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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不需要“大师”

2005-04-29皇甫修文

广州文艺 2005年10期
关键词:巴特文坛写作者

皇甫修文

上世纪60年代,罗兰·巴特发表了《作家之死》一文,宣布作家在写作中至高无上的绝对位置的坠落,他认为写作(包括其他艺术创作在内)是一种系统的、链接性工作,在这种系统中,作家、出版商、销售商、读者彼此牵制,相互合作,他们的作用和位置都是平等的,作家并非作品的中心创造者。而写作,更会受到社会生活的制约,它无法超越生活所提供的可能性,因此在社会生活面前,写作更是叙述而非创作。基于这些思想,巴特主张以“书写”、“叙述”代替“写作”一词,以“书写者”代替作家一词。巴特彻底质疑了作家缔造作品的概念,彻底在艺术创作中摧毁了旧式的英雄主义的梦想。换句话说,在巴特那里,作品不需要权威的缔造者,带有英雄色彩的、受读者崇拜的“作家”只不过是个死掉的、过时的概念。有人说,对西方世界来说,巴特宣告“作家之死”,其意义并不亚于一百多年前,尼采对“上帝之死”的宣判。不管这话说得是否有些过头,巴特的思想在西方深得民心却是真的。我们看到,西方写作者越来越认同于作家身份的淡漠化,他们更把自己看作商业活动中的一链,而写作是否成功也以发行量的多少做最后的标尺。到了70年代,西方世界更发出“人人都是艺术家”的口号。职业写作者诚恳地把写作当作养家糊口、得到个人生活保证的途径,他们并非伟人和贵族,也与天才无关,与其他人相比,他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职业;而非职业写作者,则把写作当作娱乐,和看电影、做爱一样,写作不过是给生活增添色彩的手段。读者、作者的界限日渐模糊。50年来,西方世界已很难再点出像以往一样震撼世界的文学巨匠,即使是获得诺贝尔等世界性大奖的作者,也再无法成为读者的中心。

其实,中国文坛又何尝不是如此。80年代以后,先锋小说、新写实文艺、美女作家、胸口写作、下身写作、残酷青春等等,波浪翻了不少,口号喊了很多,但无论哪一拨人,都很难成为文坛持久的占领者。作家越多,作家作为稀有品种的“贵族地位”越风雨飘摇;作品越多,读者对作品的选择权力也就越大,甚至有的出版商提出:读者是书籍的上帝,整个把传统的作家与读者的位置翻了个个儿。所不同的是,中国没有顺应文明史发展的罗兰·巴特及其作家群,长期农业社会的传统,使中国作家的帝王梦、英雄情不仅没有随着商业平民时代的到来而消散,反而在商业势力与权力操纵的畸形结合中,野火春风般狂烧不止。

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文坛的伟大思想家们就开始为诺贝尔文学奖不发给中国人而郁郁不乐,抱怨诺贝尔的不公,感叹鲁迅、老舍、沈从文与诺贝尔的擦肩而过,最强烈者声泪俱下地呼唤:中国的诺贝尔大师在哪里?这一声喊不仅在某周报的文艺版作了头条,还被多次转摘,可见心中不平的实在大有人在,摘取诺贝尔更成了一时中国文坛的伟大目标。不幸的是,写作是一件极其现实的事情,而商业社会的现实就是把一切活动都变成可用利润衡量的生产,其目的就是产品被接受——商业社会选择了读者,而不是作者,中国文人的失落,是可想而知的。

中国别样的历史加重了这种失落感。在漫长的千年封建制中,“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早就成了中国文人根深蒂固的观念,“文”能使文人通达,使文人清高于他人之上,自有一番天地,现在这种通达堵塞了,清高没有了,尤其让文人不能容忍的是,堵塞隔断这通达清高的竟是商业的力量,中国人历来蔑视从商,怎么今天就把清高的文人和商业搅在一起了呢?同时,中国文人素有兼济天下之心,做“振臂一呼,天下响应”的文字英雄,或像鲁迅一样,成就纸笔间的民族魂,正是中国文人的勃勃雄心,这样的雄心又怎么能和为五斗米取悦读者的文徒联系在一起?别样的历史和别样的现实相逢,必然也就造就了别样的文人。我们看到,没有哪个民族、哪个时代的文人,像当代中国文人这样,不满于自己的现状、反抗自己的处境——对文坛最激烈的骂声,正来自文坛内部。打开文学网站和杂志,到处是“中国文学怎么了”的感叹,中国文学是没有希望的、中国文学已经沉沦、中国文学是一片荒漠、中国没有文学——在作品与写作者以前所没有的速度迅猛增长的同时,中国文坛的“思想家”们却对中国文坛彻底绝望。

应该说,这种绝望是建立在历史传统与现实发展的鸿沟上的,它其中确有真诚的成分。但不得不承认,这种绝望中更多的是不平,对传统文人价值贬值的不平;对文人身份难以恢复崇高的不平;甚至还有个体作家得不到社会公认的不满,当看到一拨一拨的文学新潮领潮弄骚,却一拨一拨都与自己无关时,这种不满的加重就可想而知了。在这里,“文人相轻”有了高贵的解释,那就是思想者对鄙俗者的蔑视,越蔑视流行,越说明自己是与流行不能同日而语的思想者,是潜在的不需用语言标明的大师——中国文人太想做大师了,“大师”这个概念对大多数文人来说,可以分解为两层意思:一是在现实中出人头地;二是在历史上芳名留存,说到底是名利,即使参有一些文学理想的成分,在名利的欲望面前,也春梦了无痕了。虽然诺贝尔的梦是太遥远了,但能给我们做标榜的还有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那些大家,他们没有获奖的光环,却在泱泱十几亿人口的大中华里赫赫有威,正是他们,更鼓励了中国当代文人成“霸业”铸“英雄”的雄心。

这里引用一段在网络和各种杂志上颇流行的言论:“中国曾经是文化大国,诗歌的国家,文学的国家。唐诗宋词、明清小说,留下大量脍炙人口、令人齿颊含香的清词丽句,以及婉转动人、如在目前的艺术形象,长久滋润着中国人的心灵。新文化运动以来,在文学的艺术长廊里,又添加了鲁迅、巴金、沈从文、冰心、张爱玲这些有着非凡造诣的大家。但是,当我们把目光投向当代,我们已经很难列出一个在文学上得到举世公认的名字。以至于有人这样评价文坛:中国当代无大师。”——这无大师的叹息绝对有悲天悯人的气魄,它以横扫一切的态度,把数以千万计的当代作品作家统统打入二流三流的档次,只留下一排大师的交椅,给包括评论者在内的中国文坛的群雄们做逐鹿中原的战场。城头变换大王旗,个人的力量有限时,就必然要结帮拉派,一个人成不了大师,一群人拉扯着走,至少成名率会高一些——没有哪个时代的文坛,像当今文坛这样,江湖气十足——帮派间互相打击,帮派内互相吹捧。这种帮派之结,甚至要拉上古人,发微前贤之思为己之所用,是当代文学批评最常用的方法,“思想家们”动则即“(鲁迅)先生曾说”、“老舍曾说”、“胡适曾说”……笔者做了粗略的统计,这类批评文章中被引用最多的当数鲁迅。想想鲁迅这位老同志还是挺可怜的,据说鲁迅生前,很担心自己身后被人利用,果不其然,“文革”中鲁迅成了政治棒子,如今他多少又成了帮派棒子、文人们为自己抱不平的棒子、打击新写作方式的棒子……如果这老同志还活着,一定是连“横眉冷对”的力气也没有了。

引发前人毕竟还只是统一战线中的一个局部方略而已,大的方向还是要实现文学的霸业,于是有人便拿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势,给中国当代文学写“白皮书”,指正文坛优缺、引导文学发展的方向,宛然他就是中国文坛内阁国务院、是掌权者、是圣人,这大概是文坛大师梦的又一次高烧吧?然而对这样的高烧者来说,最残酷的就是,在历史面前,个人的意愿从来都是渺小的,策划名利的小胳膊无法与历史洪流相比抗。

前面说过,罗兰·巴特是顺应历史的,他“作家之死”的宣言,认可了商业社会中写作行为由个人性向公众性的转换,而正是这种认可,最终清除了传统的英雄悲剧观念对现代写作的束缚,宣告了写作平民化时代的到来。这种转换,在中国可谓矛盾重重,对写作者平民身份的抗争,不仅让作家们统领文坛的大师梦、英雄梦越来越沉重,更使文坛直接分离出一股强大的阻碍文学现代化进程的势力,对在市场力量推动下的美女作家、下身写作、胸口文学、低龄写作等当代文学现象,文坛“思想者”总是不客气地不满、咆哮、批评。当然这里并不是说这些文学现象就代表了文学发展的方向,就是先进。但它们以市场的力量为写作造星,正是文学崇高位置滑落和平民化的开始,不管星星们怎么想,他们的存在都是读者的一时之需,带有暂时性、消费性和服务性;也不管气愤的思想家们怎么想,他们该闪光还依然会耀眼地闪光。

又想起了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这位勤奋的写作者,拥有广泛读者,也获得了文化界的普遍尊重,但他却一再声明:我与文学圈无关、我不是作家。他同时也不把自己看作思想家,他关注读者,力图恢复被哲学化、先锋化取消殆尽的文学可读性。初到美国时,村上春树骑着自行车,自己找杂志、联系编辑,完全没有“星”与“家”的架势。他的写作,是生存的手段,是娱乐读者的手段,是他个人的存在状态,但这种写作,是否与大师、诺贝尔有关,作家本人并不在意,对于同时代的写作者,村上是个慈祥的宽容者,他在电视镜头前真诚地赞扬别人,并不认为自己有批评文坛、指点文学方向、给他人定格价值的资格。仅这一点,村上春树已足够我们敬重。

今年已经是21世纪的第五个年头,我们的文坛思想家们悲天悯人的上帝姿态的叹息与谩骂依然不绝于耳,思想家们绝对认为这种悲悯、谩骂是高贵的,他们甚至为此很自怜,潜意识地把自己被时代所冷落看作是大师级的悲凉,是上帝式的寂寞,英雄梦做到这里已不免有些滑稽。甚至充当了公共妓女的写作美女们,都比这些思想家更具有实际的意义,毕竟前者有社会真实需要的基础。

一句话,当前的文坛,不需要怀抱经国济世之志的大师,需要的是对读者具有服务精神、真诚地以写作谋生,以写作与世界对话、表达自己、娱乐他人的平凡写作者。当然这并不是说,这些平民写作者是不值得历史记忆的,很有可能,就是在他们中间,孕育着历史长河最终要留存的珍宝。只是,历史要留存什么、淘汰什么,不是哪个思想家、哪个大师、英雄能够预测、能够说了算的。毕竟,文学是一种没有霸业的事业。让大师们随着“作家之死”死掉吧,然后我们开始在真实的柴米油盐、生儿育女的生活里,踏踏实实地写字……

(责任编辑:朱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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