工作面搬家进度跟不上,眼看要影响全年产量,亲自入井视查情况。结果因为机组出现故障,巨大的液压支架将他挤在了煤帮上。没有等到医院的抢救,当工人们把他抬出地面时,剌目的阳光让他的脸露出了一丝微笑,然后就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天齐现在不仅仅是北沟煤矿的副矿长,他还是出席全国的劳动模范青年标兵,身份极为特殊。因此大有局对他的死尤为重视,大家除了对这个青年才俊表示沉痛哀悼和深深惋惜外,没有忘记狠查事故原因,拚命的互相推卸责任。

我以校友身份参加了他的追悼会。因为事故仍在追查中所以遗体还不曾火化。我站在人群中看着悲悲切切的逝者家属和来来往往的各层领导,突然心里一片茫然。我虽然义无反顾的离开了曾给过我希望和失望的矿山,可它的兴衰和变迁仍然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我。天齐是我残存在那里唯一的理想。在他身上我看到了邪不压正,看到了我自己没有的力量。他用汗水和对事业的热爱拚搏出一片蓝天,千里煤海为之动容。他象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吹响了号角自己却轰然倒下。

我不知道他最后的微笑代表着什么。也许只是感到一丝阳光的温暖,本能的惬意。也许是一种战死沙场的欣慰与自豪。他有没有遗憾,有没有在最后的时刻弄明白自己所有的奋斗和努力都是为什么。

他去了。我心中的一座丰碑也因此倒塌。我看到他不懈的追求忘我的工作,以及为此取得的所有成就。可是,天齐,你可曾想到,等待你的只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追悼会!

面对他的遗容,我潸然泪下,心如刀绞。一瞬间不知身置何地意欲何往。

前几天我还在家里独自思索人生,考虑着一系列生活的难题。参加完天齐的追悼会,我干脆放弃了思考。因为无论我怎样苦思冥想,我仍然无法看到前方的路。

矿上又有消息传来。那位曾与我发生过冲突的沈书记出国考查前夕,在伟大的首都北京突发奇想,迫不及待的想在踏出国门前尝尝异国风味,以嫖客的身份找了一名外籍女子。结果被首都警方当场抓获,扣押在京。对于他的落马我毫不意外,因为此前我已经听说过有关于他太多的腐败的话题,可我没想到是这样一种可笑且可鄙的方式。他的狂妄居然漫延到了国家的心脏。听到消息后我想到的第一个词就是:活该!我并非幸灾乐祸,事实上我得感谢他给了我无比自由的发展空间。只是我隐约的感到,岳父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果岳父大人现在仍在领导岗位上,我想他绝不会再有往日的风光。

通过沈某人的问题我还大致了解到了一些矿上的体制变化。矿材料科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自采权。所有的采购任务均由局器材处完成。也就是说当年那些让我寝食难安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在一些人哀叹好时光一去不回的同时,企业的改革正在悄悄的进行着。没有人能够阻挡时代的步伐。我们生活在历史的某一个瞬间里,既不可超越,也不能滞后。我们注定要被打上某一个年代的烙印。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让这个烙印变得美丽,变成一道充满哲理的花纹,而不是散发着腐臭的伤痕。

毫无疑问,天齐简短的人生让他的生命充满光彩,发人深省。我没有也不敢拿我自己来和他做比较,还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我的生命仍在继续,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在家里的每一分钟我都在等着简云的电话,半夜醒来也会拿起话筒听听它是否还在正常工作。等到第十天电话响了,是雪凝。

你们……怎么样了?

我恐怕真的要恢复自由了。

我突然变得很懒,就算对雪凝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真的不可挽回了吗?

我知道雪凝想要的答案,我不怪她的自私,可是我无法让她满意。但我同时又对简云毫无信心,只好说不知道。

你明天来上班吧,我有些私事要处理一下。

雪凝有些吞吐,大约她不愿打扰我的休假。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第二天傍晚,锁好店门。我突然想去看看雪凝,这个愿望强烈的让我坐立不安。我把车远远的停在她的楼下,矛盾的希望她不在家。可正当我几经犹豫拿起手机的时候,我看到雪凝正在下车,随后出现在车外的是她的丈夫。他们结伴而行一同消失在楼道的入口处。

我象一个被抛弃的婴儿,无助的不知道该去恨谁。只好用手机狠狠的拍打自己的掌心。

象做错了算术题的小学生,不情愿但无奈的挨老师的板子。

回到家我拨通了简云的手机。说了一句小云回家吧,然后不能自已的泣不成声。我的委屈只能向我的妻子发泄,尽管她还在生我的气,发誓永远都不再理我。

那天晚上简云回来了。我在门口长久的拥抱着她。但她说,我害怕你会出事所以回来看看毕竟现在我们还是夫妻。我怕她还要走,赶紧去厨房做饭。

简云没有走。但整晚她都没有说一句原谅我的话,她更多的是在沉默。

那夜唯一让我心安的是我们又渡过了一个美妙的新婚之夜。但在我曲尽丈夫之道,刻意要给她快乐的时候,我发现她抱着我的手在颤抖。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她不辞而别。这让我疑心她昨夜的举动是在做决别前的准备。或许这根本就不是和解。

不过随即而来的一个电话让我无暇再考虑这些。一位关系一直不错的编辑告诉我,他收到我寄去的那篇十万多字的小说后,帮我联系了上海的一家出版社,那边很感兴趣,让我尽快赶去洽谈出版事宜。我连忙答应即日启程奔赴上海。

这种千载难逢的好事我一刻都不愿耽搁。给雪凝打了电话说明情况,我准备立刻前往火车站。

雪凝在电话里愉快的说,你放心去吧,等你回来也许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我会等着你凯旋的消息。

我们互相被这个消息感染着,我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

因为种种原因我在上海整整呆了两个月,出版社终于拍板把我的书列入了出版日程。

当初的喜悦已经被时间折磨的支离破碎,但总算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我首先给雪凝报喜。是她一直在鼓励我的写作,要我不要放弃。她有权力第一个分享我的成功。

她听到后并不意外只是说没想到要这么长时间。同时她也向我宣布了一个消息。

我离婚了。

她说完后静静的等待我的反应。我没有拍手称快,只是突然理解了她临别时说的话。雪凝丈夫那一次的来,其实是他们最后的谈判。

我没有她想看到的欣喜,而是觉得曾经以为摆脱了的困扰一下子又全部回来,象一个掷地有声的重物扔在了我的面前,让我再一次不知所措。

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即将出书的激动。也许这真是天意,我们注定要走到一起。简云并不打算原谅我,我也再没有必要去祈求那份良心上的安宁了。我们的婚姻如同一件被打碎的瓷器,虽然打碎它的是我,可是简云不允许我做任何弥补,她不想把它粘到一起,她要把它一股脑的全扔掉。

我决定不再做任何努力,顺其自然。

回家打开门,母亲迎了出来。我惊喜中诧异她怎会千里迢迢的赶来,正要盘问,这时简云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是我给妈打的电话。她的表情已经和悦了许多。

傻儿子!你要当爸爸了。

母亲看我一脸蒙在鼓里的无辜表情,乐滋滋的告诉我。岳母自然已不能承担起照顾怀孕女儿的重任。发现自己怀孕后简云只好委婉的把喜讯告诉婆婆。早就等着抱孙子的老太太自然喜不自胜不请自到。

我想到了两个月前的那个夜晚。我以为那是我们最后的晚餐,可就是在那天,一个充满忏悔的父亲和一个悲伤欲绝的母亲共同缔造了一个小生命。他(她)将为他(她)父母的婚姻成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我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懵了,以至于忘记了表达将为人父所该有的复杂情感。不知道简云有否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或许她原本就没打算真正放弃。她决定既往不咎,可是我心里的那架天平再一次失去准星。原因是天平的一边又增加了一个与日俱增的重物。

十三

早上吃过母亲精心准备的早餐,我一个人驱车驶出了市区。

关掉手机,打开车窗。一缕清风荡满胸间。清晨的国道寂无车影,我漫无目的的行驶着。

路牌提示已经到了郊区某县。我驶向路边的树丛,长久的停在原地。车轮象我的思想一样默然不动,世界在这一刻静止。车内音乐响起,回忆如水般浸入大脑。从校园里伤感的分别到塔林道路上蔽日的扬尘。从失业的无奈到通宵达旦写作的艰辛。这一路上我步履蹒跚,每一次选择都饱含着对生活的执拗对未来的憧憬。明天的明天,我的书即将出版,我也许会成为文坛中下一个灸手可热的青年作家。我的孩子将要出世,不远的将来会有一个稚嫩的童音叫我爸爸。一切都如童话故事般美好。恍惚中我感到上天已经替我做出了决定。

梦想如期实现,眼前展现的是一片锦绣前程。然而我却没有了欣喜。我曾经无比相信自身的力量,反对任何屈服与依靠。可事实上正如林永录所言,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妥协。对金钱,对婚姻,对爱情。这一过程耗尽了我所有感受喜悦的细胞,只剩下了对人生的冷静思考和对生活的认知以及千帆过尽后的一点点疲惫。

钻出车门,蓦地发现,天地间已是一片金黄。点燃一支香烟,看那一团烟雾袅袅消散于一片天高气爽的无垠。

这一路的狂奔,原来只为相约这个黄叶飘飞的季节。

秋天到了。

所有的收获都开始了。

无论悲喜无关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